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豪华“奔的”出逃风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程义峰)

​杭州豪华“奔的”出逃风波0( 2006年1月9日,杭州的6辆奔驰出租车被司机开回了河南老家 )

6辆奔驰连夜出逃

大众出租车公司副总经理戴金明是在第二天上班前得知这起事件的。“我们正常上班时间是早上8点半,我正在赶往公司的路上,就有同事打电话告诉我,公司有6辆出租车不见了。”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公司另一位姓宣的“奔的”司机,1月9日一大早,他像往常一样准备交接班,却发现那辆奔驰并没有停在自家门口,他忙给搭档马震打电话,“马震对我说,他和7个河南老乡在凌晨1点离开杭州,现在已经到安徽境内了,还嘱咐我不要到公安局报案”。

大众公司总经理许增期说,在大众出租车公司14年历史中,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他说:“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不仅丢了饭碗,也影响了河南人的名声。”在大众公司680名司机中,近1/4来自河南。许增期对记者说,这次事件中领头的侯鹏辉驾驶技术好,自己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去年2月,他弟弟侯小辉承包了公司的奔驰出租车,9个月后,侯鹏辉也到我们公司,给他弟弟当副班。经查证,我发现几个月以来他还没在马路上违过章,这是比较难得的。”

看得出“奔的”司机的出走,是无奈情况下的一种选择。8位司机中的一位告诉记者,他把老婆孩子都接到了杭州,准备好好过日子,但是“奔的”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根本难于维持生计。从去年三季度开始,他们就一直跟公司交涉,但后者不肯让步,司机们也心急火燎。所以侯鹏辉提出驾车回乡再跟公司谈判的计划,他马上就同意了。而侯鹏辉也向记者谈到,为了计划周全,临行前,他们一起去咨询了杭州的几位律师。

双方的最大分歧在于,杭州市公安局交通分局出租车管理科长桑元林说,“奔的”司机认为公司应该与他们一起承担风险,但大众公司认为承包是一种严肃的市场行为,风险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双方总是谈不拢,导致司机单方面把车开回河南。”令戴金明等人疑惑的是,在杭州3家有奔驰出租车的公司中,大众是唯一一家与驾驶员签订全员劳动合同的公司,不仅给职工买了“四险一金”,代缴了养路费、保险费和维修费,而且在保证金方面也有不同:大众公司是8万元,另外两家公司达到16万元。相比起来,“大众公司更善待员工”,但携车出走事件却偏偏出在这家公司。

​杭州豪华“奔的”出逃风波1( 奔驰出租车司机表示:只要公司归还押金,我们立即还车 )

1月9日是星期一,大众公司以最快速度召开了内部紧急会,会议决定由戴金明带领相关人员火速赶往河南西华县,将奔驰车追回。在戴的想象中,这是一个艰巨任务。“到了河南,人生地不熟,而且车在他们手上,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出于这个考虑,大众公司向杭州警方报了案,并邀请两名干警随行。

简单的准备后,9日下午13点,由12人组成的寻车小组乘坐一辆中巴车出发。戴金明回忆说:“从杭州到河南周口有上千公里路程,一路上大家都有点紧张,一直在商量具体情况下该采取哪种措施。我们最坏的打算是:6台奔驰不能开回杭州,人也被村民们围攻。”当天晚上22点半,焦灼而疲惫的戴金明一行抵达周口市。

​杭州豪华“奔的”出逃风波2( 随着出租车一步步走向豪华,维修费、油价、保险费也在不断的上涨,司机们的获利空间正在不断变小 )

艰苦的谈判

据杭州警方人士介绍,抵达周口后,他们第一时间与西华县刑警大队取得联系,得知侯鹏辉等人回乡后已在县公安局做了一个笔录材料。而那6辆总价为300万元的奔驰车,戴金明说:“并非像媒体所报道的那样停在县公安局大院里,而是被司机们开到村子里的隐蔽地方。”侯鹏辉对记者是这样解释的:“放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不放心,公司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绝不交出汽车。”

其实6辆奔驰出租车被挟持到河南,事先并非没有预兆。2005年7月,大众公司经营奔驰的25位司机中,有3人因生意不好而退出,公司在向每人收取35000元违约金后,为他们办理了退出手续。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的8月,几乎所有“奔的”司机都要求退出,这次大众公司没有同意。戴金明说:“都不开奔了,我们的生意怎么办?记得当时马震还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要把奔驰车开回河南再跟公司谈判,我还警告了他。”没有想到春节未到,这句话变成了事实。

回到家乡后的出租车司机们底气十足。大众公司一位参与谈判的职工说:“当时整个河南天寒地冻,因为村里形势复杂,为防不测,最初我们想约他们到县公安局谈判,但那8名司机根本不同意,他们要求公司的人进村里去谈。后来戴总也说,1000公里的路都开过来了,还怕那几十里路?”在西华县两名警察的陪同下,大众公司的中巴车开到了司机们所在的艾岗乡侯桥村,一个有3000多人口的偏僻村庄。

尽管接到电话后侯鹏辉等人应约出现在村委会,但他们提出的要求却很难令人接受。戴金明说:“公司规定,中途违约的要扣除一半抵押金,但侯鹏辉们要求的是8万元全额退还,而且还强调‘一分都不能少’。”在谈判中,侯鹏辉等人几度退场,在断断续续地进行6个多小时交涉后,谈判也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当时虽然警察在场,马震的情绪还是很激动,经常拍桌子骂人”。村民们显然已被充分鼓动起来,有一次戴金明很愤怒地带人回到中巴车,准备离开村庄时,发现车子周围挤满了60多岁的老头老太太。

黄昏来临之前,在几次艰苦的拉锯战后,戴金明代表公司提出三条折衷意见:首先,私自回乡的司机们要补交“份儿钱”(这些出走的奔的司机拖欠公司承包费一两个月了,最多的已经欠了两万多元)。第二,司机们要交清工作期间的违章罚款及手机费用(后来所有出逃司机的手机费被不同幅度减免);第三,每辆车付违约金5000元(合同要求赔40000元,司机们只愿意赔1000元)。只要同意以上三个条件,其他的内容都可以商量。

同样精疲力竭的侯鹏辉等人在短暂的内部协商后,接受了这些条款。次日(1月12日)中午,大众公司将款项汇至西华,并开始陆续向司机结算返还。“这些司机每个人都得到5万多元退款。”许增期说,“目前双方的劳动合同和承包合同已正式终止,大众公司也把奔驰车开回了杭州。”

但是故事远未结束。截至1月16日中午发稿前,记者与河南籍“奔的”司机朱铁刚取得联系——当初侯鹏辉通知大家回河南的时候,也想到了老乡朱铁刚,不过朱说当时自己“手机没电了”,就失去了跟公司谈判的机会。“今天所有‘奔的’司机都把车开到了公司,准备摊牌。”朱铁刚对记者说,“大家谁都干不下去了。现在再不退车,以后只会赔得更多。”

谁为豪华出租车买单?

“虽然他们的行为是荒唐的,但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压力。”杭州第一汽车运输公司副总经理方宝华向记者表示,“现在的环境下,连帕萨特、红旗出租车的生意都很难做,更何况是奔驰品牌?”生意很难做的原因,一直研究出租车市场的蔡关桡说:“现在的运价跟十几年前一样,但油价却涨了两倍以上,而且随着出租车一步步走向豪华,维修费、保险费也不断上涨,司机们的获利空间正在不断变小。”

记者了解到,杭州市出租车单车月运营成本10年上涨了65%,而出租车运营成本大幅上涨的原因之一,是该市出租车大规模升级换代。因为出租车行业效益不断下滑,司机纷纷跳槽。杭州一位叫沈秀楠的普桑司机对记者说:“在杭州,现在最赚钱的就是普桑、捷达车型,每个月超过4000元;而红旗、帕萨特和奔驰等车型虽然牌子响,但司机们的月收入能达到1000元就不错了,有的车只能收支平衡甚至亏本。”另一位叫瞿继伟的司机则抱怨说:“我先后开过夏利、普桑和帕萨特三种出租车,养车的钱越来越高,赚的钱越来越少。其实有钱赚就是好车,车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瞿说他做了近半年的广告,也没有找到一个副班司机,整个杭州的情况也差不多,“每天下午,杭州交通电台都要做招聘驾驶员的广告,时间长达1小时,但现在杭州已经很少有人愿意从事这个行业了”。

戴金明所在的大众公司是杭州市排名第四的出租车公司,回顾近些年来杭州市出租车行业的发展,戴满腹感慨:“1997年左右,做出租车这行在杭州是暴利行业,司机们大都是杭州人,每个月可以挣5000元以上。没过多久,因远华案影响,厦门的人气和娱乐业衰落,大部分司机都到杭州来谋生,竞争趋于激烈。司机变多,车也在慢慢增多,生意变得不太好做了。”

来自政府层面的干预和控制使出租车行业产生了更大变化。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出租车公司负责人对记者说,2002年杭州开始实施出租车更新计划,该计划要求今后投放市场的出租车排量不得低于2.0。对这个计划,蔡关桡说:“城市出租车应该适当配置,不能搞一刀切。市里在制定这个规划的时候,并没有听取我们的意见,其实国内排量在2.0以上的出租车并不多,以杭州的实际情况,1.6至1.8排量的车就足够了,我们曾向政府反映过这些意见,但政府认为我们跟他们唱‘对台戏’。”

2002年,杭州向市区投放500辆新出租车,主要车型为红旗及帕萨特。方宝华回忆说:“这批车的生意很好,比其他类型的出租车营运收入高30%。”尝到甜头后,2003年,杭州市一次性投放2500辆帕萨特,随后一年多,城区的低排量出租车几乎被全部更新。到目前为止,蔡关桡说:“杭州98%的出租车排量在2.0以上。”

2004年,同样出于“提高城市品位”的目的,杭州市决定向市场投放100辆奔驰出租车,当时有100多家出租车公司参与竞标。戴金明说:“当时大家对奔驰有相当大的兴趣,谁不想用奔驰来装装门面,提升一下公司形象?因为有这个想法,我觉得这种车型上市后能够保本就算是赢利了。”在那次竞标中,戴所在的大众公司与杭州外事旅游出租车公司、四方公司获得这100辆奔驰车的所有权,但一年多过去,戴形容那次竞标“是一个错误的开始”,因为现在“大家都有骑虎难下的感觉”。以大众公司为例,按协议,每位“奔的”司机每月要向公司交纳11500元,但是因为生意惨淡,25个驾驶员每月总会拖欠公司1万元左右,戴说这“还是不错的结果”,因为四方公司的25辆“奔的”,现在只有5辆上路。损失最大的是外事旅游出租车公司,“他们得到了50台奔驰车,但现在还有37台车放在库房里,每个月要交纳近10万元折旧费,公司领导都急得要跳楼”。

奔驰车之“难养”,浙江宝通汽车公司销售总监陈建设介绍说,出租车跑满5000公里都要换一次机油,普通出租车的费用只需要100多元,而奔驰车要660元;假如车辆磨损需要更换刹车片,加上维修辅料费,普通出租车200元就能搞定的事,奔驰车却需要3000多元。为了减低损耗,节省燃油,司机们很少在马路上揽客,而是在酒店和机场“守株待兔”。

2004年,蔡关桡等人已经观察到了因出租车豪华化而产生的利润下降问题,并四处呼吁政府和公众关注。蔡向记者表示:“出租车的更换,要综合考虑运力、运能和运量,要根据一个城市的经济发展水平来定,尽管杭州的经济不错,但还没到全面发展豪华出租的地步。”陈建设也坦诚地说,以2.0车型为主,甚至还有100辆奔驰出租车,“这个档次实在是太高了,很难经营得起,根据现在油价,经营2.0以上排量出租车几乎没有什么利润空间”。“最适合这座城市的出租车,目前其实还是桑塔纳3000型汽车。”

跨省追回6辆“奔的”后,如何继续经营成了摆在大众公司面前的一道难题。戴金明表示将再招聘司机来做“奔的”驾驶员,但他也承认目前的环境下,很少有人愿意应聘。“奔的”很可能要被封存在仓库。

浙江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田玉玛说,当时奔驰出租车项目上马的时候,决策者考虑的是婚庆、商用等用途,但这个市场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大,特别是商业用途被高估了。“作为一个特大城市,上海也只有50辆奔驰出租车,相比之下,杭州的区域、人口和经济规模都小得多,却一下子投放100辆奔驰出租车,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戴金明抱怨说政府当初的承诺并没有完全实现。“这些承诺包括在机场修专用道,可以与乘客议价,可以在酒店随意等待乘客等。”但目前的现实是,机场的奔驰专用道没有修好;可以议价的政策只实行了3个月就被叫停,此后经常有乘客投诉“奔的”司机的议价行为(每被投诉一次都要被罚款1000元);酒店也不能随意停靠,因为每个酒店都有自己的协议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