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非洲(376)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袁越)

​谁的非洲(376)0( 奥卡凡哥三角洲 )

假如中国农民搬来非洲……

和伊托沙保护区的动物们相处了两天后,我们的小分队继续东行。车子在纳米比亚北部的丛林中开了大半天,我才终于见到了人的痕迹。那是一块农田,种的是最不用人操心的玉米。这是我在南部非洲待了一个星期之后看到的第一块农田,它夹杂在大片草地中间,显得非常不和谐。导游麦克说,这里气候太干燥,不适合耕种。

( 负责撑船的博茨瓦纳农民“纽扣” )

我们一路上见到的非洲农民大都无所事事地坐在大树底下乘凉,这里的农民们根本无需种田,养一群牲畜就能生活了。牛羊不用走多远就能吃到上等的草料,很好养。

“这里真是世外桃源啊!”几个欧洲姑娘发出感叹。“不!不!欧洲才是!”麦克纠正了她们的看法,“你们欧洲人既可以过你们那样的生活,也可以随便来非洲体验我们这样的生活;而我们非洲人绝不可能去欧洲过你们那样的生活,这就是差别。幸福的标准只有一个:看你是否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个赞比亚导游经常会冒出几句很有哲理的话。

​谁的非洲(376)2( 纳米比亚农村妇女和她的家 )

我们开进一个小村庄,说是村庄,其实就几户人家,每家四五个圆顶茅屋,用篱笆圈住。这些茅屋不通水电,甚至连窗户都没有,门很矮,茅屋里一边是床,被褥倒还干净,但没有衣柜,所有衣服都胡乱地挂在床边。另一边是一张没有抽屉的桌子,上面堆满杂物。女主人穿着一件绿色袍子,赤着脚坐在门边,据她介绍说,男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只留下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她没事就会去附近的教堂唱赞美诗,一唱就是半天。

这家人周围全是荒草地,除屋后种着几株玉米外,没有任何庄稼,院子外用木头搭起的很小的猪圈,养着一头瘦得不成样子的猪。我问女主人,为什么不多养几头牲畜?她回答说,为了保护环境,纳米比亚政府对每头牲畜都要征税,她养不起。

​谁的非洲(376)3( 维多利亚瀑布 )

这里确实很少见到庄稼,牲畜也不多,大片土地就荒在那里,野草又高又密,能把小孩子藏在里面。纳米比亚没有强制性的法律让孩子上学,但附近一所小学里仍然挤满了各年龄段的学生,因为这里不但不收学费,还管一顿午饭。学校的房子很新,事实上这个地区唯一的砖房就是学校和教堂。我发现每间教室都有一个“宗教角”,就是在角落里贴一张宣传画,上面写几句《圣经》里的话。这学校就是教会办的,《圣经》自然是很重要的一门功课。

我们参观的时候正赶上学生吃午饭,所谓免费午餐原来就是每人一碗玉米糊,虽然很稠,却一点油水也没有,所以这里的孩子长得都很瘦小,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3岁。

​谁的非洲(376)4( 乔贝国家公园里的一棵死树 )

“说实话,我看了这样的学校很难过。”导游麦克说,“在非洲,教育基本上是没用处的。我毕业于赞比亚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学的是经济学,可有什么用?国家不景气,没人需要大学生。我在家待了3年的业,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出来当导游”。

参观完这个小学,我们的车子开进伦都市(Rundu)。这个地方只有一条很短的商业街,这条唯一的商业街以一家超市为中心,周围还有一个卖酒的小店和一个加油站。超市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也像路上遇到的农民那样呆坐在那里,无所事事。这里每家商店门口都有一名荷枪实弹的保安,每一个出来的顾客都要被搜身。我逛了一会儿商店,发现这里的商品品种倒也不算少,但大多数都是从南非进口。

​谁的非洲(376)5( 奥卡凡哥三角洲内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这种独木舟 )

独自一人拿着相机在转悠,不断有人冲我高喊:科尼基哇!然后就会伸过来一只手向我要钱。当我试图拍一张街景照片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带枪的女警察,警告我说未经许可不许拍照。麦克警告过我们,说这里邻近安哥拉,局势不太稳定,看来他说的没错。转了一圈回到车里,大家都在抱怨这里的网吧速度奇慢,收一封雅虎电子邮件要等15分钟。

突然有人大叫:“我的相机不见了!”原来他放在座位下的相机包不翼而飞,里面有价值1500美元的数码单反相机和镜头。大家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有人在大家下车买东西的这几分钟里上车把它偷走了。我们甚至猜到了是谁,因为有一群孩子在我们刚下车时围着我们要钱,现在全不见了。麦克开车去当地警察局报了案,可除了浪费了大家半小时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谁的非洲(376)6( 奥卡凡哥,一只小鸟在觅食 )

上帝之手

从伦都市东行不远,就到了博茨瓦纳边境。麦克指着地图上一块很像伸开来的大手的地方说:“这就是下一个目的地:奥卡凡哥三角洲(Okavango Delta)。这是地球上最大的一块内陆三角洲,也是南部非洲的标志性景观。”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发源于安哥拉境内的奥卡凡哥河在流到博茨瓦纳和纳米比亚交界处的时候被分成几个支流,然后迅速被沙漠吞噬。这片湿地是联合国专门立法保护的一处自然景观,因为它就像上帝之手,给这片干燥的土地带来了生机。虽然进入三角洲玩两天需要额外交纳160美元,但我毫不犹豫地交了钱,因为麦克保证说这笔钱会分一部分给当地居民,以补偿他们为保护自然资源而付出的代价。

博茨瓦纳的边境可不容易过。麦克先是嘱咐大家把所有小吃都藏好,然后又要我们把不穿的鞋都藏起来。边境线上有一个水坑,所有车辆必须从坑里开过去。水坑边还有一块湿垫子,每个人都被要求踩一下才能入境。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口蹄疫传到博茨瓦纳。麦克说:“这是当地政府故意做给国际社会看的,因为肉类出口是博茨瓦纳最重要的外汇来源之一。”原来,奥卡凡哥三角洲地区有取之不尽的牧草,牛羊们无需走动就能吃饱,因此肉质鲜嫩可口。唯一不好就是周边国家流行口蹄疫,于是博茨瓦纳制定了世界上最严格的检疫法。

博茨瓦纳明显比纳米比亚富裕很多,博茨瓦纳的普拉(Pula)也是南部非洲诸国中唯一比南非的兰德(Rand)更值钱的货币,因为上帝不但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充足的水,还给了它一批优质高产的钻石矿。

我们坐汽艇进入三角洲,河道两旁长满了姿态婀娜的纸莎草,当初埃及人就是用这种草造出的纸张。可是据导游介绍,这种草已然成了三角洲的公害,因为安哥拉境内农田施放的化肥顺着奥卡凡哥河扩散到三角洲,让纸莎草疯狂生长,不但破坏了其他植物的生存环境,而且堵塞了河道。

半小时后,换乘独木舟继续前行。这种名为“莫科洛”(Mokoro)的小船长5米左右,宽度却不到1米,只有它才能在浓密的芦苇荡中畅通无阻。撑船的都是棒小伙,从他们使用的木头撑竿来看,三角洲的水深大都在1米左右,没有芦苇的地方长满了水莲,粉红色的莲花开得到处都是,漂亮极了。河里经常可以见到鱼在游动,可整个湖区却看不到一个渔民。

“这里都是保护区,谁敢抓鱼啊?”负责我们这艘独木舟的“纽扣”说。这个有着奇怪名字的小伙子长得很健壮,可惜英文很差,费了很大劲才听懂了我的下一个问题:“你说的‘采采蝇’(Tse Tse Fly)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了,被飞机洒药杀死了。”这个“采采蝇”是传播非洲昏睡病的罪魁祸首,人类和家畜对此病毫无抵抗力。历史学家普遍认为这种吸血苍蝇的存在间接地保护了非洲许多地方的原始风貌,是非洲野生动物的守护神。

“我生在这里,今年23岁。我现在什么也不用干,靠给你们撑船就可以养活我那3岁的女儿了。”

“你给我们撑两天船能挣多少钱?”我问。

“两天一共200普拉(约合300元人民币)。”

我吃了一惊。因为他一个人负责两名游客,收费加起来是320美元。“我说麦克,你们公司从我们交的钱里拿出多少百分比给当地村民啊?”我问。

“我也不清楚。”麦克含糊其辞说,“不过我告诉你,博茨瓦纳人都很懒,他们仗着有钻石和肉类出口,不愿劳动,连学也不愿上,就知道混日子。所以博茨瓦纳人很多都不懂英文。”

晚上我们在一个小岛上搭帐篷休息。如果说纳米比亚的蚊子是战斗机的话,那么这里的蚊子简直就是重型轰炸机,我胳膊上被各种小动物咬出来的红包连成了一片,不仔细看都数不清了。做饭用的就是湖里的水,黄色的,搅一下就能看见细沙。虽然我们把水煮开了才用,但几乎所有人第二天不是拉肚子就是呕吐。可是这几个船工就着生水吃干面包,照样有说有笑。他们放弃了做一个现代人的权利,或者,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而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上帝。

起码在我看来,他们是快乐的。

凶猛的大象

一家名叫“三角洲黎明”的露营地的老板对我说:“非洲大象不是一般人心目中那种行动迟缓性格温顺的草食动物,而是非洲真正的霸主。我们这个露营地是新翻修的,去年来了一群大象,把所有设施都踩坏了。大象有个习惯,所到之处一切东西都要破坏掉,所以有大象的地方露营地的历史都不会太长。”

我们离开三角洲,来到位于博茨瓦纳北部的乔贝国家公园(Chobe National Park),这里以大象数量多而闻名世界,甚至已经出现了大象过剩。我们刚进门就看到一只,它刚在河里洗完澡,准备往树林里走。前面有几只河马在吃草,没及时让开路。只听大象狂叫了一声,吓得那几只河马撅起屁股一溜烟跑开了。看来女老板的介绍不假,大象虽然不是食肉动物,可它庞大的身躯注定让它成为本地一霸。

我很快就注意到,公园里几乎所有比较高大的树木都死了,干枯的枝杈面目狰狞地伸向天空。“这些树大部分都是被大象弄死的。”导游介绍说,“大象长牙需要补充大量的矿物质,树皮里最丰富,于是大象特别爱啃树皮。”难怪非洲大象的牙都变短了,原来矿物质的来源都被啃光了。

乔贝国家公园靠近四国交界,它们分别是纳米比亚、博茨瓦纳、津巴布韦和赞比亚。因为地形复杂,我们的车子经常要在一天里穿越好几次国境线。其他三个国家都好说,唯独在进入津巴布韦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因为签证是要收费的。有趣的是其他国家一般都收35美元,唯独英联邦国家是55美元。其实津巴布韦原来是英属殖民地,但最近津巴布韦正在搞土地改革,大批英国殖民者被赶了出去,原本在他们名下的土地也都被没收了。英国自然不干了,于是两国闹得很僵。

我们去津巴布韦是为了去看维多利亚瀑布。这是世界三大瀑布之一,虽然落差只有100多米,但水量极大,从很远地方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津巴布韦在距离瀑布很近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旅游城,在这里逛街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倒不是因为怕被抢,而是因为“朋友”太多。

津巴布韦人的朋友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很快就会从家长里短过渡到向你兜售旅游纪念品上来。

“你穿的这双袜子不错,我拿3个动物石刻跟你换怎么样?”一个小青年在跟了我100多米之后说。

“好吧,我这就脱给你。”我那双臭袜子买的时候只花了不到10块钱,而那几个漂亮的动物石刻每件最低也要卖1美元。我赚了。

很显然,这个国家物资匮乏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镇上只有一个超市,每天下午17点就关门,里面商品种类很少,而且全部是津巴布韦本地产的。这里甚至连香蕉都买不到,因为他们付不起运费。可据说在上世纪90年代,津巴布韦还是南部非洲的粮仓。那时候的津巴布韦是非洲首屈一指的富国,基础设施完善,人民生活富足。那时津元兑美元是1∶1,没人要美元。而现在官方价格是10万津元兑换1美元(黑市价则还要高出50%以上),而且还在不断上涨,没人敢收津元了。津巴布韦政府显然没有对如此疯狂的通货膨胀做好准备,目前最大的票子面值才2万津元,于是我们每个人口袋里都揣着厚厚一沓钞票,眨眼间就变成了百万富翁。可那些拿津元工资的普通老百姓可怎么活啊?在这个旅游胜地他们还可以换到美元,可在其他地方呢?我简直不敢想下去。

这个国家马路上的警察之多简直令人咋舌,麦克多次警告过我们:莫谈国事。不过,他对津巴布韦的局势也有自己看法:“都是西方国家的错。他们逼着津巴布韦走西方道路,总统穆加贝不干,尤其是他手下的老兵不干。当初革命时说好了要分白人土地,可革命成功之后很多年都没有分,血不就白流了?”

我们的津巴布韦厨师对当地情况了解得更多一些。他介绍说,几年前,津巴布韦的白人农场主组织黑人农民投票支持反对党,穆加贝不干了。他借机加速土地改革计划,强行没收了白人农场主的土地,而且没有给他们相应的金钱补偿,因此引发了国际社会的经济制裁。其实,穆加贝本来就不喜欢白人的投资,他希望所有本地企业都由黑人来经营,可黑人哪来那么多钱呢?于是经济就垮了。而且白人农场主逃走时带走了技术和设备,黑人老兵们不怎么会种田,于是田就荒在那里了。可是,说起来这些土地确实都是当初白人殖民者从原住民手里抢走的,理应还给他们才对。

谁对谁错?那要看你的立场站在哪里。当初大象为了保护自己不被狮子吃掉,长出了尖利的长牙。可是长牙有时也会成为大象欺负其他弱小动物的凶猛武器。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的津巴布韦老百姓真是倒了霉,他们就像那些大象,再也长不出漂亮的牙齿了。

后记

在花费了1万多人民币,游历了5个国家,护照上被盖了将近20个戳之后,我结束了这次非洲探险之旅,回到了开普敦。我专程去参观了罗宾岛,当初这是一所监狱,曼德拉就曾被关在这里。如今这里变成了一个国家公园,以前的政治犯回来做了导游。我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说服自己每天带着白人游客参观当初折磨自己的地方,向他们宣讲和解的重要性。曼德拉受了那么多年苦难,却能够在翻身做主人之后还能保持如此平和的心态,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做到了。从这一点上说,他是一个圣人。

《野鹅敢死队》中的那个林班尼总统,原型肯定就是这个伟大的曼德拉。他在电影中曾经对背他的白人小队长说过这么几句话:“在非洲你必须记住:自由是新压迫者的一句空话。不管黑人白人,南方北方,要生活下去,都得为明天想想。我们应该学会互相照顾,要不非洲就会成为一个焚烧的战场。我们之间应该相互谅解,把过去的隔阂全忘掉。我们黑人白人在一起,就会有美好的未来。”

我再一次来到好望角,却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印度洋和大西洋之间的分界线。分界其实是人为的,海水都是一样的蓝,一样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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