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莫扎特

作者:王星

​忘记莫扎特0

( 维也纳中央公园的莫扎特之墓 )

我几乎忘了2006年是莫扎特诞辰250周年,同样几乎忘记的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开始喜欢起莫扎特的。我当然很希望自己能找出某段被莫扎特的音乐所感动的记忆,以此证明自己喜欢这个家伙是因为他的音乐而不是因为他被后人渲染得太戏剧化、太感伤的生平故事。但仔细回想起来,这样做未免自欺欺人,毕竟“莫扎特”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我的记忆是因为一台话剧。

那是小学期间,当时还住在被称为“筒子楼”的公寓里。一间很小、很挤的屋子:书桌旁边是床,床旁边就是电视。其实那时对话剧根本不感兴趣,一半是因为没有其他可看的节目,更多的是因为成心拖延不想睡觉,结果关了灯缩在电视前看一台已经开始了一半的话剧。屋里黑洞洞的,电视里也是一片阴惨,话剧的名字没搞清楚,就看两个大男人在舞台上歇斯底里地喊叫;喊着喊着,其中一个男人开始披起灰袍装神弄鬼,另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跪倒在地板上,舞台上的气氛怪异得近乎恐怖。从他们的絮叨中,我听到“莫扎特”几个字。如果以此作为我和莫扎特的所谓“缘分”的开场,戏剧化倒是足够,只可惜那个夜晚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有关音乐的印象,“莫扎特”几个字几乎是作为某种和“恐怖”有关的事物被归档分类的。

很多年后知道了那部话剧的名字:彼得·谢弗的《Amadeus》,小学时看的那个版本的中文译名应该是《上帝的宠儿》。如果早知道这个中译名,也许我能更早地意识到“莫扎特”这个名字的分量,就像莫扎特的父亲当年煞费苦心地给自己儿子起名时希望所有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能想到的那样。莫扎特受洗的全名是:约翰尼斯·克利索斯托穆斯·沃尔夫冈古斯·特奥菲卢斯·莫扎特(Johannes Chrysostomus Wolfgangus Theophilus Mozart)。其中最有使用价值的是“特奥菲卢斯(Theophilus)”这段。“特奥菲卢斯”是“上帝之爱”的意思,虽然原本是个起名时被人用俗了的称谓,但自从小莫扎特显露出过人的天才后,老莫扎特敏锐地意识到这段名字可能蕴涵的广告价值,于是改成了更能让德语听众听明白的“Gottlieb”。然而,“Gottlieb”一是失之直白、再者德语在当时被当作“粗俗”的语言,所以自小莫扎特前往欧洲各地巡演后这段名字便被改成了更文雅的拉丁同义词:“Amadeus”。此后这个词随着莫扎特的足迹在不同语言环境中微妙变化着,到了意大利叫“Amadeo”,到了法国叫“Amad ”,无论如何变化,老莫扎特要突出的意思是一样的,就像在中文中最直接不过地表达出的那样:“上帝的宠儿。”无论是在200年前还是在200年后,老莫扎特的这一举措都取得了令人瞠目的成功效果。德国浪漫派作家霍夫曼算得上莫扎特最早的崇拜者之一,为表达对莫扎特的崇敬之意,他很恭敬也很不客气地在自己的名字里加进了“Amadeus”一段。当年最迷恋莫扎特时,我也曾多次练习如何在舌尖精巧地弹跳出“Amadeus”一词;毕竟,掌握这个词的发音、含义与用法无论对莫扎特还是对使用者本人而言都近乎是一种褒奖。

谢弗的话剧后来被作者自己改编成电影,英文名称依然是《Amadeus》,译成中文通俗成了《莫扎特传》。与话剧中不加掩饰的歇斯底里相比,电影版其实已经被改编得“大众化”了很多,却比话剧招致了更多的非难。非难最集中之处无非是关于剧情是否符合史实。看到电影时,我已经不再在乎“Amadeus”一词该如何发音,也不再关心剧中的故事是否属实。无论是否符合史实,这部电影给莫扎特争取到了更多的崇拜者。电影中最煽情的段落之一莫过于莫扎特临终前谱写《安魂曲》一段。天才的早逝原本就足够感伤,加上一部“恰逢其时”出现、又“恰到好处”地没有完结的《安魂曲》,每一个莫扎特传记的作者都难免受到诱惑。早在19世纪就有幅颇具古典画派风范的油画刻画过莫扎特临终的场面:莫扎特仪表堂堂地倚在床上,双眼望天,典型古典式的“从上天汲取灵感”造型;周围诸人面露哀戚,三三两两组合成标准的古典三角形构图,与大卫那幅《苏格拉底之死》有异曲同工之妙。谢弗的处理相比之下虽然不够雍容,但也不过是把《苏格拉底之死》改画成了《梅杜萨之筏》。

即便一定要说服我自己是因为莫扎特的音乐才开始喜欢他,依然有太多可能性需要选择。假如说贝多芬的标志性音乐是他的“命运”开场的那几声,莫扎特的标志性音乐就应该是他的《弦乐小夜曲》开场几声。迷上莫扎特后,每当试图告诉其他人我所喜欢的是个怎样的音乐家,最简明不过的说明莫过于哼出那个短小的乐句,而收到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不知道谢弗在把自己的话剧改编成电影时是否也注意到了这个有趣的现象,反正他让萨列利在琴键上给那个略显木讷的神父弹出了这个主题。当年家里有很多国外的胶木唱片,没认识多少字母时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认识字母后先熟悉的倒是唱片上出现最多的一个人名“Karajan(卡拉扬)”。其中有3张一套的卡拉扬精选集,而第一张的第一首乐曲就是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回想起来,因为偶然将这张唱片放到唱机上、又偶然听到那个乐句而由此喜欢上莫扎特的作品也并非不可能。后来听说过一种说法,说经过科学实验,发现莫扎特的作品是所有古典音乐作品中最能被土著部落居民一经听过便喜欢上的。承认这段音乐是我接触莫扎特的进阶未免需要些自认为庸人乃至土著的勇气,但有可能那确实是我的起步教材。

​忘记莫扎特1( 莫扎特故乡——萨尔茨堡 )

家藏的胶木唱片上还有其他莫扎特的作品,更雅致些的可能性是我当年曾经被莫扎特的《第四十交响曲》打动。毕竟这部交响曲被公认为莫扎特最有深度的作品之一,也是最符合后人津津乐道的罗曼·罗兰式理解莫扎特方法的作品之一。无论“第四十”是否是我迷恋上莫扎特作品的入门曲目,与这类作品相配的各种评论确实足以让我当时耳醉神迷:“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缩影。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更简洁也更诗意的说法还有所谓“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对莫扎特最迷恋的时期,我也曾经像所有追星族一样竭尽全力搜集有关莫扎特的褒美之辞。1991年毕竟是莫扎特200周年忌辰,广播电台终于也凑热闹放起了莫扎特交响曲与钢琴协奏曲全集,每次播放前配有一两分钟的赏析介绍,我奉若神明地将所有介绍录在磁带上、然后整理成书面文字。然而,开始逐渐忘记莫扎特的生卒年份乃至星座之类,大概就是在连续近10次记下“哀而不怨,乐而不淫”的说法之后。

不过,莫扎特毕竟是古典作曲家中太具备现代偶像气质的人物,即便不是出于对他生平的伤感、对他的音乐下意识的认同或是众多高水准评论的推崇,仍有无数条道路把你引向莫扎特的领地。20世纪音乐研究领域创造的最大神话之一就是莫扎特作品的医用价值。其中最为人熟知的自然是莫扎特的音乐有助于提高智商。莫扎特的个别作品甚至被分配了更明确的用途,比如《第四十交响曲》可用于治疗抑郁症,而某首《小步舞曲》可用于治疗便秘。“第四十”的疗效或许还能从形而上的意义上想得通,那首《小步舞曲》的疗效却着实让我有些疑惑。疑惑多了,我甚至不免不恭地怀疑自己喜欢上莫扎特作品的初衷是因为某次便秘。

​忘记莫扎特2( 莫扎特诞生地 )

不恭也罢,疑惑也好,1月27日这个日子还是逐渐临近了。反复经人提醒,才像个久违的朋友的生日一样想起来;想表示些惦念,又不免暗自埋怨他连个E-mail地址都没有。莫扎特的音乐还在听,却懒得再向人推荐;偶尔会在心底深处发现某段悠长的单簧管旋律,依稀怀疑那是否是我与莫扎特初识听到的旋律,但我已经懒得去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