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罗蒙)

​“闯崴”0( 2005年2月25日,海参崴的钓鱼爱好者在结冰的河面上进行冰上钓鱼比赛 )

老实说,本来拟的题目是“游俄笔记”。不知怎的,心里老觉得别扭。细一想,理由有二:其一,在大多数人看来,莫斯科和彼得堡那样的地方才称俄国,虽然海参崴有个俄式名字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但那地方土,连俄国人都不大瞧得起,故“游俄”不免有自吹的嫌疑。其二,那地方在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始终觉得是中国的地盘,别的不说,只看它的名字,就是中国血统。俄国人用枪炮抢走了,而且他们越抢越往南,海参崴愈来愈远,终于彻底回不来了。因了那里和我们有过的血肉关系,若称此行为“游俄”,实在是心里有所惘惘不甘!

哈尔滨的朋友小杨说,听当地老辈人讲,想发财的人们往往到海参崴去讨生活,谓之“闯崴”,一如关内的人到这片黑土地讨生活,叫做“闯关东”。偶然的机会,我们这回也“闯”了一次“崴”。

一路上,大家总是抱怨俄国海关效率极其低下,物价奇高,食品难吃,焉知不是一吐心中故土怀念的块垒?然而,有一次在车上,我们的人偶然说,海参崴应该是中国的土地时,俄国的女导游卡佳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操着不分平仄的汉语说:“可以,拿大连来换!”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然而历史观却是教育的结果。

这是一片因绝对荒凉而震撼人心的大地。天边是一脉淡蓝的山脉,时浓时淡的乌云从高空垂到山尖,从山那边展开过来的是一大片平原,一条细细的、灰色的公路蜿蜒在中间,我们那辆破旧的小面包车颠颠簸簸地奔行在路上,像是一个可怜的玩具。土地是黑黝黝的,肥得捏一把就要流油,然而它滋养的却是无边的离离荒草,看的让人心疼。

冷雨绵绵,天被打湿了,山被打湿了,草被打湿了,就连揣在冬装里的那颗心都被打湿了。“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清代吴兆骞的诗句让我意识到这里就是到了流放地!这一带曾是清朝宁古塔地区的边缘,的确是实实在在的流放地。按清制,犯了重罪的人,其惩罚就是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男做贱役,女为娼妓。八旗中人,一等是旗丁,二等是阿哈,三等是披甲人。底层的披甲人只配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保护“龙兴之地”,戍边御敌。倘若沦落到给这些最底层的旗人当奴隶,那滋味可想而知。

​“闯崴”1( 远东不冻港——金角湾 )

清代诗人吴兆骞,是当时著名的“江左三凤凰”中的一位,才气横溢。顺治十四年,他不幸牵涉到一桩科举案中,一家老小百余口被皇上从温山软水的江苏吴江打发到了这里,“给披甲人为奴”。一路冻馁,几十名家眷死在了半路,没熬到地头。他的朋友吴伟业在《悲歌赠吴季子》中写道:“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难怪他在这里哀叹“问人生,到此凄凉否”了。

吴兆骞虽然吃尽了苦头,但却写出了八卷《秋笳集》,这片荒原严寒造就了一位新的边塞诗人:

​“闯崴”2( 海参崴火车站 )

客程殊未已,复此驻行装。

世事怜今日,人情怯异乡。

​“闯崴”3( 俄国人在海参崴立下了一块镌刻着“1860”字样的石碑,那年中国签下了耻辱的《瑷珲条约》 )

月临边草白,天入海云黄。

莫恨关山远,来朝是乐浪。*

​“闯崴”4

——《次沙河寨》

其实,同类型山川草木给人的感觉,并不会因国籍不同而相去很远;那年我在内蒙古赤峰市附近拍摄的雪岭的照片,很多朋友看后,都以为是瑞士风光。使山川草木产生不同情调的,往往是散布在其间的人物和建筑。

​“闯崴”5( 海参崴现已成为俄罗斯和国外旅游者的度假胜地 )

当年在吴兆骞眼中,这里是“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清霜十里渡烟峦,月迥荒台立马看”,充满了中国式的悲壮和凄凉。也许,这中国式的风韵的确曾是不久前的事,然而眼下,偶尔闪过的、尖顶的、门窗镶着花边的、常常是淡蓝色的俄式木屋,几丘竖着简陋的十字架的墓地,和屋边那位蓬蓬大胡子的斯拉夫种族的老爹,使你无法不感伤地确认,这里已经是十足的俄罗斯风韵了。

中学时读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时,曾被书中广袤的俄罗斯大草原的凄美和辽远所震撼和感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包尔康斯基公爵那样,驾着三套车奔驰在似乎永无尽头的驿路上,而现在,车外的那条破旧的小公路真像是那条老俄国的驿路。

​“闯崴”6

乌苏里斯克,一座边境小城,我的中国脑子总是不免想起它的另一个中国名字:“双城子”。中午时分,车停在小城城边的一座小超市旁,给我们放放风。

傍晚的潇潇细雨中,我们的车终于颠颠耸耸地贴着海岸线进入了海参崴城。“崴”字音wǎi,按读半个字的习惯,通常被读成“威”。它的意思是山路高低不平,基本上能概括这里的地形。至于“海参”,大概是我们的先民曾在这里捕捞海参?待考。

我们住的地方,是少先队员大街,这久违的名字让人有些亲切感。它在主要的大道“光明大街”的尽头,紧靠海湾,周围是久已弃之的厂房,有点荒凉。远处,风雨凄迷中一片扑朔迷离的灯光,导游告诉我们,那边就是著名的金角湾。第二天,看到了它的真面目。它像一只边缘参差的牛角,曲曲弯弯地插进了山峦起伏的海岸,故称金角,整个城市便是围绕着它迤逦展开。金角湾是一个四季不冻的深水港,在入海口的地方,左右各有一道长长的山岬伸向中点,是一道天生的防波堤,锁住了整个海湾,中间只有一道不宽的进口,堪称地势险要。如此看来,那个“金”当然指的是它得天独厚的地势和扼守远东的重要地理位置了,难怪沙俄豁出命来要将它占了去,为西伯利亚找一个东方的出口!市中心的五一广场旁,在紧挨着海边的地方,有一块平卧的石碑,上面有“1860”的浮雕字,那是标示俄国人首次登上这块土地的时间,石碑旁是一只巨大的铁锚,不远处的海面上,泊着颇有几分霸气的导弹巡洋舰。1860年,中国和俄国签订了《瑷珲条约》。

诗人吴兆骞还说过:“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我觉得心里有些堵。

我们的一个临时旅游项目是拜访一家普通的俄罗斯居民,是我们的俄国导游卡佳提议的。听说海参崴的人均月收入是5000卢布。一元人民币约合三卢布,故海参崴人平均月收入为1600多人民币。一盘鸡蛋炒米饭在这里的售价是100卢布,故这里的月人均收入可买160盘鸡蛋炒饭,如果是个大肚汉的话,将将可以填饱肚子。海参崴人并不富裕。

参观普通的俄罗斯人家,那其实是卡佳的提议,算是一天行程结束后的余兴,但每人需付费200卢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只需两盘蛋炒饭的钱便能够深入海参崴的生活细胞;于是全体掏腰包,都去了。

那家是一个两室的单元,室内一条通道到底,左手头一间是一间狭小的厨房,往里则左右各有一间卧室,均为十二三平方米大小,没有门厅。事先卡佳告诉我们,这家有一对特别可爱的双胞胎男孩,只有一岁多,可能认生,不要一见面就抱。众人诺诺,卡佳敲开门后,只见女主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过道里,很随便地穿着一件宽大的背心,下身是一条藏蓝色的便裤,端的是一位美女,金棕色的头发,深棕色的大眼睛,看样子只有二十岁上下。

卡佳在厨房里忙着给我们沏茶,很娴熟地安排我们落座;她很熟悉这地方。她告诉我们,女主人的父母和她的父母是朋友,丈夫在码头上经营着一家个人的小公司。背阴的房间陈设简陋,一张沙发晚上可以打开作床,五斗橱上放着一台二手的日本电视机,再加上地上的几件玩具,就什么也没有了;房间不大,却显得空荡荡的。对面的一间起初关着门,门一打开,女主人怀里的那孩子马上号啕大哭;她只好把孩子抱到了里面的阳台上,另一个孩子坐在封闭的阳台上,玩着他的玩具,似乎不大在意我们这群陌生人。终于,爱哭的那一位被哄好了,女主人换了件深色竖条纹的长袖衫,一手抱着一个雪白粉嫩的孩子,来到了我们呆的那个房间,怯生生地站在中间,由着我们轮流上去和她照相。

回来的路上,哈尔滨的小杨忽做惊人之语,说那女主人肯定不是两个孩子母亲,理由有三:一、女主人过分拘谨,她固然可能生性羞怯,但却完全没有当家做主的气质,不像在自己家里;二、这个家庭充满了女人的气息,没有一件男人的用品,如拖鞋、衣物、酒瓶等等;三、卡佳过分熟悉这里了,忙里忙外,而女主人却是听她的摆布。结论:真正的女主人是卡佳,而那所谓的女主人不过是卡佳请来的保姆;这里是卡佳的单亲家庭!大家刚才就都有些别扭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家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又说不明白。经小杨这么一提点,都感到大概真是这么回事。

二战的炮火使俄罗斯整体男女比例失调,据说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男女比例是1∶2,而海参崴是1∶3。时隔多年,拜那次战争之所赐,这个比例一直没扭过来,所以,卡佳带着一双宝宝和保姆过活,也就可以理解了。我想起了她略带疲倦的神色。■

* 据《汉书》载,武帝曾“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乐浪郡在今朝鲜平壤附近。

流放地遐思

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

——清·吴兆骞

随便翻翻清朝的文献,“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的字样随处可见,宁古塔的中心是现在边境城市海林,但其范围广阔,北部就延及到了海参崴一带。按清制,八旗中人,一等是旗丁,二等是阿哈,三等是披甲人。底层的披甲人只配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保护“龙兴之地”,戍边御敌;倘若沦落到给这些最底层的旗人当奴隶,那滋味可想而知。起首那两句诗的作者吴兆骞就是其中的一位。

这位吴兆骞(字汉槎)是清初的一位江南大才子,小时候狂放不羁,曾经把一位同学的帽子抢过来,在里边撒了泡尿,声称“与其戴在俗人的脑袋上,还不如用来装屎尿呢!”气得老师连连摇头:“这小子早晚会因为名大而惹祸!”名气大,他果然不久就办到了,二十来岁就与后来成为清朝词坛第一人的陈维松和云间词派重要词人彭宾的儿子彭师度同被称为“江左三凤凰”。顺治十四年(1657年),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科考舞弊案,即著名的“南闱科场案”,吴兆骞那年恰好是举子。在所有的考生被要求复试时,吴某人却发了才子脾气,拒绝复试,蔑然地说:“我才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举人的头衔去作弊呢!”当然,才子的脾气毕竟大不过皇上的脾气,于是,先被打了四十屁板,然后一家老小便一路冻馁,“给披甲人为奴”。他老师不幸又言中了。

吴兆骞这一来就是23年,虽然吃尽了苦头,可是茫茫雪原,苍苍林海,却也让他决然奋起,不但在逆境中生存了下去,而且“还怜豪气在,长啸学从军”,开始了自古就令书生无限向往的军旅生涯,随从将军巴海参加了著名的古法坛村之战。他豪情万丈地写道:

落日千旗大野平,回涛百丈濯歌声。江深不动鼋鼍窟,塞回先驰骠骑营。火照铁衣分万幕,霜寒金柝遍孤城。断流明发诸军渡,龙水滔滔看洗兵。(《秋夜师次松花江,大将军以牙兵先济窃于道旁,寓目即成口号示同观诸子》)

吴兆骞在这里写下了八卷《秋笳集》,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新边塞诗人”的美名。

天边是一脉淡蓝的山脉,时浓时淡的乌云从高空垂到山尖,从山那边展开过来的是一大片平原,一条细细的、灰色的公路蜿蜒在中间,我们那辆破旧的小面包车颠颠簸簸地奔行在路上,像是一个可怜的玩具。当年在吴兆骞眼中,这里是“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清霜十里渡烟峦,月迥荒台立马看”,充满了中国式的悲壮和凄凉,是“我们”的流放地,但后来成了人家的流放地了。眼下,偶尔闪过的、尖顶的、门窗镶着花边的、常常是淡蓝色的俄式木屋,几丘竖着简陋的十字架的墓地,和屋边那位蓬蓬大胡子的斯拉夫种族的老爹,使你无法不感伤地确认,这里已经是十足的俄罗斯风韵了。

俄国人为纪念他们在海参崴立下了一块镌刻着“1860”字样的石碑,那年中国签下了耻辱的《瑷珲条约》。站在这块碑前,不由得又想起了吴兆骞《出关》中的名句:“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觉得心里有些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