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中行先生
作者:朱伟(文 / 朱 伟)
1986年张先生的《负暄琐话》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时,他已经77岁。这本书首印只有4000册,但在我读过先生著作中,还是觉得它最有味道。其书名,“暄”是温暖,韩愈《答张彻》诗中有“暄晨蹑露舄,暑夕眠风棂”句,清晨在小心翼翼中被露珠沾湿了鞋,夏天夕阳西下时睡在凉风穿过的窗口。尽管张先生不喜欢韩愈文字的色调堆砌,但这意境还是美极。“负暄”这个词,最早出于《列子·杨朱》。作为战国初哲学家,杨朱以个人生命为第一,“贵生”、“重己”、“轻物重生”、“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的哲学正是先生人生观的重要基础。“负日之暄”是杨朱向梁王讲述,宋国有农夫以乱麻为絮过冬,春耕时将自己沐浴阳光中,不知天下有皮衣暖舍的故事。农夫对妻说,人人都不知披着太阳的温暖,以此计献君王,定有重赏。杨朱说这个野人的故事,无非指各人各有天地,顺性者才有逸乐。张先生取“负暄”二字,我却总以为有一生艰辛后坐在春日滤去寒冷也滤去炎热的阳光里,静看浮光掠影的感觉。
《负暄琐话》加上小引与尾声,正好是《周易》的六十四卦。我喜欢其中所记北大人物,用极闲淡内敛笔法,不以好恶寻昔日景象。其文字淡而不见情色,瘦而不要清丽。先生几十年先做教师,后编教材,由此喜欢滤去颜色的平实,生怕被脂泽腐骨。所写饱学中人,因强调“躬行君子”、“躬行比饱学更难”,也都不超凡脱俗。这“躬行”是身体力行,《论语·述而》中所谓“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指身体力行后还能谦和到不认为自己已经多得,于是再饱经沧海,也被日常平易所消解。“躬行”是张先生看人的一个标准,于是在他放眼望去,大家都是“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学问与行为是因果,也就都是生计手艺。一切都为活着,彼此也就没什么高下褒贬。所写人物中,最出色是胡适——从《红楼梦》确定实证方法、长于社交成为风云人物、给周作人信中的“智者识得重轻”足见绵里藏针。此篇出色在张先生包藏的态度,他显然不欣赏那种学问聪明和由此带来的一生风起云涌。
《负暄琐话》中所写氛围,最令人向往的则是已遥远了的老北大那种随意而来随意而去——该上课的可以经常不到,不该上课的可以占满课堂。直到1949年前夕,一课堂还可以没有一位真正注册的学生,梁思成还能笑着向台下作揖道:“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老师可信口开河,学生可当场指责,这才是真正大学风度。先生骨子里其实是一个与王小波同样推崇罗素的以自由为生命者,只不过这自由在他那里,不须放浪形骸,也不须怒发冲冠。
之后每4年出一本续话、三话,出三话时他已经85岁,无需再顾忌世态炎凉。从琐话到续话、三话,每篇的篇幅越来越长,长的原因是多了有关人生不吐不快的议论,这些多来自他自己的人生宣言《顺生论》。相比琐话,续话、三话里对一些人事有了鲜明态度。比如同情梁漱溟的迂腐,为这样较真的成本痛心;对周作人,欣赏的不仅是文字,还有相比温厚的为人,由此明显不喜欢书斋外的叱咤风云。琐话里其实已有孜孜寻风月香奁、婉媚深窈的兴致。续话里记柳如是,发觉进入闺秀小楷把玩,整个趣味都会发生变化,本来的清峻一迎合香艳,似乎也有骚动不安。从续话到三话,北大老人写尽,所记转为同窗或出版、编辑界新识。其中有记当年他“自惭形秽”的“校花”马珏一篇,记两人白发相见时“执手相见泪眼”,另一面温情泄露,其间就不止是怜花惜玉的感人。而记新秀、配音演员丁建华篇,从认识乔榛到索要丁的照片,等“闺秀”真登门到眼前,甚至还有仓促,为她的“沉静而带轻微的感伤”,一种老人可爱的率真跃然纸上。
《顺生论》与《负暄三话》几乎同时出版,记得出版后初读时曾很不喜欢——以为顺生是随生而动,顺理而安,适然融合于生理之中;也就是在生命长河中顺流而下,波澜不惊,又无论在阳光还是阴霾下,都能泛出自己光泽。回到哲学本原,古人已不知有多少论述。从存在、命运到本性,“顺理成章”四字即可概括;一旦琐细,就像在理乱线团子,将本来简单的概念说出众多繁复。而等后来读过他从1994到1996以三年时间写成的60万字回忆录《流年碎影》,蓦然回首,却又对此书有了完全不同的结论。
这本先生最后的《流年碎影》,以他自己说法,记叙的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从贫困、波折、压迫、忍辱负重中一年年累积活下来的碎末,是一个人社会学意义的生存史。从纯粹阅读角度,它可能是乏味和枯燥的——没有春水涟漪、晚霞织锦,只有日常灰暗的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在明日难明前提下的如履薄冰。枯燥中能过滤出来的,最多是作为“饮食男女”,在书香坚持中的迷离恍惚,或者被柴米油盐割断的玉楼香泽之思。但书中触动我的恰是在那样一种令人窒息生活中,那样一种要为一个家、为保全自己而顽强的活。这活还不是一种忍耐,而是安然与适然。这本回忆录上所记,他1971年被吊销户口,孤身一人解职,无家可归,背着粪筐走在家乡清晨的土路上,才想起要写《顺生论》,它的初稿就诞生在他回乡7年的盘腿土炕上。
这背景使我看到另一重境界。过去我们往往只以为“留取丹心照汗青”是气节,由此才会对这样的生存不屑——一生为稻粱谋,为家人不被饥困,为子女能有良好教育,苟且衣食住行,也可谓庸碌。但这样表面就为自己、为家人的一生中会有什么样的牺牲?先生称他一生就为“活着”,这样一生中有没有蕴涵另一种气节呢?
先生晚年常提到《后汉书·黄宪传》中东汉名士郭泰对黄宪“汪汪若千倾陂,澄之不清,肴之不浊,不可量也”的评介。这黄宪14岁就被比作颜回,但后来到京师为仕,却无任何成就,一生荒废,活了48岁,只被人称为“征君”。“澄之不清,肴之不浊”是先生学问、做人的另一标尺。在细读他一生后,我只感到他平凡中之不平凡,能这样近一个世纪在漫长中寂寞着、守护着自己品性,其实真是很难有人真正做到。■ 读书文学张中行负暄琐话顺生论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