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确与政治正确性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周濂)
政治正确性(Political Correctness),简称PC,自从上世纪80年代末在美国知识界成为最打眼的一个概念,并和稍早出现的另一种PC(Personal Computer)一道迅速走红,席卷全球。说来也怪,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PC不仅深刻影响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而且关键词也是惊人相似:比如强大、霸道、追求统一性和普适性以及因此对异己怀有不容置疑的排他性。
追根溯源到1793年美国的一桩民事案,两个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公民因财产问题起诉乔治亚州,州政府的官员拒绝出庭应诉,并坚决否认最高法院对此案的管辖权,美国最高法院做出了不利于乔治亚州的判决,这就是美国宪法史上著名的“希谢尔姆诉乔治亚州案”。当时的大法官之一詹姆斯·威尔逊在判词中指出,当“美国”而不是“美国人民”成为最首要的东西时,“这是政治上不正确的”。
据说这是“政治正确性”在美国历史上的首次亮相。威尔逊只是在纯字面意义上使用PC,由于他相信是美国人民而不是美国政府拥有真正的权威,所以把国家置于人民之上就违背了“正确的”政治理论。其中的关键点在于“正确的”而不是“真的”,这暗示出在美国先贤们眼里,政治领域是一个与真理无涉的意见世界,一个此时此地正确的政治理论并不代表它永远正确或者放之四海而皆准,正确这个词既不保证时间上的永恒也不保证空间上的无限。
当时真正预见到PC本质的却是当时的首席大法官杰伊。杰伊同意威尔逊的观点,他认为乔治亚州之所以拒绝出庭是因为蔑视作为个体的公民:“我无法想象被十万人起诉……和被一个人起诉有什么不同,……除了可能认为起诉人数少而瞧不起这种诉讼、并由此在感情上产生不快之外,我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什么更大的不妥。但是,如果抗辩的理由是基于这种瞧不起少数人起诉的鄙视心理的话,那么这种抗辩的效力至少有一半会因以下事实而被抵消:州是可以作为原告在本院起诉作为被告的单个公民。”杰伊没有使用PC这个词,但几乎是一语成谶,200年后,人们的确就是从“阴暗心理”入手去给正确与不正确划界的——只要你在语言/行动/观感上鄙视“少数人”,那么无论是你的理由还是你这个人都是站不住脚的。所以现在的美国人就真的学会了不说“印第安人”而说“本土美国人”,不说“宠物”而说“我们的动物朋友”,不说“某人丑怪”而说“看上去很……独特”,任何可能对少数族群造成心理创伤的字眼都成为禁忌。
杰伊的判词开了一个先例,它不但和古典哲学决裂,否定了政治和真理的关系,而且进一步割裂了政治与正确或者说理性的关系,直接把PC与偏好、倾向、立场等心理因素联系起来。这就好比另一种PC对用户的习惯培养,一旦当你熟悉了Windows的界面,就意味着你再也不能适应MAC,尽管所有人都承认MAC要比PC更加优雅和完美。
1987年,列奥·施特劳斯的大弟子阿兰·布鲁姆教授撰写《走向封闭的美国心灵》,指责美国高等教育充斥着自由主义主导的各种政治正确性的教条,并因此反对欧洲传统和“西方经典”、排斥白人精英并最终腐蚀美国心灵。保守主义者左右开弓大打出手,和他们直接交过手的论敌从自由主义者到激进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多元文化主义者、环保主义者、平等主义者直到各种其他左派观点。
保守主义者不但认为自由派在各种社会议题上垄断话语权:比如支持多元文化,绿色和平运动,福利国家,在抽象意义上倾向于共同善优先于个体自由、但在具体问题上支持少数群体的权利优先于多数人的一致意见,用社会学的方法而不是生物学和心理学的方法去解释人类行为,反对欧洲传统和“西方正典”,反对帝国主义和全球资本主义下的新世界秩序,支持参与式的民主而不是消极的民主,以及支持各种积极补偿行动等等。保守主义还指责自由派篡改美国历史,包括中学和大学的历史教材都有严重的自由派偏见,这“无疑”是对上帝、民主、爱国主义以及大部分美国家庭价值观的背叛。为此一个名叫托马斯·伍兹的人专门撰写了《美国历史之政治不正确指南》,此书于2004年12月出版,力图对自由派的历史观进行清算,重现“真实的美国历史”。伍兹几乎全面改写了通常理解的美国历史:清教徒并不是盗窃印第安人土地的种族主义者,建国之父们也不是革命派而是保守主义者,美国内战根本不是为了奴隶制而战,林肯不是奴隶的朋友他只是为了国家统一而战,至于二战时期的罗斯福新经济政策事实上让大萧条变得更加糟糕。
但是正像一个美国学者所指出的,保守主义者的确痛恨“政治正确性”名下的各种主张和观点,可真正让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并不是这些具体信念和意识形态是对还是错,而是自由主义者的态度和方式:比如说拒绝对话,排斥异见分子,不宽容……
然而,如果我们了解布鲁姆以及施特劳斯的弟子们是多么的对客观真理念念不忘,就会知道,一旦保守主义者霸占了麦克风,我们将会看到另外一张“政治正确性”的脸。如果说自由主义的面孔虚假而乏味,那么保守主义就是严肃而无趣,一个把政治搞成了纯粹的兴趣小组,一个则试图重新发现绝对真理,两者都和真正意义的“正确”无关。但究竟什么是正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