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作良讲述:一个人的青藏公路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蔡崇达)

​马作良讲述:一个人的青藏公路史0( 马作良 )

我是1953年从宁夏吴忠老家被招过来的。当时招我的是马真,他到我们那地方一家家去问,说是国家要组建骆驼队,已经买了两万多峰骆驼,现在要招骆驼工拉骆驼去西藏。工资待遇不错,和当时一般的国家干部差不多,而且也算是部队性质的,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我被说动了,我们县有四五个人一起报名。我们随着部队一起到了甘肃,与从宁夏、甘肃、山西等几个地方招来的人一起学习培训了一个月,培训内容就是怎么拉骆驼和到高原上要注意什么。培训完,部队给每人分配7峰骆驼,我们就开始担负起拉物资的任务了。

我们接受的第一次任务是从呼和浩特拉物资到香日德,一峰骆驼驮4袋面粉,翻过青海的巴布山到香日德。到香日德时候,一队藏族同胞把我们的物资接走了,说是要给达赖喇嘛,当时17岁的达赖喇嘛就在香日德,然后叫我们再去武威拉物资。我们从武威回来时候,慕将军刚到香日德,慕将军告诉我们说,我们被骗了,达赖是反叛分子,要我们把物资交给他安排。慕将军安排我们就在香日德住下,告诉我们还会有其他地方的骆驼队要到这里集合。我们就在香日德住了一个月,骆驼就在部队的骆驼场放养。

当时慕将军往西,说是去一个地方,叫做格尔木,叫我们留在香日德。不久,马守义队长带领骆驼队到了香日德,总共大概有将近两万峰骆驼,这批骆驼队从甘肃、新疆等地运来了大量物资,我们也就驮上自己的物资,一起往西。和慕将军会合后,他就命令我们把物资沿着南走运到西藏。

那是1953年秋天了,因为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吧,没有经验,给骆驼吃的草准备不够,一路上骆驼慢慢就坚持不住了,刚开始有骆驼倒下就把它身上的物资加到另外一峰骆驼身上……一路就那么走,走到才半程,骆驼死了大半。当时队领导就下命令,要保护剩下的骆驼,就开始把物资抛弃在路边,走到西藏,物资其实就运了可能不到1/4。

​马作良讲述:一个人的青藏公路史1( 李协成,66岁。1958年3月18日来到格尔木运输公司做修理工。为了防盗他要把已经搬走的邻居家的门封起来。2个月后,他要举家迁回老家山东历城 )

第一次拉着骆驼走这条路是1953年冬天,这条路一片片都是冰,不要说人,连动物和草都少见,所以根本没有东西可以用来烧火取暖。我们就一人一件发的羊毛服,晚上冻得缩到骆驼身子底下去取暖,等早上醒来,雪都把我们盖住了。吃的是炒面,一开始海拔低还有动物的粪便可以烧来烫面吃,虽然风沙大,动不动就给加了“胡椒粉”,起码吃得肚子舒服。到后来,没有可烧的东西了,就是冷面拌着雪吃。有肚子不好的一路拉稀,拉到最后坚持不住就死掉了。大部分人因为只吃这些东西,就拉那种绿色的粪便。那一路死了很多人,还好我身体好,终于坚持回来了。

回格尔木,慕将军说休息一阵还有任务。到1954年5月份,他突然宣布要修从格尔木到西藏的公路。我们当时特别不能接受,觉得自己是被骗来的,而且那时候许诺的工资根本发不出来,好多人不干了。不过大家还是怕慕将军,当时他连哄带骗说,如果谁不干,他就把他捆了扔在这里,还说这里野兽很多。最后大家还是去了,因为想想如果不去,还能去哪儿?一个人没有交通工具和粮食,根本走不出这个高原。

开工前,我看到慕生忠将军在自己的铁镐把上用烙铁烙上“慕生忠之墓”的字样。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他死了,这铁镐把就是自己的墓碑。

那时候并不是修公路,而是修一条救急的路,所以只要能通车就好了。上路前3天很顺利,从格尔木到纳赤台方向40公里,几乎是一片平坦,只要两边站个人,并行着划条线就等于是路了。当时我们没有测量工具也没有太多专业判断,记得有一次修着修着,就发现怎么似乎在绕一个圈。慕将军自己都乐了,他站在上面喊,“再划下去咱们到不了了”。

真正吃苦头是从昆仑山脚下的雪水河开始的。那河是昆仑山的雪水冲刷出来的,河两岸是十余丈高的峭壁。当时慕生忠设计,要在两边的峭壁凿出宽8米的路,而这峭壁大概有200米长。要求一星期内凿开。

那时候没有什么工具,只有小铁锤。看到大家畏难,慕生忠把队伍分成两边,河西王德明领队,河东马珍和王廷杰领队,一起比赛。这么一分,大家带劲了,两边都在拼着干,根本没时间概念,手麻了休息一下继续干。结果还不到一个星期,提前3小时过了关。从那时候就一直分成两队竞赛。

从那个地方开始,不少人身上开始溃烂,整个队伍又有一阵恐慌。慕生忠估计可能是一直只吃炒面的原因,就叫人开车回格尔木看那些种着的水萝卜长成没有,最终拉了半汽车回来。可能是土地贫瘠原因,水萝卜一个个就鸭蛋大。慕生忠数了数病号,每人发4个作加餐,竟然很灵验,一吃没几天几乎都好了。大家心里清楚,这是缺乏营养的结果。从那次后,队里就专门组织个组,留意沿途有没有野菜或者可以打猎的,想办法改善伙食。

格尔木向南,每前进100公里海拔就增高1000米。我们越修越难受,毕竟体力消耗太久,再加上整天就只有炒面很多人开始发虚。最难过的是到昆仑山顶,海拔4800米,氧气含量只有内地的一半吧。很多人抡起镐没几下就昏倒了。

慕生忠就取消了竞赛命令大家多休息。但是大家竟都不愿意,白天盯着,到晚上就爬起床偷偷干。结果有一次,第三工程队队长还以为大家都逃跑了,慌慌张张去找慕生忠,慕生忠大发脾气,边骂边往山上跑,跑了一里多地,看到大家其实都在赶进度,他一下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那时候是因为在这么高地方呆着人难受,很多人头疼到像要裂开,气喘不过来,很多人咽喉都肿了,话都说不出来。大家想赶快干完通过。

我们是1954年7月30日把路修到可可西里的,那天慕生忠高兴地告诉我们,路比他和彭老总约定的八一建军节还早开通两天。

最让我难忘的还是唐古拉山那一段。路开到那里,一个牧民劝告说,那里风大而且动不动就是暴风雪,人就会被困住。结果我们刚到山上,大风把帐篷几乎都刮走了,许多班组就只好露营,冻得整夜展不开腿,有的干脆就不睡觉了,跑出去抡大锤。因为海拔高,唐古拉山的土石硬得像铁一样,一镐下去就一个白点,稀薄的空气又让我们稍微一动就喘得不行,有的干脆就不要工具了,用冻得都僵掉的手去刨土石。唐古拉山的路就是这样刨出来的。

过了唐古拉山口就相对容易了,我们是11月10日把路全线修通的,不过修通不意味着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这条路后来成为从内地运物资到西藏的最主要道路,而这条路其实就是一条简易路,没有现在的钢筋水泥,只是能让车临时通过而已。但是那么多载重货车通过,只要一两次,路就出问题。有的凹陷,有的塌崩,所以就需要有人常驻负责抢修。

所以我们就10个人组成一个道班,一个道班负责一段路,道班就常住在公路沿线。我一开始安排在纳赤台,后来又到了那曲,这一去,就在路上呆了10年。

这10年太难熬了。所谓道班,直到1956前根本没给房子,就是货车路过时候,扔下点炒面。我常年的食物就是炒面加雪水。有时候一两个月没有运输任务那就没有食物了,我们就刨野菜、捉老鼠,什么能吃就吃。下雪了,也没地方躲,找一个石头比较大的地方,几个人一起窝着就这么睡了。

事实上,当时苦得让有些人熬不下去,有人想过要跑。我就遇到过,上一个道班的一个人偷偷跑了,但是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而且一路上都找不到食物,好不容易又找到这条公路,分不清楚方向,就一路沿着公路走到我们这个道班了。他的遭遇让我们有些想走的人也打消了主意,至少在这个道班还会有炒面送过来,而且国家条件好了我们也会跟着好的。

果然1956年后,国家就拨款给我们盖了房子,条件逐渐好了,给配了各种设施。现在的青藏公路早就用水泥重新铺过,路也好走了,也不需要那么多道班了。后来我终于调回格尔木,回来时候一看我自己都吓一跳,当年那个荒芜的地方现在都成一个城市了。而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