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利亚老城墙边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林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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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小说里写到欧洲风土的时候有一个浪漫典型,那便是安达卢西亚。这里西南濒大西洋、东南濒地中海,虽然早至迦太基人那会儿就有城市,在今日的西班牙则算是个穷地方。托福着远自8世纪以后被摩尔人长期占领而受到的伊斯兰文化影响,它让人不必远离欧洲大陆就能欣赏到浓郁的异域风情,感觉上倒好像离北非更近点儿似的。因此,它一直虽穷,却从不缺少浪漫。无论是在文学还是绘画作品里,都有浑圆的安达卢西亚女郎形象让观者的耳际心底萦绕着乐声,更何况还有传说中啸聚山林的走私贩子和匪徒们。梅里美的卡门就是这儿化育的波希米亚尤物,为了引诱唐·霍赛放她逃走,她貌似心不在焉地哼唱着塞吉迪亚舞曲,一开口就是“Pr s des ramparts de S ville……”约会地点正是在塞维利亚老城墙边。

安达卢西亚在摩尔人的手里可一点儿也不穷,科尔多瓦、塞维利亚,彼时都是全欧洲规模最巨、文化最盛的城市。自13世纪中叶基督教徒收回了这一片土地以后,它在全国的大局中逐渐失去了重要地位,衰落才日甚一日地笼罩下来。其中偏数塞维利亚强项,西班牙人大举前往美洲开拓殖民地之际,它变成了启程时的重要地点,熙熙攘攘间,繁荣自是不可当。16世纪时,它在西班牙数起来是人也最多、钱也最多。如今它虽然很土气地只出产着橄榄、谷物和棉花,可也没忘了时不常地办个世界博览会什么的,始终是引人注目。

走出塞维利亚老城墙外,向北驱车走上几十公里,就探进了莫雷纳山脉的沟壑起伏之间。尽管地处瓜达尔基维尔河的下游,这一道水却没能为左近变出多少秀气来,依然是以干热为主的气候,和卡门那种火辣辣的性格很配衬。荒坡野地间,放眼只见漫山茸茸的橄榄树和本地品种的常绿橡树,很少有农田,恰给这一片山岭留下了仿佛草莽未开的样貌。斗牛和菜牛、纯正西班牙血统的马匹,都悠然地作育在山坡上的农庄里,时或晃过野猪和山鹿的影子,更模糊了住家与山野间的分界。更向北的远处去还将遇上另一古城科尔多瓦,它曾做过穆斯林王国的首都,比塞维利亚的摩尔式味道更浓厚,教堂、寺院和贵族府邸,都静静地沉寂在外省的积郁里,早就没有了嚣戾之气。

就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在莫雷纳山的一隅里,深藏着一户人家。看见它,就如同看见了一个梦,白色的梦,有一点儿萨尔瓦多·达利味道的梦。

这房子的故事说起来还真是特别,它的设计早至1975年那么久,而且此后马上就得了不少奖,其中包括PA年度奖和AIA奖,给建筑师带来了大好名声。可是从那时起,即便身在建筑圈里的人们也是一直只能看看它的图纸和模型照片而已,任谁都没有机会看见那座完成的房子是怎生模样。直等过了30年以后,主家才解了禁,可以发表真实建筑的照片了。2005年11月23日,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它举办了一个长逾4个月的特展,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呢。

​塞维利亚老城墙边1( 1.从正面看“心灵退隐之家”,很难想象它是个真房子。脚下白色的蜿蜒曲线是卧室等房间的天窗,高高的景框外是望楼的所在 2.空山不见人,墙那边也不见建筑的痕迹,孑遗的味道只宜于马 3.进家的小门恰似一件道具,两边都只露着天 4.内院的台阶、楼梯和流水,全是几何构件,又全是静谧的传统意味 )

设计这个房子的建筑师名叫埃米略·安巴兹(Emilio Ambasz),1943年出生在阿根廷,设计他这个成名作的时候年方而立。安巴兹和MoMA的缘分可以追溯到这次特展之前很久,1970年到1976年间,他曾在MoMA担任设计部的负责人,操办过建筑设计、工业设计主题下的很多个重要展览。虽说是阿根廷出身,他的建筑血脉却是纯粹的美国系,大学是在普林斯顿跟着埃森曼读的,后来还在母校教着书,1976年创办自己的事务所时也是以纽约为基地。

交代过这般身世,再来看看安巴兹盖在西班牙的作品,更会觉得有点儿奇特。并非本土西班牙人,在埃森曼手底下也不该受过什么怀旧情绪的熏陶,怎么他做出的这个建筑竟会有如此明显的摩尔味道呢?这房子的名号也和安巴兹当年做设计时那血气方刚的岁数有点儿不合,叫做Casa de Retiro Espiritual,“心灵退隐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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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从塞维利亚驱车过来是一路向着北走的。“心灵退隐之家”闪现在路远端那群绿意盎然的山岭间时,初初露面的模样儿就令人生疑。衬托在浑绿背景前面管自雪白着,它显然只有两片直角相交的高墙,除了约略可见一些细节镶嵌着以外,这两叶薄片只像是件地标性的现代雕塑罢了,并不能找到任何可以容人居住的空间体块的迹象。在山丘中张扬着这么两叶白帆,把人招呼进来,却是要安排在哪里呢?

接近“心灵退隐之家”的小路位于它张开的叶片西侧那一带,沿着缓坡上的树荫走过来,在白色叶片的交角处赫然洞开着,是转角45°的深褐色双扇小门。头顶上高高的墙角还啮着同样深褐色的大块镂空木构,离底下小门间的高差之大让它远不足以为这入口充当雨篷,不得不纳闷这是个什么阿物儿。小门的式样古老,雕花刻工让我想起三毛的《拾荒梦》里讲过,她在加纳利群岛从拾荒同好的手里得过一扇垃圾堆里来的华丽木门,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其实此地到处都让我想起了三毛,“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歌咏虽被她自认为是过度美化了流浪,放进这遍植橄榄树的场景里却是多么贴切呐。白色的房子仿佛只余片断残壁,从空开着的门口看进去,空荡荡的没有人迹也没有建筑,唯见远山的轮廓映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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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走进这扇小门四下张望起来,就会看见脚下笔直的一道坡,整面的长排台阶齐着墙根儿向下呈扇形延伸着,到低低的内院里切成了一个正方形的对角线时才止了步。这些台阶的排列非常规则,用大理石沿边儿收拢着均匀的砾石表层,粗疏与精细交织的节律一磴一磴地叠落着;每两步之间另有一阶小踏步,把高差调成适合行走的尺寸,也是用了大理石的小方块,松松地就那么摆在砾石的上面。对角线外,正方形的另一半则是满铺着同一种大理石的院落,内核地方嵌着浅浅半凹静水,是摩尔人柱廊水院的意思,却完全是新的图形了。与这水院应和着势必还当有柱廊,素朴的白色混凝土圆柱环列,就沿在正方形的低半扇边缘上;柱上的起拱横梁是与雕花门一样来路的深褐色木料,些许简单的刻工,倒也把点染气韵的深褐色引到了低一层的标高处,借视线串起了人的行踪。柱廊里整面的玻璃直墙才是真正的室内外边界,但是为求形式上的简约,连门都是推拉式的不露圭角,帮这一带薄膜沉默隐身在柱廊背后,显然建筑师的本意只在推重内院的天地。塞维利亚的老房子里,人们度夏都是呆在内院的水边上,朝大街的门户总是大开着的,跟这个“心灵退隐之家”的姿势十分贴谱。室内的起居空间蜿蜒连通,深处分别挖就了厨房卧室卫生间诸多小龛,都以天窗充当通风口,起居室的背后更有另一绺天井和台阶探出地表,是比较随意的次要出入口。所有房间都藏进草坡下,结果就让这房子冬暖夏凉:据说塞维利亚曾有过40℃的酷暑,人家不开空调就维持了23℃的室温;而冬天室外在0℃左右时,室温还能达到18℃,厚厚土层的生态效果煞是惊人。再加上高大白墙的位置靠北,既遮挡了北风,又为院落和起居室里反射进来了柔化后的日光,确是仔细照应南方风土特色的做法。

说这内院当心处半凹静水,实在也只是看上去的效果。设若当真站在院儿里的话,就会听见汩汩流泉的声响。半圆形的水池接续着台阶下沿的水槽,而水槽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白墙边上,则又接续着墙面上雕刻进去的曲线凹槽,这一对墙面上的凹槽,既是水流从高处下泻的水道,又是墙边一对悬挑着的陡峭楼梯的扶手。薄薄的两叶白墙上并没有顶着什么空间,这楼梯费劲巴拉地爬上去,是要到哪里去呢?

记得我们从门外看见过头顶上深褐色的大块镂空木构吗?它在楼梯的顶端卫住了一个阳台,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望楼。安达卢西亚的匪盗大约不仅是艺术作品里的主角,因此本地的碉堡望楼也成了历史悠久的一个符号。这望楼周边的木头雕镂可比楼下的木梁、木门扇都更精致繁琐,其花式是全家上下最突显摩尔风格的地方。站在望楼里凭栏眺望,或则隔着繁密的木线网纹,或则回头看透那窄窄的白色景框,立足之局促,眼界之宽广,只怕稍有恐高症的人可是无福消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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