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之歌”:从古希腊到契诃夫

作者:石鸣

​“山羊之歌”:从古希腊到契诃夫0戏剧《樱桃园的肖像》剧照

直到来自波兰的“山羊之歌”剧团在今年的乌镇戏剧节上演《樱桃园的肖像》为止,国内观众对契诃夫《樱桃园》最深刻的舞台记忆,或许还停留在2011年北京人艺举办“莫斯科艺术剧院邀请展”时上演的《樱桃园》上。那一版是正儿八经的大剧场,“莫艺”原本就是以演契诃夫的剧本而出名:演出长达三个小时,台词忠实遵循原剧本,契诃夫的停顿和“留白”的美学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主演女主人公柳苞芙的演员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身材瘦削,总是微微含胸,嗓音带着一点疲倦的沙哑,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没落贵族的忧郁和怅惘气质……看过演出的人都有一种满足感,总算是看过了“真正的契诃夫”。

《樱桃园的肖像》(Portraits of the Cherry Orchard)则是一个小剧场演出,演出日程安排在乌镇戏剧节的后半段。近两年,波兰戏剧越来越多地引进国内,大小制作都有,口碑基本上都不错,这一部果然也不负众望。10月21日首演之后,反响热烈,原定只演三个晚上,24日晚又加演一场。演出场地秀水廊剧院太小,只有100来个座位,为了满足观众需求,每场临时增加20个座位,票仍然供不应求。如果今年乌镇戏剧节有“最佳剧目”的投票选举的话,《樱桃园的肖像》大概会以高票当选。孟京辉对此毫不意外,他是今年乌镇戏剧节的艺术总监,也是选戏人,他把这出戏定位为“人人都会喜欢看的戏”。

对于习惯了契诃夫的“质朴”和“散文化”的人,或许会对《樱桃园的肖像》中爆发出来的情感的浓度和强度不太适应。从某种角度上看,《樱桃园的肖像》很像是一个浓缩版的《樱桃园》。全戏时长只有一个小时,直接从原剧本的第三幕切入,只有一个场景,就是樱桃园还在原主人手中的最后一个晚上。没落贵族们明知樱桃园即将被拍卖掉,却不做任何实质性的挽救行动,最后一晚,他们一边饮酒狂欢,一边等待命运的宣判。在等待的过程中,戏里的每个人物轮番出来唱歌,讲述自己的经历。契诃夫的剧本在这里被彻底打碎又重组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叙述方式却完全不同。导演乔格什·布拉尔(Grzegorz Bral)提取了契诃夫剧本中矛盾冲突最激烈的那个时刻,这个时刻原本并不明显,或者说,散落在人物对话的各个角落,若隐若现,现在却被去除了表面的散漫,重新拧紧、加固,契诃夫笔下那静默流淌的生活的“潜流”,就这样汇聚成了浪花飞溅、将观众冲击得头晕目眩的“激流”。

戏一开演便能感受这股“激流”的迷醉气场。演员的穿着打扮相当类似,他们一个一个走上前来吟唱,从唱词中我们逐渐明白了这是原著中的哪个角色,这个角色如何看待自己的经历。有现场音乐伴奏,然而更重要的是其他演员随时会为其进行多声部伴唱,复调音乐在剧场内部编织出了一个带有几分庄严和梦幻感的空间,听者置身其中,仿佛参加宗教仪式一般,体验了某种净化之感。“其实这就是古希腊悲剧中‘歌队’的表演传统。”布拉尔笑了。

“山羊之歌”剧团,这个名字便来自对古希腊悲剧(tragedy)的一个别称“odi tragon”,通俗地翻译成英文便是“song of the goat”。剧团1996年建团,直到1998年都还叫作Tragon剧团。布拉尔是两个创团者之一,两人都出自波兰最有名的先锋戏剧大本营Gardzienice中心。他在这个中心待了5年半,学到了戏剧创作的“采风”方法。“实际上,‘采风’就是Gardzienice中心运作的方式,这个中心位于波兰东部,那里布满了风俗传统各异的村庄和小镇,居住着许多波兰少数民族,我们去那些村庄走访,了解他们的传统音乐、舞蹈、民俗、宗教仪式,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戏剧创作。”

​“山羊之歌”:从古希腊到契诃夫1戏剧《樱桃园的肖像》剧照

在这一过程中,布拉尔对西方精神之源的古希腊文化开始发生兴趣。他发现,古希腊的戏剧中,叙述的手段不仅仅只有文本,舞蹈、音乐、歌唱、动作、节奏、姿势等等,所有元素都同等重要,元素和元素之间来回切换,保持一种均衡,演员和演员之间的关系也趋于平等。“没有谁更重要,也没有谁更不重要,所有人都同等重要,演出自身才是明星。”在古希腊戏剧中,“一个戏在各个层次上都展现了复调的方法”。

“山羊之歌”剧团的第一个作品便改编自欧里庇得斯的《酒神》,叫《酒神赞歌》(Dithyramb)。如今我们能够了解到的是,这出戏在表演结构上尽可能地回归到古希腊人为狄奥尼索斯唱赞美歌的那种原始形式,舞台没有舞美、道具,演员也不化妆,赤脚演出,持续不断地有鼓声伴奏,还有小提琴音乐,当时的评论认为,简直就像是古希腊人复活。“演员好像直接从公元前的巴尔干半岛的某场宴席走来,身后便是堆满美酒、橄榄和美食的餐桌。”表演方式不仅有吟唱,还有舞蹈,有整齐划一的跺脚,有人声的各种呻吟、叹息。换句话说,如今我们在《樱桃园的肖像》里感到震慑的种种元素,在这个剧团的第一出作品里已经颇具雏形。

​“山羊之歌”:从古希腊到契诃夫2乔格什·布拉尔

如果仔细分析《樱桃园的肖像》的叙事结构,不难发现,其实布拉尔把契诃夫的“散文诗剧”变成了一出严格遵循“三一律”古典结构的古希腊悲剧。围绕着樱桃园的拍卖,剧本中的时间前前后后持续了好几周,然而布拉尔却把全部剧情集中到一个晚上,只有一个事件发生,就是一场最后的宴会,所有人物也只有一个行动,那就是在狂欢中等待,在等待中回忆,在回忆之后接受现实。散落的时空被收缩、叠加,能量也因此被空前地集聚起来,这正是布拉尔想要的。“如果你看过我们的排练就会知道,那是一个‘能量过程’,某些东西发生、发展、加深、直至临界点,然后爆发、释放。我不想打断这个过程。我希望戏剧回到它的原初状态,回到它的诞生时期,那时它像一个仪式,而不仅仅在于讲述了什么故事。”

他说他几乎每个戏都和《樱桃园的肖像》观感类似,“非常浓缩、强烈、具有爆发力”。这样的戏,“山羊之歌”剧团常演的还有5个。除了改编契诃夫,布拉尔还改编莎士比亚,《樱桃园》被他变成了一场最后的晚餐,《麦克白》则是一场梦,戏一开始,麦克白就被女巫催眠,直到戏结束,他都一直沉浸在梦里,在梦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因此麦克白夫人没有死,麦克白梦见的是自己的死亡,他的尸体被自己的夫人拖拽。

​“山羊之歌”:从古希腊到契诃夫3戏剧《樱桃园的肖像》剧照

最令人难忘的或许是“山羊之歌”剧团对音乐的使用,这提醒了我们,古希腊悲剧原本其实是一种乐剧。尼采说,悲剧诞生于音乐精神,布拉尔是这个观点的信徒。他还乐于引用另一个观点为自己的创作提供理论支持:“公元前6世纪,有一个名叫克拉泰勒斯(Cratylus)的古希腊作曲家,他说如果语言指涉的是其描述的对象,那么音乐指涉的就是隐藏的、不可见的现实。我感兴趣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现实,我用音乐来抵达现实,但这个现实又常常被认为不是现实。”

在“山羊之歌”剧团的头三部作品(也可称为“悲剧三部曲”,因都取材于古代史诗或者神话传说)中,前两部的音乐都采自民间,使用的是现今希腊北部、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和阿尔巴尼亚山区的传统音乐,这一地区也正是古希腊悲剧的发源地。在这个三部曲中,尤以第二部《编年史:一场悲悼》最为有名,创作持续了两年,布拉尔对这一地区的复调演唱传统进行了深入研究,最后他把这种音乐结构变成了自己的戏剧结构,不同的声部就像是不同的角色,声部之间的关系,就构成了戏剧矛盾的紧张冲突。布拉尔察觉到音乐具有一种特别的文化原型力量:“人们记住一首歌,远比记住一本书来得简单,一首歌的旋律被一代代人传唱,那么这一代代人也赋予了这首歌以养分,音乐比文字、文学能够更有效地承载人们对过往的记忆。”

旁人常常误以为布拉尔的作品使用的音乐都是民间音乐,因为常常能从中体验到一种来自远古的沧桑质感。然而,其实从他的第三部作品《泪流满面》(Lacrimosa)开始,他就不再使用现成的采风音乐素材了,而是自己编曲。“《泪流满面》的音乐改编自莫扎特的《安魂曲》,《麦克白》的音乐出自一个当代科西嘉作曲家之手,《李尔王之歌》(改编自莎士比亚《李尔王》)的音乐其实是非常当代的,没有一点儿民俗音乐的成分。《樱桃园的肖像》也是如此,来自和我长期合作的两个当代作曲家。”

不过,《樱桃园的肖像》的创作过程,和其他作品有一点儿“不同寻常”。布拉尔一开始并没有想把这个演出做成一出戏,那个时候他刚刚做完《李尔王之歌》,面对改编莎士比亚这一宏大命题,他在摸索着如何在文本和音乐之间找到一种平衡,说得太多了、唱得太少了,还是唱得太多、说得太少?在这一过程中,他把契诃夫的《樱桃园》做成了一个音乐会。“最开始,全部都是钢琴曲,是一个钢琴音乐会的形式,过了几个月,有的演员开始在演奏的过程中唱歌,我们开始尝试着把纯音乐变成歌曲。又过了几个月,我们慢慢地在钢琴和唱段中间加进动作表演,最后一个阶段,才是加进纯文本。整个创作过程持续了3年。”布拉尔说。

在乌镇首演时,为了使观众更熟悉剧情,布拉尔在开演之前还做了一个5分钟的导赏解说,他提到了契诃夫曾经把这部作品标明为“喜剧”。“我们今天已经不太理解《樱桃园》的喜剧性何在,或许在契诃夫的那个时代,某些东西是有喜感的。”然而,演出之后,他发现中国观众的反应和他预想的不太相同。“坐在我旁边的女士,演出3分钟之后就开始哭,还拥抱住她的男朋友。”他很诧异,“在波兰,没人这么哭。”还有最后他们喝香槟的那一幕,柳苞芙看看罗伯兴奉上的香槟,说了一句:“这酒也太便宜了。”“这句台词说出来的时候,波兰人都笑翻了,可是在中国,却没有人笑。”他猜想:“中国观众会不会过于深入地沉浸在契诃夫的悲剧性里面了呢?契诃夫有悲,但也有喜。”他重新将《樱桃园的肖像》里的音乐定义为卡巴莱式的,强调音乐中蕴含的闹剧和娱乐成分。“契诃夫是非常人性化的,他的人物总是有两面,又蠢又聪明,又滑稽又悲伤,又丑陋又美丽,生活也是这样,不是只有一面,生命也不是只有悲剧,而是一场悲喜剧。”

“戏剧让人在更高的层次上生活”

——专访“山羊之歌”剧团创始人、导演乔格什·布拉尔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怎么决定要用契诃夫的文本做这样一出戏的?

布拉尔:通常当我选择要导某一出戏的时候,都是因为我生命中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而这个戏是和这些事情有关的。因此,并不是我“选择”了一出戏,不如说这出戏选择了我。大概几年前,我差点失去我在波兰的创作根据地。我本来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戏剧空间,是一个13世纪时的修道院的饭堂,这栋建筑的主人想把我赶走,因为他想把这个修道院改建成一个迪斯科舞厅。眼看着我就要无处可去了。这个年代,许多人都认为赚钱比做文化更重要,以往文化被创造出来是为了传承、为了持续,现在做文化很多时候是意味着给自己赚名声,这很不同。当我意识到我将要失去我的剧团、我的戏剧空间的时候,契诃夫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了《樱桃园》,我的处境和剧中那些贵族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我并没有欠债,不得不把园子卖掉来还钱。我马上也要失去我的“樱桃园”了。当然,后来我通过我的媒体朋友进行呼吁,最后我们还是保住了这个戏剧空间。但是这个戏已经开始在排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做这样一个戏最重要的意义是什么?

布拉尔:当然这个戏的重要性并不仅仅在于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世界在改变。我不太了解中国,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但是在欧洲,整个世界在进行一场巨大的转向,发生了很多新的事情,出现了很多新的问题,许多人失去了他们之前所拥有的,甚至是精神性的,比如某种集体意识、某种哲学或者某种信仰。我们在失去这些,新事物正在到来,但我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它是什么。《樱桃园》讲的正是一个旧世界的结束,一个新时代将要到来,但它同时也讲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它讲到掌管这个新世界的人更加粗糙、野蛮,而被替代掉的旧世界的人拥有更多的学识。对我来说,这就是21世纪前10年在发生的事情。很不幸的是,我认为至少在欧洲,更加愚蠢的人正在上位,在信仰和文化方面凌驾于智者之上,这非常可怕,作为乌合之众的大众反而空前地拥有话语权,反过来想告诉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我们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是艺术是需要自由空间的,就像大自然一样,你不能告诉一棵树,你应该这样长,或者那样长。人们应该任由艺术家自由自在,艺术家是最敏感的,常常拥有一种远见性和预见力,能够察觉社会中到底在发生什么,真正的艺术作品其实是一种社会的放大镜,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做艺术的原因。因此,《樱桃园的肖像》也是我们对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解读。

三联生活周刊:你对中国观众在演员谢幕时拿手机拍照这个事情非常注意。那么波兰观众看这个戏的反应如何?谢幕时他们也会拿出手机拍照吗?

布拉尔:不会,从来没有。波兰的戏剧观众从数目上来讲很多,我们的戏剧观众的数量和电影观众一样多,也就是说,戏剧和电影在波兰是同等重要的。也许现在年轻一代人里面看电影的比看戏的要多了,但是想象一下,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波兰有将近1万个非职业剧团,而波兰的人口是3000万,因此每3000个人就有一个剧团,这是我们重要的戏剧传统。我认为波兰戏剧绝对有其独特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做戏剧的原因,是我们做戏剧的能量所在,那就是对一种充满力量的隐喻的理解,这种隐喻和活生生的人之间打交道有关。而隐喻是什么?隐喻就是能够在更高的知性层次上生活的能力,是对这个世界更高层次、而不是更低层次的一种理解。我有意这么说,是因为我们需要培养人们用更高层次的方式去思考,艺术家、知识分子的职责是教会人们使用隐喻——诗歌、色彩、音乐、声音、能量,甚至是仪式。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那么偏好用音乐来做你的戏?

布拉尔:我在剧场中最感兴趣的是语言的振动,不仅仅是一个声音说了什么,而是以怎样的振动形式,将信息传达出去。所以文本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音乐。别人做戏剧的时候,或许是通过阅读和分析文本来试图理解这个戏在讲什么,我研究的是文本的音乐性,或者说,把文本当作音乐来解读剧本。所以我并不真的是一个导演,我更像是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我的演员都是音乐家,我的排练就像是交响乐团的排练,我在他们之间来指挥音乐。

三联生活周刊:你和作曲家是如何合作的?

布拉尔:对我来说,音乐是一种情绪,一种感觉。多年的实践下来,我已经有足够的敏锐度来分辨,这个音乐是悲痛,那个音乐是嫉妒,这个声音代表冬天,那个声音代表我爱你,等等。我从剧本中提炼戏剧性最强烈的那个时刻,告诉我的作曲家我想要什么样的情绪来表现这种戏剧性,他们来提供解决办法。然后我再毁坏他们的音乐,把它重组、舞台化,让音乐听起来像这个或者像那个,把音乐变成一首诗。

三联生活周刊:《樱桃园的肖像》你做了3年,现在算是做完了吗?

布拉尔:还不算做完。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隐喻,《樱桃园》是关于树的,对吗?而树是不断生长的,你不可能让树停止生长。我也不想让这个戏停止生长,我把这出戏看作是一株樱桃树,我还不是很肯定它会给我们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对于我来说,戏的结构也是我创作的主题的一部分。有很多人做戏是,开始做,好,做完了。我不是这样,我一直在改一些东西,所以我的戏没有首演的概念。有的观众会十几次二十次地回来看我的戏,看看这个戏演变到什么阶段了,就好像看看一座花园长成什么样子了,这就是我想要的。 契诃夫艺术戏剧爱情电影智利电影古希腊樱桃园山羊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