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优雅就是拒绝
作者:何潇希薇·纪莲巡演节目:阿库·汉姆编舞的《技巧》
几分钟的黑暗之后,舞台上的灯光再次亮起来了。眼前是一间房间,墙面没有很多修饰,像一幅极简主义的几何构图。这间屋子很大,空荡荡的,似乎在静静等待,等待一出戏,或者,等待一个人——这样的场景,令人想起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很快,人来了——当然不是戈多,而是一位女士。一位名叫希薇·纪莲(Sylvie Guillem)的女士,她是一名法国芭蕾舞演员,人们称她为:“不小姐”(Miss No)。
首先进入房间的是她的眼睛。眼睛的映像投射在门框里,像一幅达利风格的超现实主义绘画。这眼睛十分漂亮,仿佛嵌在窗框上的星星,一闪一闪,透露着言辞无法传递的信息。你只能辨出这是女性的眼睛,却难以确认她的年纪,眼角的细纹在透露她的人生阅历,而眼神又灵动得像一个青年。未几,她的整个面庞露出来了,一张典型的法国女人的脸,小巧、精致,坦诚拥抱年龄的到来,她不再年轻了,却依然是好看的。她没有躲避时间的侵蚀,时间也没有侵害她的美。
“法国女人不会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岁月与她们,谁也不曾胜过谁,他们只是在拥抱彼此。就像此刻,这个全球身价最高的芭蕾舞女演员在舞台上所做的一样——一个空气中的独自拥抱。她拥抱的究竟是谁呢?是几十年的舞蹈生涯,又或许是,过去的每一个自己。而今,希薇·纪莲快要50岁了——她决定挂靴,离开舞台。
她的告别仪式,是一场名为《生命不止》(Life in Progress)的世界巡演。今年3月,这场演出从罗马启程,将于11月在东京终结,而10月在北京与上海的两场,是“不小姐”与中国大陆观众的最后告别。在她职业生涯的末端,希薇·纪莲依然保持着“不小姐”的标准做派:用新东西与观众说再见。她的巡演由四个节目组成:阿库·汉姆编舞的《技巧》(Techene)、威廉·弗塞斯的《双人舞》(DUO)、罗素·马利方的《此处与以后》(Here &after)和马兹·艾克的《告别》(Bye)。希薇·纪莲跳了三支,其中两支是全新的作品。
我坐在国家大剧院的第一排,观看这场告别演出。她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看清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在这场表演中,希薇·纪莲仿佛将一个“自我”拆分成了无数个“瞬间的自我”,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将她们一一陈列出来。开心、失落、焦虑、狂喜、悲伤、孤寂……一个女人可以拥有的全部情绪,通过她细微的肢体语言,悉数释放出来,出现在舞台上。相较于男性观众,这些小动作,更能敲动女性观众的内心。她们或许不会言语,但是她们懂得。这一点,我是从邻座金发女人抹眼泪的动作上知晓的。
罗素·马利方编舞的《此处与以后》
到她决定挂靴的这一刻,希薇·纪莲跳了39年的舞,比我经历过的所有人生还要长。在舞蹈的某一刻,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儿,活泼得好像地铁里的小姑娘Zazie,与巴黎街上的小狗逗乐子;在另一刻,她又像一个丧失了全部爱情的女人,一个轻轻的触碰,都可以让她跌落成碎片。她始终是硬朗的,在她抬脚的时候,你还能看到她年轻时著名的“6点钟造型”,她的跳跃,也依然利落有力。然则,正是因为这种硬朗,脆弱也显得格外触目——就像在手中握一块水晶,坚硬得仿佛可以切开你的皮肤,然而,当你松开手,任它落在地上,它立刻就碎了。
希薇·纪莲有许多种方式,向人们展示她的力量与无畏。比如,在她38岁的时候,她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宣布自己将从古典芭蕾转到现代舞上来。对于许多芭蕾舞者,过了30岁,她们的职业生涯就要面临日薄西山的危机了。而希薇·纪莲却在这个“危险的年龄”上,选择扮演游戏改写者的角色。观众和批评家看到了她在舞台上展现出来的线条与力量,也见证了她的勇气和转变。2006年,41岁的希薇·纪莲演出了阿库·汉姆编舞的《圣兽舞姬》(独舞部分由林怀民创作),将表现脆弱童年记忆的独舞与充满力量的武术双人舞结合起来,让人们看到了女性特有的双重性。
阿库·汉姆编舞的《技巧》
“我并没有‘转行’去跳现代舞,尽管人们都这么说。大家认为古典与现代不同,在芭蕾学校里,学生们会学习现代舞、爵士舞等各种门类。努里耶夫执掌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时,为舞团带去很多新生事物,包括像弗塞斯这样的新生代编导。我们上演《雷蒙达》、《天鹅湖》这样的古典芭蕾,也尝试新作品。我知道二者我都想做,我需要新挑战。这并非是我现在的转变,而是我很久以来就坚定的信念。”希薇·纪莲说。
从一开始,希薇·纪莲就与众不同,她像小说与戏剧里经常出现的“命运的宠儿”,因为上帝之骰的一掷,开启了别样的人生。“是舞蹈选择了我。我的一切都充满偶然性,碰巧练了体操,碰巧开始了跳舞。我出生在普通家庭,碰巧进入了巴黎歌剧院,碰巧擅长跳舞,碰巧遇到努里耶夫负责舞团。对于我,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我没有时间等待,没有时间悲伤。”
希薇·纪莲巡演节目:威廉·弗塞斯编舞的《双人舞》
她出生在巴黎郊区,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机械修理工,母亲的职业是教授体操。11岁时,她到了巴黎歌剧芭蕾学院(Paris Opera Ballet School),不是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未来芭蕾舞演员,而是作为一个体操交换生来的。16岁,她摘得了国际芭蕾舞比赛金奖,也让人们注意到了她那令人羡慕的身体条件。有一个广为流传的玩笑:当大部分女孩儿还在努力把脚举过头顶的时候,希薇·纪莲已在头顶摆弄自己的鞋带。
19岁,希薇·纪莲成为法国最年轻的“芭蕾之星”,是巴黎歌剧院芭蕾团的首席舞者。她的贵人是传奇芭蕾舞演员鲁道夫·努里耶夫(Rudolf Nureyev)。在成为巴黎歌剧院芭蕾团艺术总监之后,努里耶夫在新剧《雷蒙达》里给了她一个小角色,希薇·纪莲通过这个角色征服了努里耶夫,此后,成为他钦点的《天鹅湖》主演。在努里耶夫的提点下,希薇·纪莲几乎演遍了所有古典芭蕾经典,此外,她还奉献了试验性的《玛格丽特与阿芒》和《乡村一月》,这些作品成为新的经典。
“努里耶夫改变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们这代舞者的一生。我见证经历了一切。我每天都感谢他,没有在二十六七岁才熬出来,而是在19岁就被委以重任。”希薇·纪莲说,“那是舞者的美好时代,可能身边有七八位同样出色的青年舞蹈演员,你要等待再等待,等着成为舞者、首席、驻团……但努里耶夫不同,只要你有激情有才华,现在就能成为首席。时间是短暂的,努里耶夫眼中的舞者等不起,你会在等待中失去力量,丢掉激情。”
“自由”是希薇·纪莲渴望寻求的东西。“在舞台上,你想要自由表达,然而,如果没有扎实的基本功,自由无从谈起。自信与技巧是建立在训练上的。除了大量训练,没有其他道路。我需要那些训练、那些折磨,否则我将一无是处。自由很重要,但只能依靠自己。精神与肢体力量同等重要,他们就是自由。”
1989年,24岁的希薇·纪莲顶着巨星的光环,跳槽到了英国皇家芭蕾舞团,成为那里的客座首席。在这里,她一年只需要演出25场,还可以与其他编舞和舞团合作——这种独立工作的自由,是以“专制”著称的努里耶夫所拒绝给予的。对于希薇·纪莲的这场“叛逃”,法国国内反应剧烈,《费加罗报》甚至称之为“一场国家的灾难”。
“假若一切重来,我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感谢在巴黎歌剧院的时光,但我逐渐意识到责任的重要性,人们必须学会选择,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责。无论在哪个舞团,当时的我都无需负责,因为我没有做选择的权利。但我清楚,自己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离开了巴黎来到英国,在这里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舞蹈、喜欢的合作伙伴,开始承担责任。”希薇·纪莲说。在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她待了17年,出演的大多是些古典芭蕾剧目:《罗密欧与朱丽叶》、《睡美人》、《吉赛尔》、《天鹅湖》……对于现代舞的热爱蛰伏在她的心中,这也为她的下一步埋下伏笔。
“优雅就是拒绝”——香奈儿这句名言在“不小姐”身上体现得恰如其分。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团员们发现,她实在是太特立独行了。除了同台演出,她几乎不与她们交谈,不与别人共用更衣室,也从不去食堂吃饭——对于这一条,这个法国人说:“如果我想知道天气怎么样,看看窗外就可以了,不用走到食堂去谈论这个。”“不小姐”的称号,是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安东尼·德维尔的慷慨赠予,两人经常因为艺术观的不同,展开针尖对麦芒的对峙。英国人认为,法国人舞台表现过火;法国女士则反驳说,是英国的传统过于保守——最终,她获得了胜利。
“人们可以在酒吧跳舞、在舞蹈学校跳舞,我会在厨房跳舞,我们并不能因此都成为编舞。就像人人都能写作,但并非人人都是作家。作家就是作家,舞者就是舞者,他不可能再以其他为生。通常人们认为自己可以选择各个行业,并非如此,一定有一个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人们都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
希薇·纪莲经常被称作“我们时代最好的舞者之一”是有原因的,首先是她傲人的身体条件,这让她成为一个天生的舞者——天赋加上苦练,让她几乎可以完成任何动作。上天对她的眷顾还表现在,在这漫长的苦练生涯里,许多同行都遭受了长时间的伤病折磨,她却幸运地逃开了,也令她比其他人在舞台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不论是古典芭蕾的功底,还是现代舞的历练,她的经历,都是她的财富。同样给予舞蹈以滋养的,还有她独一无二的个性——舞者的个性,就是她的“气”。
她的职业生涯总是这样,一个篇章结束就结束了,没有拖泥带水。就像她从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到了英国皇家芭蕾舞团;从古典芭蕾到现代舞,再到临近50岁生日的时候,宣布彻底告别舞台。她总是处理得干脆利落,态度决绝。她的引退宣言非常简短,更多的话,她在舞台上,用形体来表达。
《生命不止》巡演的最后一个舞是《告别》。在这个舞中,希薇·纪莲有一个令人难忘的倒立动作,不是享誉全球的芭蕾舞演员经常做的高难度、优雅的倒立,而是我们在童年时期才会做的,调皮而稚气的倒立。孩童们喜爱做这个动作,为的是看到一个截然不同、正反颠倒的世界——在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刻,希薇·纪莲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回到了生命的开端。
巡演海报上,有一个小女孩儿的照片,这是童年时代的希薇·纪莲:黄绿色格子的小裙子,披一件绿色开衫,非常乖巧。在最后的一支舞中,她穿上了一件相似颜色的开衫,衬着黄色的小裙子,鲜嫩得好似三月里的草长莺飞。她穿着这身衣服,在舞台上一次次敬礼,一次次和全世界的观众告别。然后,她转身离开,去到观众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她的“天鹅之歌”已经演完了。我看着台上黄色的裙影渐行渐远,就像看见一朵别致的花,消失在晚春的暮色之中。 天鹅湖艺术芭蕾形体优雅希薇纪莲拒绝舞蹈不小姐芭蕾舞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