

但丁的佛罗伦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王家新)
( 于1765年开放的乌菲齐美术馆
)
但丁的佛罗伦萨。这是我来意大利最主要的目的。在世上所有诗人中有两个伟大的心灵让我终生崇敬,一是杜甫,再一就是但丁。
出了佛罗伦萨火车站,乘巴士来到市中心,让我难以相信的是,我很快就找到了但丁的故居——在两位女大学生的带领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碰巧就叫住了她们,而她俩就住在但丁故居的隔壁,“跟我们走吧”,她们朝我把头一偏。于是,穿过拐来拐去的古老深巷,最后在一座有三四层高的黄色方形塔堡前,她们站住了:“这就是!”
像所有诗人故居一样,这里门庭冷落,而这正合我愿。在深不可测的寂静中,我从一个房间到另一房间,从一层楼到另一层楼,从一件展品到另一件展品(比如,14世纪出版的《神曲》米兰版首版),并一再抬起头来与墙上诗人的画像相遇,而在数幅古老的但丁画像中,我最喜欢他头戴方巾的那幅,显然,画像上的但丁是流放前的但丁,一位年轻、充满英气的诗歌圣徒,但从那抿紧的嘴角及向前凝视的眼神中,未来的命运已遥遥在望……
就在那方形塔堡的窗口,我眺望着四周仍保持着古老风貌的佛罗伦萨。这里就是但丁的“天堂”,但也是他的“地狱”。诗人于1265年生于一个没落贵族之家,1295年从父愿结婚,并育有三子。但他命定的天使是他婚前邂逅的贝雅特里齐——她的真实名字为贝齐,如今,佛罗伦萨满街的店铺和小摊都摆有当年但丁与贝雅特里齐邂逅的画片,似乎这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传奇。其中有一幅是脸色苍白的年轻诗人躲在墙角,看着身为银行家之妻的贝雅特里齐和侍女从河边傲然走过。“幸好”贝雅特里齐于1290年因病早逝,不然她就难以在诗中得到永生。她的死,成为但丁永久的创伤,这不仅促使他把他的爱倾注在诗集《新生》中,也成为他后来创作《神曲》的深层动因之一。
故乡之为“地狱”,还在于佛罗伦萨当时的当权者对诗人的迫害。因为那个时代的政治黑暗和宗教纷争,更因为但丁本人高傲不屈的个性,自1301年起,诗人被迫走上一条流亡之途,直到1321年死于他乡,他再也未能回到他一直渴望的故乡佛罗伦萨。不过,应该感谢的还是佛罗伦萨!它就用这种方式成全了它的诗人,它就用这种方式向人类贡献了一部伟大的《神曲》!
( 佛罗伦萨市景 )
离开但丁故居后,穿过几条小巷便来到市中心的杜奥莫广场,这里不愧是文艺复兴的金色摇篮:建于13世纪的高达89米的“乔托钟楼”(薄伽丘赞誉它为“佛罗伦萨光荣的灯塔”),饰满青铜浮雕的古老的洗礼堂(但丁就是在那里成为一位教徒的),它那著名的饰满花朵、动物和果实的青铜门楣,被米开朗琪罗称为“天堂之物”。更为宏伟的是建于13~15世纪、有着气象非凡的圆顶的德尔菲雷天主教大教堂,它栉风沐雨,仍在那里歌颂着佛罗伦萨的威严和光荣,它的外面以镶嵌画式的风格镶满了墨绿和粉红的大理石,内部空间宏伟辽阔,布满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绘画等艺术珍品。其中有一幅关于但丁的绘画:作为地狱、炼狱和天国的见证人,诗人左手执诗篇,右手向人世摊开;他的左侧是佛罗伦萨的教堂钟楼古堡的尖顶,右侧则是一队前由吐火怪兽带路后有狰狞的牛魔王驱赶的赤裸人群,他们双手摊开,苦苦无告,或羞愧难言或发出痛苦的狂笑。而在诗人右侧背后,是一座神秘的锥形七层石塔,赤裸的生灵匍匐着,背着石头沿石阶而上,而带翅天使就坐在石塔中腰的门口,迎候着那些可以获得解脱的生灵。我被这幅画深深吸引了:是通向天堂的路更难呢,还是通向地狱的路更难?哦,神秘的“佛罗伦萨”!
然后去看旧宫,去看著名的乌菲齐美术馆。在乌菲齐美术馆外面,我排了一小时队,才得以进入这座文艺复兴的宝库。因为来参观的人太多,很多是欧洲各地来的中学生和大学生(我这才知道,只要是欧共体国家的学生,一概免费)。一进去,我的眼睛就不够使了: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波提切利,提香!尤其是从波提切利(1444~1510)的绘画中,我听到了一个伟大时代最纯粹的音质:天使飞来、大海上花瓣纷飞、美神诞生,那修长的人体,那一绺绺金色的发辫,那美丽含情而又无比纯洁的眼神,不用说,这就是那幅《维纳斯的诞生》了。而另一幅名画《春》更是让我流连不已:那傍晚的蓝色天空,黑色的生机勃勃树干和被镀上了金色夕光的枝叶,仪态庄重的维纳斯就处在神话的中央;在她的右侧,花神盛装而行,从树林里闪出的风神,差点要和他推动的口吐花瓣的春神碰在一起;而在维纳斯的左侧,三女神手拉手成环形,那修长优雅的体形、轻盈的舞步、相互之间神秘的默契,构成了这幅画最引人着迷的部分!只不过有点费解的是,三女神的翩翩起舞,似乎并不给人兴高采烈之感,而是带上了某种捉摸不定的忧郁的色调……
( 佛罗伦萨浓郁的艺术氛围每每激发着艺术家的创作灵感
)
而到了后来的提香的绘画那里,我看到的已不是刚刚从大海里诞生的纯洁女神,而是娇慵地斜躺在床榻上的维纳斯了……也许它富有世俗的情调,但我更喜欢波提切利,不仅因为他是“线条的大师”,也不仅因为他的优美风格和抒情性质,更因为他的“耐读”。也许,波提切利的含蓄、复杂、思想矛盾和艺术深度,就和他本人长时间对但丁《神曲》的倾心研读有关。据人们考证,他曾为《神曲》作了一百幅插图,恰好配合《神曲》的一百歌。
从乌菲齐美术馆出来,便是流经佛罗伦萨市区的阿诺河。我踏着已被磨得坑坑洼洼的古老的青石路,不断躲避着沿着狭窄河岸轰鸣而过的摩托车(这可是但丁游历地狱时没见过的怪物),走上了那座最著名的在桥面两侧搭有拱廊的“老桥”。走上去一看,两侧拱廊里竟是一家家小店铺,再细看,卖的都是金质首饰,简直是一座“金桥”。我开始还没有在意,待走到桥中央发现那里立有一座文艺复兴时期著名金匠和雕塑家切利尼的半身塑像时,我才明白,哦,原来这些小贩都在沾过去时代大师的光呵。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座让人流连忘返的桥,它的中古气息、民间色彩和嘈杂人声,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说不定,布罗茨基当年就是在这座桥上写下了他的《佛罗伦萨的十二月》的!“过路美人那松散的金发/在拱廊下忽然放出耀耀光华/如黑发王国中天使的遗迹”,写的是多么美呵!
然而,像布罗茨基这样的诗人却不是为了猎奇而来的。他来到这里,是为了眺望佛罗伦萨永不凋零的金色黄昏,并同他的但丁对话。在这首诗的开头,他即引用了阿赫玛托娃《但丁》一诗中的首句:“甚至死后他也没有回到/他那古老的佛罗伦萨。”但丁自流放后一直未能回到佛罗伦萨,但他的存在,他那痛苦而伟大的诗篇,却照亮了一代代诗人同他们的故土和时代所进行的对话。
再见,但丁的阿诺河,但丁的佛罗伦萨!时间到了,我也很累了,我要在晚上赶上回慕尼黑的火车。时间已是傍晚,游客的潮声渐渐退去。我特意绕道,在回火车站前再次从但丁的故居前经过,为了再看一眼它在黄昏天空的峻峭剪影,为了同一个伟大的诗魂道别。也许,正是在那久久凝视的时刻,在那万籁俱静、内心涌动的时刻,以下诗句渐渐浮上了我的脑际:
在你死后人们给你戴上了桂冠,用大理石
把你塑在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