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史计划:寻找可安放心灵的新故乡
作者:程磊写史从社区开始
李远江17年的从业生涯都与历史有关,当过中学历史教师,做过历史杂志记者。他发起并策划的全国中学生写史计划至今已是第六届,累计超过10万中学生参加。
社区家史计划在几年前便已提出,他在北京彩虹公益基金会担任执行秘书长期间,因时机不成熟该计划一直未正式启动。今年初,李远江离开基金会,一方面继续中学生写史活动,另一方面择机推动社区家史计划。10月,李远江收到龙应台基金会的邀请前往台湾访学,龙应台明确表达了携手合作在全球华人世界推动家史计划的愿望。
所谓“家史”,是书写祖辈先人对家族发展的贡献,形成家族历史传承于后代。李远江倡导的家史计划也是如此,只是他看到了更多可能,比如这是一个开启一段三代人之间的共同记忆的机会,也是一个弥合代际关系的过程;如果能在一个社区里形成风潮,通过社区成员的分享,寻求共同的认同,增进成员之间的亲密感,这又是一个改变陌生化社会突破口的过程。
人们追忆祖先和故乡究竟有什么用处?在李远江看来,记忆是自我和社会的基础,其最重要的功能是认同。一个人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尤其是丧失了对故乡和祖先的记忆的时候,就会找不到自我。
李远江
李远江始终认为,推动家史计划最好的方式是从社区开始。与他心有灵犀的另一位倡导者是马寅,他是一个名为阿那亚的社区的开发者,这个社区因拥有网络爆红的“海边最孤独的图书馆”而炙手可热,又因种种社会化实验被广泛关注。
马寅要做这件事情的想法也是由来已久。5年前一次整理旧物,被马寅形容为一场非凡的记忆回溯之旅。那一次,在母亲的协助下,历时三个月,马寅完成了家族老照片的初步整理,最终装订成册,母亲亲自作“序”。这次旅程让马寅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祖先,与未来,都有着深刻而紧密的联系。
马寅
在马寅看来,中国近100年的历史,就是一部传统的割裂史,中国几千年来的血脉亲情被割裂了。70年代前出生的人,虽受伤最重,但毕竟还藕断丝连。80年代以后的人,则像无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而家史计划则是弥合裂缝的入口。
一个大家熟悉的经历和感觉是:春节回家与儿时玩伴重逢,突然发现玩不到一起了;曾经嬉笑怒骂、无所顾忌的堂兄表弟,突然开始彬彬有礼、礼尚往来了;多年未见的朋友有时还不如从未见过面的网友……太多的唏嘘,太多的尴尬、局促、不安,使原本融洽的熟人社会变得陌生起来。社会的发展似乎总是和人类的亲情程度呈反比。
社区家史计划得以持续下去的关键,要将参与门槛降低,也需要分享
家史计划之于马寅,往小了说,是挽回身边的记忆,往大了说,则意味着作为族群,回溯历史,向传统汲取营养与智慧,找到共同的根。“做家史也是探索真相的寻根历程,只有探索到真相,你才能搞清楚你是谁,带着什么样的基因,背负什么样的创伤与荣耀,我们才能深刻理解我们的命运,才能稳稳当当地走向未来,最终在移民之地消化,然后才能面对它、理解它、接受它、放下它。”马寅说,从这个维度也能解答“人生何以更美”。也是一项通过“寻根”去找寻理想社区解决方案的社会实验。
而在李远江那里,社区家史计划是个人的社会理想,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胡适倡导的“整理国故运动”,李远江将这称之为中国文化返本开新的尝试。
就这样,阿那亚社区家史计划,在两位倡导者的推动下,自然而然地就开始了。
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个独特的社区家史计划打动了家在杭州的欧宇晓。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辗转来到家史活动启动现场。这一切,源自她一次偶然的“家族寻根”,她在写给组委会的信中这样写道:“2008年4月出差途中,特别思念出家20年的奶奶,于是跑到浙江象山一个山上的庙宇,去看望一年才见几次的奶奶。那天奶奶的精神特别好,跟我叙述了从她记事开始的所有往事,她随着自己的娓娓道来时而平静、时而激动,偶尔也会停顿下来默默流泪或开心地大笑。我从来没听过家里人讲过她的这些故事,奶奶似乎在用全身的精气神在把她的历史托付给我保存。那天我们聊了4个多小时,感觉和她像闺蜜似的。”
欧宇晓下山时,内心莫名的沉重、惶恐,“陡生了许多使命感”。回到家,连夜将奶奶的故事记了下来。两天以后,奶奶去世。那次交谈成为了欧宇晓铭记一世的家族记忆。“从那之后,心里老有一种声音在告诉我,去追溯一下家史吧。我会有意识地用手机录音机、文字、视频记录下父母、爱人、儿子的重大有意义的事件。我也尝试着和父母提起擦边的话题,但最终也没深入。”2013年,父母先后辞世,记录家史的愿望因种种原因未能行动,而缺乏直接当事人的叙述成为遗憾。在阿那亚社区家史现场,听完李远江的介绍,她知道了还有很多方法去弥补这些缺憾。
家史的书写,首先是要家人来做,与长辈交谈,了解过往经历,也可以去寻找长辈的同事、朋友去了解长辈过往的经历。按李远江的介绍,家史的采访与写作并无约定俗成的格式,主要是记录家族长辈的个人经历。不能由他人代笔,代际间的交流、寻找认同的过程也是关键。
看似简单,实则工作量很大。所以自今年8月正式启动社区家史计划开始,尽管反响强烈,响应者众多,但主动去操作的还是很少。这一计划启动后,感觉比较难快速推动下去。
怎么办?李远江决定从孩子身上找到切入点。他邀请几家三代甚至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一起,办一场家史的亲子活动。活动开始,孩子们在各自家长的帮助下,尝试写出更多的家族名字,再把自己刚刚“认识”的这些亲人,梳理到一棵家族树里去。
了解了自己的家族脉络后,孩子们开始“采访”家人,倾听他们的人生故事。对于孩子来说,很多亲人只知其存在,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些成人也感知到,有些亲人,也是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通过家族树,孩子们可直观地看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这个活动又让成年人意识到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可以通过历史来连接,而其他没有参加的业主,也能通过活动之后的报道感同身受。
这也让马寅和李远江明白了,把家史的门槛降低,把家史计划分拆成若干细节,甚至贯穿到社区活动中去,才是社区家史计划得以持续下去的突破口。所谓将家史计划切碎,就是将原本完整的叙述打散,从人的记忆碎片中,去提取瞬间碎片、历史碎片,最后组合在一起,构成家史。若要社区成员能持续地参与,需要的则是一场场打动人心的活动,其关键就在于分享。
接下来,他们还将推出更多活动。例如举办照片分享会,由业主来分享他们随手记录的在阿那亚的一天,拍摄的有趣的瞬间。工作组负责收集并汇聚成册,每年做一本画册,并办一场讲述照片背后故事的分享会。分享社区成员自己家族的一张老照片及照片背后的故事,则是另一场计划中的分享会主题。
“舌尖上的家史”也是令人向往的活动,中国人思乡也体现在胃上。西晋文学家张季鹰在洛阳为官,见秋风起,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辞官回江南。“莼鲈之思”也就成了思念故乡的代名词。
李远江希望,家长和孩子们通过参与“舌尖上的家史”,探寻自己最底层的味觉,去发掘祖辈的轨迹。每个孩子从老辈人那里去寻找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小吃或一道菜,让老人教会他按照原来的方式去制作,在制作的过程中,几代人就会在一起聊:这道菜在我们家走过了怎样的一段路。这个过程和故事再以品食的分享活动与社区其他成员分享。
社区家史计划还将与国家图书馆推出“留住乡音”行动。拿出几分钟,请长辈用他最纯正的方言,按照来自省市区镇、街道、性别和出生年月日的标准句式来介绍自己,再朗读一段文字,如流传久远的梁朝周兴嗣编纂的《千字文》或其他任意作品。完成后,视频或音频文件与文字稿一起由工作组负责收集,最终所收集的乡音,都可能会被国家图书馆永久收藏、保存。同时,孤独图书馆作为记忆博物馆,也将留存家族长辈的乡音。
在马寅的设想中,孤独图书馆以后不仅仅是图书馆。未来社区成员的家史都可以入藏孤独图书馆,其公共部分成为社区的记忆博物馆,其私密空间则成为缅怀亲人、祭奠先祖的业主家庙。
从理想社区到新故乡
马寅对于阿那亚这片“实验之地”有更大的理想:“城市化的发展割裂了传统的邻里关系,邻居之间成为陌生人,既不相识,也极少往来。我的理想是建立起亲密而和谐的社区文化。”
在马寅的设想中:在社区,人们服务多于索取,合作大于竞争,创造胜于重复,节约制约消费,精神甚于物质,一个人的一生在这里都富于意义。相对于当今集成化、消费型、竞争的生活模式,它是一种可持续性的生活方式。
要达成这样的设想,这就需要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罗家德所提出的两个先决条件:职业团体的自我更新和年轻知识分子的自我革命。
推动社区成员都来做家史,是马寅一直装在心头的计划。但这需要有一大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参与,需要有专业的团队支持。现在,时机成熟了,“因为这里汇集了一群有情怀、有思想的精英业主”,符合上述条件了。
阿那亚有40多个微信群,这里的《业主公约》,就是大家在微信群里一个字一个字改出来的,大家认同在一个民主和谐的社区里面是必须要有约束、有制度的,所有人愿意自觉地共同遵守,而不是强制执行。这让马寅意识到,美好的东西必须是自己衍生出来的。
那些因爱好而划分的群,从早期的约着吃喝玩乐,现在开始过渡到分享教育、分享文化、分享情感。过去寻找同好、分享物质生活把社区成员相连,现在大家因情感、地域的认同渐渐熟悉起来,家史计划顺理成章地切入,强化了情感的认同。马寅把这个变化看成是成为理想社区道路上巨大的进步。“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就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你怎样信仰,就怎样生活。彼此认同是关键。”
对于家史计划与理想社区的关系,马寅是这么理解的:我们的生活非常富足,但是活得孤单彷徨,我们的无助感、无力感和缺乏安全感,根源之一是归属感的缺失。中国要有美好未来,重建社会、重建基层是必须的,社区是一个比较现实的起点。通过家史计划,把邻里关系建立起来,让街坊四邻、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关系慢慢回来。把业主和家史有关的文字、照片、视频放在图书馆,人们可以在这里找到家族相关的东西,这些都是把社区重塑为新故乡的每一小步。
马寅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既未挣脱农业文明的襁褓,工业化还在进程中,现代化又远未完成。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代里生活着一群尴尬的人,既留恋故乡的温情与乡情,又无法远离城市的资源与文明。过去和现在,有时会通过一张结婚喜帖短暂连接起来,但连接的只能是思绪,故乡作为农耕文明时代的标志,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
按照社会学家勒维斯的观点,每个人心中都有原始的部落情结,在高速发展的社会,我们心灵深处的那种农业时代的部落意识,终将被唤醒。于是,正在热映的贾樟柯导演的《山河故人》引发了一个群体的共鸣,电影讲述了中国知识分子普遍面对的问题:在大变革的时代背景下的“移民”之痛。要想有所成就,必须要到远方去,而做着“远方梦”的城市移民回首故地时,初恋在那里,破旧的老屋在那里,故乡却模糊了。
在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赵世瑜看来,这种情况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孩子就对故乡不再有感情了。今天,无论是家庭建设,还是社区建设,应该让原乡和新故乡并存,新故乡要有原乡的内容,连接二者的应该就是每个人的家族记忆。因为对于中国人而言,历史具有终极关怀的意义。
“新故乡”的提法是有迹可循的。台湾的社区营造始于20年前,是台湾地区展开的一场最基层、最普及、最温和,但影响深远的社会运动。它的作用在于一点一滴唤醒了人们对故土家乡的感情,拉近了邻里间的关系。在台湾社区营造数十年的历程中,“新故乡”一词已成为一个流行词语,台湾亦提出“新故乡总体营造计划”。
这个词的创造者、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董事长廖嘉展对它有一段深情的诠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偶然和机缘。如果,有某一片土地对你有所养分和启发,它就是你生命的所在、价值的所在。即使它不是你血缘上原生的故土,也可以成为你的新故乡。”
阿那亚希望成为业主们的“新故乡”。再造故乡有没有可能?赵世瑜对此的看法是积极的,他认为,一个社区除了用对过去的回顾来创造认同之外,也可以通过针对现居地的文化传统的理解,建构新的认同。对过去怀念的分享,让人们有了很多认同感,对当下的创造让人们有了归属感,二者产生积极的化学反应之后,就有可能让“新故乡”生根发芽。 家史心灵马寅安放故乡计划社区功能寻找阿那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