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暴民

作者:苗炜

(文 / 苗炜)

​网络暴民0( )

《三联生活周刊》上一次报道网络热潮的封面故事《全民博客》中,曾经引用某人说法,称怎么组织和架构一个平台,发挥和指引群体的智慧,将是互联网的动力之一。这说法听起来有点高傲,但互联网的架构的确适合发扬群体的智慧。James Surowiecki,此人是《纽约客》杂志的主笔,他写了本书叫《群体的智慧》(The Wisdom of Crowds),这本书的主要观点是,一大群人总比少数的精英要聪明,不管是解决现实难题还是创造未来。据说此书旁征博引,还涉及到了蚂蚁的组织形态。托马斯·卡莱尔如果活在今天,看到这本书一定会不以为然,他一直鼓吹历史是由少数英雄人物创造的。不知道他是否同意:战事中的blog群比最好的军事记者要出色,维基百科也会比大英百科全书更好。

另一位学者古斯塔夫·勒庞也不会赞赏《群体的智慧》,他在《乌合之众》里说过:“群体中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不是天生的智慧。如果‘整个世界’指的是群体,那就根本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整个世界要比伏尔泰更聪明,倒不妨说伏尔泰比整个世界更聪明。”

托马斯·卡莱尔和古斯塔夫·勒庞都没见过互联网,他们要是见识了这个伟大的发明会改变他们的看法吗?50%以上的可能是,他们会更坚持自己百多年来的判断。

互联网2.0时代来临了,有一个聪明人这样来总结什么叫2.0,他说,“现在的网络是活的”。是什么让网络活起来的?我们每个参与互联网活动的人。我们花更多的时间泡在宽带上,在网上联络老朋友结识新朋友,有什么问题就到百度上Google上搜一下,很快就能找到回答。新浪有“爱问”,Yahoo中国还有“知识堂”,到那里转一转,就会发现有那么多东西你根本就不必知道,如果你不打算参加《开心辞典》。聪明的胡戈可以造出“馒头”那样的作品来取乐,互联网是年轻人的主要新闻来源,是那些“自媒体”的扩音器。我们在网络上花费的精力越多,那些小型的2.0公司就越有商业机会。

老互联网公司也希望自己变得或显得年轻,Yahoo曾经推出了一个叫Yahoo! 360的东西,你可以在上面写blog,放照片,交朋友,类似于myspace,但这玩意儿在我们这里似乎并不怎么招人喜欢。Yahoo后来收购了Flickr,《新闻周刊》说,Flickr最早被关注是因为2004年雅加达的澳大利亚使馆爆炸,当时只有6万用户的这个照片分享网站得到了很快发展。现在这个网站每年向每个用户收取25美元年费,Yahoo的一位副总裁说,如果能让我们的5亿用户都体验这种东西,那将是了不起的成绩。或许他的潜台词是,向5亿用户每人收25美元,那就是125亿美元呀。

​网络暴民1( 《纽约客》杂志的主笔James Surowiecki )

曾经有些Flickr用户在Yahoo收购的时候宣称要“自杀”,也就是不再用他们的服务,让曾经放到网上的那些照片安静地躺在那里。这种对于操纵我们生活的大公司的抵触心理很容易理解,有位中国的blog写手就曾说过,如果世上只剩下新浪一家能写blog,那我就不写了。当然,新浪能拉来那么多名人来写blog,不会在乎他写不写,新浪博客的开通证明这家中国最大的门户网站也很有些2.0气息。

许多人写blog是为了倾诉,为了交流,这是个很容易理解的理由,即使是《1984》里那位主角温斯顿,也用两种方式反抗压制的环境,其一是偷情,其二是写日记。现在的网络能同时提供这两种方便。

​网络暴民2( 女作家帕米拉·保罗 )

“信息有如咖啡,只有热而浓烈才是好的。”这名言就出自网络媒体。专家分析,要实现这一信条,媒体就要把世界改造为一系列事件。每天都要有事,每天都要有热点,每天都要有人发表评论,每天都要吸引人看,要给人造成这样的压迫感:世界在不停地变化,你要不跟着看,就跟不上时代了。所以,网络传媒新浪以“名人博客”来满足大家的信息消费欲望。

假设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来到新浪“名人博客”,他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为什么米兰·昆德拉的点击率比我高呀?”其实这很正常,因为他的书翻译过来的少,而我们大家看米兰·昆德拉已经10多年了,不过,编辑们可以这样推荐:不仅要读昆德拉,而且要读克里玛!或者换一句话说:过去读昆德拉,现在读克里玛!在这样的号召之下,伊凡·克里玛的blog点击率会上升得很快。

他对所谓“名人博客”的观感早就写到他的随笔里:“足球运动员、冰球运动员、网球运动员、篮球运动员、吉他手、歌手、电影演员、电视主持人和顶级模特儿;偶尔也会象征性地加入一些作家、画家、学者、诺贝尔奖得主(谁能在一年之后还能记起他们的名字?)”他说:“今天的偶像比任何其他事物都体现了人类奋斗的无用性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必然性。”(转引自《被围困的社会》一书,出自其随笔集《在安全与不安全之间》)

如果他有个blog,这个通达的作家大概不会在乎他的blog点击率不高,但他未必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的书。女作家帕米拉·保罗(Pamela Paul)去年12月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博客们怎么谈论我?》,开头就说:我认识的几乎所有刚出版了新书的作家都会做这么一件事儿——不好意思又难以自抑地陷入由互联网支持的自恋中。我就是这样,在好奇和忧虑的双重驱使下,我会搜遍网络,不仅想确认销售情况或看看媒体报道,还想知道普通读者在背后是怎么评价我的书的。(《译文》杂志第三期有翻译)

这篇文章中提到《变成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一书的作者雅可布斯,就是他通读了《大英百科全书》然后写成了“聪明”一书,他在网上发现有一个blog也在做这样的事,打算从A读到Z,文中说,“他被激怒了,但在看到博客提及他的名字后,雅可布斯立刻给他发了封邮件,美言了几句并表示支持。那个博客从未回信”。让人好奇的是,雅可布斯为什么会被激怒?难道通读《大英百科全书》是他的专利,别人不能模仿,或者只许读不许写?在萨特的小说里,就有个家伙要通读百科全书,那些能读《大英百科全书》的人,估计懒得搭理一个畅销书作家表示赞许的来信。

某个作家说,“网络日志就像从一个广袤世界来的报道”。有人在这里发现过火的批评,有人可以比较认真地讨论问题,有人认为博客考验你是多么脆弱,有人觉得博客像是舒适的乡村小店。但没人能操纵那个广袤世界。

出版了新作品的某青年作家自然很容易在网上发现别人对他的批评,他当然也可以用他的方式发表回应。如果托克维尔先生看到我们的“青年作家”和“正统评论家”在网上掐架,他不知道会不会将这看作是“民主的民族的文学天才与贵族的民族的文学天才相遇”。托克维尔曾经这样描述“民主的文学”:它的文体往往是杂乱无章的,冗长而嗦,但又几乎总是热情奔放的,只求快速,而少细腻描写,短小的多于长篇,作者凭才气而缺实学,富于想象缺乏深度,这样的作品有一种粗野蛮横的力量,更容易让读者感到激动,而不是享受美。

当年王朔搞这样的“民主的文学”,还要一篇一篇写,一篇一篇发表,慢慢累计自己的声望,但现在的网络打破了这道门槛。谁都可以写,谁都可以表达,如果拿穆勒的《论自由》来打比方,现在大家不只有一个海德公园了,每个街角都成立了一个辩论社,穆勒200多年前写作时面对的是“权威危机”,皇权没了贵族歇了,群众或暴民将接管社会,这世界上谁说话有权威?

平静的生活没有乐趣,每个人也懒得思考问题,因为我们的表达很难产生影响力,而思考与表达如果没有即时的利益,就只是少数人才能享乐的事。网络就是街头,聚合着无数人,但这些人还没有形成一个群体,一旦某个事件激起大家的兴致,他们就从旁观者变成了行动者。他们搭建自己的街垒、法庭、断头台,“有意识人格的消失,无意识人格的得势,思想和感情因暗示和相互传染作用而转向一个共同的方向”,他们变得不理性,野蛮。《乌合之众》所描述的暴力行为在网络上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演变。发挥和指引群体的智慧,这是多么艰难的任务,在此之前,愚蠢与非理性倒是更容易通过网络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