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踪甘肃“骷髅案”
作者:吴琪(文 / 吴琪)
( 甘肃一小镇上发现的121个人头骨引起广泛关注,扑朔迷离的案情还在深入调查中
)
村落里的头骨“炸弹”
菜籽湾村36岁的张好兴突然间成了村里的“明星”。3月26日他看见派出所的女民警周英(谐音)在几米远外的小饭馆门口,便招招手把这位平日并不熟识的警察叫过来:“有这么一回事,大湾口那儿有几袋子人骨。”周英当时吓得往后一退,“你可别瞎说”。张好兴讷讷地答道,“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不然我也不会说”。于是一个随之轰动全国的“骷髅头案”,随着张好兴的“报警”传播开来。
张好兴并非发现人骨的第一目击者,就在头天,天堂镇66岁的蒋财帮看似无意地向他提起这件事情。蒋老头所在的天堂镇因著名的藏传佛教寺庙天堂寺得名,他经常放牧到40多公里外的菜籽湾村,而张好兴从12岁到20多岁一直放牧,两个相差30岁的人因此成了好朋友。菜籽湾村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几乎位于天祝县炭山岭镇的最西南端,与1公里外的青海省互助县仅一河之隔。起到两省分界作用的大通河,是黄河的上游,河这边是甘肃天祝藏族自治县的地界,那边就是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的高山。蒋财帮放牧的地方在大通河边的金沙峡,这条8公里长的峡谷近年来被开辟成避暑景区,高寒地区的旅游旺季还未到来,老头便在峡谷的山头上和老伴过着游牧生活,搭个简易的木头棚子度日。
3月25日,蒋财帮到村子里和张好兴吃过晚饭后,张好兴开着摩托把老头送进峡谷。在峡谷末端的大湾口,蒋老头突然提到,一个多月前他放牧追一头牛时,发现了“三堆人骨”。张好兴听着害怕,黑夜中也不敢去看。当时无论是蒋财帮或张好兴,都没有立即向周围人提及此事。
事情的严重性,是在随后层层上报的过程中扩展开来的。报案后的第二天,炭山岭镇派出所民警马述山、赵慧庆找张好兴一起去看现场。派出所当天的值班日志上记载,“我所在工作中了解到,有群众在金沙峡‘引大入秦’工程隧洞附近发现了不明头骨”。所谓“引大入秦”,是为解决当地常年干旱问题,将大通河水引进秦阳川的工程,工程完工后,隧洞也就废弃了。张好兴带着两个民警,在大湾口的河湾里找了十几分钟,终于在公路边的峡谷低处,看见了头骨。“十几个散落在外面,旁边有四个编织袋,其中一个白色的开口倒出了头骨。”现场给人的直观印象,“袋子是从公路上甩下来的”。
张好兴随手捡起头骨,“一看就是人骨”,其中一个头骨上还粘着黑色的八字胡胡须,“这是个老汉头”。但是民警的第一反应是猴头,因为有的头骨侧面粘着毛发,“脸上有毛的应该是猴子啊”。或许潜意识里为了减轻恐惧心理,张好兴也倾向于认为是猴头了。他捡起残缺的骨头细细琢磨,看见地上还有生锈的钢锯和头骨一起散落出来,头骨全部被锯走了头盖。
3公里外的金沙护林站护林员张治国在同一天接到了林区派出所的电话。根据天祝县林业局的通知,他们需要协助森林公安去现场调查。29岁的张治国是武威人,毕业于林业学校,对当地动植物有更专业的了解。“这里冬天零下30摄氏度,百分之一万地没有猴子”,山上野生动物多为白臀鹿、狼、狐狸、狸。待看到现场,头骨大小和人骨类似,“觉得不像猴子,更像猿”,可是话说回来,怎么可能有猿在这里生活呢?
张治国和森林公安干警把头骨装车带到了旁边的峡口村,待到121个头骨散落到空地上,村民们轰动了。按照张治国的说法,这一片地区民风淳厚,别说大的刑事案件,就是林区管理方面,也有10年无火警的记录,村民哪里见过这架势呢。峡口村紧挨菜籽湾村,是个不足百人的小村落,到底是猴头还是人头,大家也争论不出个说法。70岁的来战祥说,有些头骨上还有皮肤,干了后皱巴巴的,看上去像猴子。但也有人看到了头骨里的假牙。54岁的王福明是村子里见过些世面的人,他1973年从菜籽湾村搬到这儿,菜籽湾村那会儿因为建煤矿要修路,一些老坟头要移开。王福明曾连续十来天帮人搬坟挖尸体,“主要是上百年的老坟,有的头发还在,但是一碰就成了粉末”。王福明没有直接看到公安带来的头骨,等他干完农活赶到空地,捡到一撮一寸长短的黑发,“我一看就知道是人发,和我搬尸体看到的一样”。
4月3日,兰州的考古专家王世华(化名)来菜籽湾村找张好兴询问,离开前张好兴特意嘱咐专家,“到底是猴头还是人头,知道后告诉我一声”,他平日不上网也不看报。甘肃省公安厅前后邀请兰州大学教授和公安部法医专家鉴定,最终证实121个骷髅头全部为人头骨。4月5日中午,王世华给张好兴打来电话,得知消息后的张好兴不禁看看自己的双手:“早知是人头骨,我哪敢拿在手里摸呀!”
( 村民蒋财帮最先发现被遗弃人头骨的地方 )
金沙峡:第二案发现场?
张好兴3年前开在村子里的“三号井肉食铺”,一下子成了信息的重要集散点,放大到了千万公里外的公众视线里。所谓肉铺,不过是个不足10平方米的狭长房间,一块案板上方吊着几提肉,一个冰柜,一张简易床,蒙着厚厚的西北沙尘。4月份以来,从镇子到县,到武威市直至省里,公安考古各路专家来找他,北京、上海的记者也纷至沓来。以至于只要有平日见不着的车停在了肉铺门口,四周小店的村民们就嬉笑着围过来,看是谁又来找这位“大明星”了。张好兴有些犯糊涂,这件事莫名其妙找上自己,“不会得罪谁吧?”而多少认为不太吉利的蒋老头,在事情传开后悄悄离开了,张好兴发现他的木头棚子上锁了,“走了好几天,应该回天堂镇家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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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掀去头盖骨的人头骨
在121个人头骨中,有些头骨上还有皮肤、胡须,也有的人耳依稀可见。上图是警方从头骨中提取的假牙。 )
从公安部到甘肃、青海两省的干警专家组成的“3·27”头骨案专案组,在炭山岭镇的天池宾馆开始了封闭破案。菜籽湾村的村民们,这些天已经被几级警察挨家挨户问询过了。
黝黑的脸颊上有着两团浅浅的“高原红”,典型高原相貌的张好兴一遍遍重复着简单的发现过程,同时也从来者口中打听了不少新消息。当他4月6日带记者去现场时,听记者说头盖骨很可能被当作工艺品出售,张好兴又仔细回忆了最初画面,“那些锯痕一点也不整齐,很明显是从头骨的一侧锯到另一侧,两侧的高低都对不上”,截下的部位深浅不一,有的眼睛以上全没了,有的只削掉了最顶端。如果作为工艺品出售,至少锯下时候“做得太粗糙了”。装骨头的编织袋不算太旧,在高原的阳光暴晒下,编织袋3个月就会风化,“这几个袋子还好好的”。十几年的放牧经历,张好兴见过不少动物尸骨,在太阳暴晒下容易发白。“这些骨头没有暴晒的痕迹,也没粘泥土,看来是转移到这里没多久。”张好兴觉得犯案者是白天来到这里的,“不熟悉峡谷地形的人,晚上不敢来。”公路沿着金沙峡由高往低,在事发地旁形成了20多度的坡度,“这么重的东西,一定从路上的车里扔出来的,车应该是顺着下坡的方向更容易停留”。
对于骷髅头案,当地人本能一致的反应是:外人扔下的。除去对本地民风的信赖,这种说法也有相对客观的依据。
一则本地新近没有任何相关的蹊跷事情发生。虽然天祝县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建立的少数民族自治县,但它从清末民国开始,就是一个被汉文化包围浸淫的藏区,如今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藏区,普通藏族人和汉人在生活上几无区别。就菜籽湾村而言,藏民比例更少,不足1/10。张好兴父亲、58岁的张智存说,本地人死后多为土葬,反正地广人稀,在山里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就给葬了。只有出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和身后无子嗣的人,才会火葬烧掉。虽然本地发现了这么多头盖骨,可是分散的坟地并没有见什么异样,可见头盖骨并不来自本地。
从另一方面分析,天祝县处在黄土高原、内蒙高原、青藏高原三大高原交接处,菜籽湾村经济尚可,可是从整个西北部相对落后的经济来说,没有头盖骨工艺品的消费市场。张好兴一家5口人,父亲张智存养了五六十头牦牛,家里前年花3万多元盖了5间铺瓷砖的东房,配合近几年兴盛起来的农家旅游。一家人一年收入,老父亲保守地说,“1万多元吧”,对于人头骨工艺品的消费,他们闻所未闻。连天祝县城,也几乎没有类似古玩工艺品的交流市场。
说到菜籽湾村经济尚可,从某种程度上也解释了当地人安居乐业、遵纪守法的物质基础。就整个炭山岭镇而言,用镇长刘革平向记者的介绍话说,“税收占到天祝县的1/3”。从炭山岭的名字来看,就能明白煤矿对当地经济的支撑作用。天祝煤矿的主井1989年落户在菜籽湾村,虽然天祝煤矿隶属窑街煤矿局,但是和菜籽湾村相关的村庄,经济明显好转了。原先农牧业为主的村子,因煤炭相关产业带富了一批人。高原的麦子一年只有一季,记者到达菜籽湾村时正是春播季节,村子里却有不少年轻人悠闲地晒太阳、喝啤酒聊天。他们基本不务农,而是开大车,把煤炭往100多公里外的青海县城运输。靠着两边的煤炭差价,“一天时间跑一趟,能挣三四百”。如今公路禁止超载管理严格,钱没那么好挣了,但是也比种地好多了。
炭山岭镇的外来人口,也因为天祝煤矿集中在了菜籽湾村。村子里最醒目的建筑是四层高的煤矿烟囱,还有破败但是农村少见的四层家属楼,煤矿上有3000多名职工。煤矿的一线工人,如果上全班,一个月能拿到2800到2900元,这让做护林员的张治国很羡慕,“即使镇上政府工作人员,一月也就一千三四百元”,而炭山岭镇农民的人均年收入,如今也只有1980元。因此,煤矿上的外来人和城市外来人口大大不同,他们在这里是收入高、生活稳定的一群人,没有给治安带来任何麻烦。这种经济能力体现在村子面貌上,能看到煤矿往青海运输的道路边,形成了1公里左右的消费场所,虽然店面都不大,可是饭馆、IP电话吧、家电维修、美发店等都有,比起旁边只闻鸡鸣狗吠和牛羊声的村子,着实让人羡慕。
也正是因了煤矿往外运输的需要,菜籽湾村的交通有了往外延伸的迫切性。且因为处在两省交界处,这个小村落更有了在当地“四通八达”的交通便利。从这个角度来说,选择把让人惊悚的头骨扔在这里,并非毫无道理,外来人比较容易来到这里,这里向外扩散的各个点,却并不容易说清来者可能的方向。
菜籽湾村的具体地理交通走向,由贯穿村子的煤炭外运公路可以描摹清楚。公路向炭山岭镇内部延伸的部分,可以翻山越岭到达兰州永登,也可以通向七八十公里外的天祝县城。公路向青海延伸的方向,则连接一条战备公路,到达青海互助、西宁或甘肃张掖,都相当便利。发现头骨的金沙峡,也是煤炭外运公路的一段,每天来往煤车几百辆,再加上夏季旅游高峰的上万游客,使事件显得更为扑朔迷离。
峡口村的王福明,被人反复打听头骨的故事后,想起了他曾经听说过的头骨用途。他向记者讲起,20多年前他听说过离此地不远的兰州永登县有户姓火的人家,虽是汉族人,但信仰的是藏族与土族人“入的道”,在当地是个会咒语巫术的法师。这类人在当地被叫做“苯卜子”(音译),火姓“苯卜子”多年用人头骨制成的碗吃饭,传说他在84岁时又长出了满口新牙。这个王福明并未眼见的故事,多少说明了人头骨碗在当地民间被附会的神奇功能。而青海、甘肃一带的土族人家里,偶有把头盖骨当勺用,放在面粉柜里。对经济落后的人群来说,面粉在生活里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有了人头骨舀面粉,“别家的鬼神就偷不了自家的面粉,面柜里也能源源不断有吃的”。这种在民间有避邪意味的头骨,并不多见,“也就是捡来头骨用用,不值钱的”。尤其是这20年来,生活条件好转的人们并不寄情于此,年轻人也很少信奉这一套。
头骨碗可能的商业走向
对于舆论纷纷猜测的头骨碗工艺品,在天祝县很难寻到踪迹。即使在整个甘肃省,它也不是一种容易被人接受的交易品。甘肃瀚珑拍卖有限公司董事长鲍建和,同时也是甘肃省收藏协会会长,做了20多年的文物古玩生意,他对头骨碗也只是“听说过,但未经手过”。鲍建和说,他觉得这种东西在北方销路不好,一是民族氛围较重的物品,汉人轻易不会介入,比如唐卡和佛像,他作为专家能鉴赏其精美程度,但“具体收藏价位不了解”。更不用说人骨制成的物品,“我认为没有意思,心理上也不愿意承受这种压力”。再加上西北经济并不发达,很少有人追捧这类所谓工艺品。
甘肃省藏学研究所的研究者华锐·东智是天祝县人,他肯定地说,“如果天祝本地大面积地发现人骨,那一定是解放以前留下的”。此地域内宋朝时藏族人达到高峰,有十几万人,但是到了清朝急速汉化,藏族人数迅速减少,大规模的天葬基本发生在解放前。而据警方公布的消息,100多个头骨年代不一,可见来自天葬剩余骨骼的可能性极小。
记者4月8日来到兰州隍庙的古玩市场,几经询问,找到了一户卖人头骨碗的生意人。因为是周六,上千平方米的隍庙相当热闹,除去店铺,几百个地摊上摆着一堆堆旧货。对于记者要买头盖骨碗的询问,多数生意人只听过未见过,有人称藏民可能更了解。终于有一对40岁左右的藏民夫妇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只头盖骨碗,看上去很像川剧里“变脸”的面具大小,接近棕色,肉眼看类似木头质地,雕着精细的护法神像,背面有三道轻微的骨头裂痕,手感冰凉。摊主说,这只碗卖700元,颜色越深的头骨,说明年代越久,在寺庙里承受香火的时间越长。她拿出一只看上去白森森的头骨碗,只雕有简单花纹,“也就300元”。
当记者表示想多进货到北京去卖时,摊主说,他们是从青海过来的,手头上只有两三个,但是可以随时“到上面去收”。“上面”是指西宁附近的塔尔寺,寺庙周围有卖人骨制品的生意人。摊主说她去年曾到北京去卖,销路比兰州好得多,兰州一年卖不到10个,北京能“卖到50个”,广州、深圳等地的销路也好,价位高。头骨碗有几种等级,除了年代的差别,头骨包银的碗在兰州卖到1300~1400元,还有整个骷髅头,经雕刻后,卖到5000~6000元。据记者查到的资料,澳大利亚堪培拉集市曾经出现过两个镶银的头盖骨碗,分别卖到1500和1700美元,澳大利亚公平交易局发现后将之取缔。
研究藏传佛教的专家坚决否定了头骨碗来自寺庙的说法,“显然是生意人牵强附会的”。甘肃省藏学研究中心的专家扎扎说,他确实见过寺庙的头骨碗,但是“作为法器的头骨碗是相当神圣的,也没有雕刻装饰,是一种宗教需求,有信仰的人绝对不会让它成为商品”。
扎扎提到,头骨碗在两种宗教形式中有需求。一种是苯教(藏语音译),一种是藏传佛教的密宗。华锐·东智说,苯教徒现在人数非常少,他们信奉藏区比较原始的宗教,民间所说的“苯卜子”,就是对这类占卜者的称呼,人头骨是他们的法器。
藏传佛教分为显宗和密宗两大派,如今占主流的格鲁教派,显宗密宗兼修,密宗人数较少。拉卜楞人扎扎说,天祝县的天堂寺和夏河县的拉卜楞寺,都是格鲁教派,以拉卜楞寺为例,1000多名修行者中只有300多人修密宗。密宗修行“秘而不宣”,除极少数密宗研究者,一般的藏学家对密宗也知之甚少。总体区别而言,显宗修行注重理论修习,通过老师授课等方式逐步提高。密宗“主要通过实践修行,它更似一种捷径,但是风险也大,不是一般人能够修行的”。密宗的法器会用到头骨碗,用来盛水供神或当法事舞蹈中的器具,但可以肯定的是,“寺庙不会让这些法器外流,真正能见到的人都非常少”。对有信仰的藏民而言,也不会随便把头盖骨带回家,华锐·东智说,“我们相信头盖骨是人的灵魂依附之地,是不能亵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