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锡:张爱玲的美国伯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麦卡锡:张爱玲的美国伯乐0张爱玲

文 / 司马新

麦卡锡先生20世纪50年代初任香港美国新闻处处长,张爱玲于1952年自上海南迁至香港之后,在那里做英译中的钟点工。1954年左右,她将第一部英文小说《秧歌》初稿送麦先生,向他请教。他看后大为赞赏,出力相助在美国发表。张抵港后目标是移民至美国,苦于无门路可求,因移民名额极低。现在能得麦先生鼎力相助,终于圆了移民梦,也改变了她下半生的生命图案。

麦先生与张爱玲年龄相近,20世纪40年代已到中国。他20多岁时,在中国北方住了几年,所以看到《秧歌》中农村的描写,觉得非常真切。后来,他在美国领事馆工作。至1949年新政府即将在北京建立,他仍留职在南京,与新政府为中美建立外交关系谈判。美方首席代表是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1876~1962),双方立场相去太远,无法谈得拢。到1950年春谈判无果终结。麦先生南下至香港主持美国新闻处。

张爱玲由宋淇先生推介,为新闻处做英译中的工作,开始麦先生对她也不甚留意。看了《秧歌》初稿之后,发现她的英文能力可以将一情一景都描绘到栩栩如生,令他赞赏不已。

但他本人与美国出版界并无来往。适逢其时,美国畅销书作家马昆德(J.P.Marquand,1893~1960)到香港作访,麦先生就请他看《秧歌》初稿,马声称来港度假,谢绝阅读。不料有一天,暴雨袭港,马困顿于半岛酒店,当天就看完初稿,印象甚佳,于是答允与张见面。

约会那天,麦先生开车去北角接张爱玲同赴他近浅水湾的住宅。张在脚趾上涂了自己泡制的绿色指甲油,身上穿了自己剪裁的奇服异裳,麦先生称作OUTLAND,SH。马昆德是新英格兰的旧派绅士,见到这身打扮的中国女作家,也不知做何感想。好在张对马之作品十分熟悉。几年前她著的《十八春》——《半生缘》的前身——有些情节借自马的小说《H.M.Pulman Esquire》。马发现有一中国书迷,自然是高兴的。因此两人相谈甚欢。会后马昆德答应替她介绍自己的文学经纪人勒德尔(Marie Rodell),结果由她相熟的司克利卜纳公司(Charles Scribner's Sons)出版。

​麦卡锡:张爱玲的美国伯乐1美国作家马昆德

在麦先生看来,张的高眉小说很少会有人问津,她又不善于搞人际关系。如果留在香港,很难维持生计,可能须退回上海,前景不妙。去美国也是前程未卜,但她在美国刚出版新书,想来还有机会。而张爱玲本人是一心一意想移民,所以在他的协助之下,很快办成了移民手续。

当年新闻处有另一任务,是争取几位重要文化人士去美国,其中一位是影星李丽华。50年代时,李的名声远在张之上。麦先生夫妇陪她同乘轮船赴美国。李不愧是大明星,艳光四射,是船上众目所注。麦先生终日陪着美人儿,麦夫人不免心惊。他们两人约定在船上做语言交换,麦先生教李英文,李则教他中文。李所选的中文教材里包括了“三字经”,所以船还未达美国,麦先生将中文里的脏话全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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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好莱坞之后,德米尔大导演(Cecil B.DeMille,1881~1959)亲自接待,此导演以大型巨片出名,代表作有《十诫》(The Ten Commandments)与《大马戏团》(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导演设宴招待,李丽华做主客坐其侧。她演技甚佳,以至于酒过半巡,导演才发觉李不谙英文,忙找到麦先生,“小伙子,快过来做翻译!”

李不虚此行,拍了一部电影《中国娇娃》(China Doll),但并未在好莱坞常驻。那倒并非她之过失。今日21世纪也好,20世纪50年代也好,好莱坞的大牌天后有几个东方女星?李后来回了香港,在港台影界还走红了20年。

许多年之后,麦先生对我说及这两位杰出的中国女子,做此比较:“李丽华是在任何社会都能安然活下去的,回上海也一样。张爱玲是在任何社会生存都会有困难的,除非有人作援助。”爱才之外,我想这是他热诚援助张的另一原因。

张爱玲抵美之后,麦先生于她的协助和交往,已在拙书《张爱玲与赖雅》中报道,不再在此重复。但有一逸闻,可在此补遗。

张与赖雅1956年闪电结婚之后,麦先生向她道贺,也向其经纪人勒德尔道喜,“你的女儿顺利嫁出去了”。经纪人明白赖雅的景况,因道:“女儿没嫁出去,倒是招进来一个女婿!”

麦先生偶尔也谈及政治,他说张爱玲是他认识人之中最不懂政治的,听闻我对政治也十分冷漠,就说:“你们中国人呀,都是这副德性。咱们爱尔兰人呐,最热衷政治,三个人碰头,就会准备建立新党!”不过,麦先生也不是唱高调的人,但一生官运亨通,自然是因为他待人接物八面玲珑,又能广结人缘。有一次我劝他把旧事写成回忆录,尤其是40年代后期,他目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中国大革命,他作为局外人,可有他的看法。另外,与新中国政府谈判过程,鲜为人知,即使失败,后代人仍可以取来借鉴。他是很谦虚的人,说想记下来,只留给自己的子女看,并不想发表,也不知写成了没有。

这些年来,麦先生始终是华人之友,对中国文化的关心与捐助,向来身体力行,曾经协助另两位中国作家移民美国,赞助台湾60年代的《文学杂志》。在香港办《今日世界》杂志,以优渥的稿费,请高手译者,如张爱玲、余光中加盟,翻译了许多美国名著。60年代的港台两地,不像今天般富有,让两地读者有机会看到西方文学,更不说维持了一批优秀译者的生计。麦先生是真正的华人之友。但是因他是“冷战”时期过渡人物,中国大陆至今仍会有人视他作敌人。这是一时无法澄清的。好在他是雅人君子,助人为乐,不求图报,对历史上的反讽,不会感到任何遗憾的。

张爱玲于1984年起,开始其在美国汽车旅馆的流浪生涯。1983年底,她有一封信至麦先生,细谈她搬家的情况,承他印影了寄一份给我。她信中最后一段如下:

信上说的都是自己苦懊又不洁的事情,实在抱歉,尤其在这个时节。但我盼望能得你的信息——到1月底我仍可在此收到来信。向你们全家作热诚的恭贺。

之后有关她的消息,都来自庄信正兄,因他偶尔还收到她的来信。我有时转告麦先生。我们谈起来,伤心又伤神,因她行踪不定,难以营救。有一次他说,有时回想起来,当年他引张爱玲到美国,是否做错了一件事。我答说肯定不是。首先她本人决心想移民美国,他只是引线而已;其次,她如留在香港,情景可能更加不堪。他说那倒也是如此。

到1988年,张终于结束旅馆生活,找到了公寓安顿下来,我们听到了也松了一口气。

张爱玲1995年去世后,拙著《张爱玲与赖雅》出版。我知他不看中文书,也没送他一本。不料他自己去买了两本,后来还推介至《美国之音》的中文部,他们因此邀我去华府接受访问。

中文电台主访人对我很有礼貌地接待。可是这次华府之行,最高兴的,是终于在通电话好些年后,能与麦先生晤面,请他去左近中国饭馆午餐。另外请了高克毅先生,翻译界的老前辈,因他也帮过忙。高先生那年已80多岁高龄,高夫人平常不放人,让他坐地下铁进城。这次网开一面,是因为高先生说他最欣赏拙文《张爱玲与赖雅之外一章》,一定要见一面。席间我对高先生笑说,麦先生今天吃饭并不免费,必须提供资讯才行(He has to sing for his supper)。两位长辈都是徇徇儒雅的文化人,是很难得的一次聚会。

之后我与麦先生仍时常通电话联系。至2009年初,他进医院第二、三次动手术,每况愈下,所以我在5月底再去拜访一次。所幸他外表并无大变,只是行动不便,只能坐床上见客。以往几年,我见到张爱玲英译文章,总想法寄他一份。这次带去的是她《海上花》英译本,新近出版。她在世时,似乎答应送他一本。送他这些小礼物是回报他对张的知遇之恩。我是没有资格代表其他“张迷”的,只想让他知道,也有中国人,对他于张爱玲多年的厚爱,并没忘恩。

不料,他的回礼,远比我的珍贵,是张送他的小古董,铜制的小车子。他坚持要送这份礼,是对我多年努力寻求资料的奖励,我也就收了下来。现存放在香港朋友的大保险箱里,将来可在那里鉴定为哪个朝代。写一本像样的传记,需要访问传主生平见证人,寻访传主许多故居,旅费已经超过稿费几倍多。几十年后,传记作者或能得到应得的报酬。但是今天见证人大半已凋零,岂能再等几十年。所以我就担起这份任务,好在旅费数目并不太大,我还赔得起。但是得到麦先生这份支援,实在心铭感谢。

麦先生不到那年年底就辞世了。我一直想写篇小文以作纪念,都拖延了近三年。现在缅怀往事,追忆下来的点点滴滴,都是愉快的回忆,是撰此文的主因。

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张爱玲1942年从香港回到上海,经过战难流离,惊魂甫定,到1944年初方能发表《烬余录》,描绘她在港战中的种种经历。她写道:

我没有写历史的志愿,也没有资格评论史家应持何种态度,可是私下里总希望他们多说点不相干的话。现实这样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间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

不相干的话里,有她心爱的“灰扑扑的人生的况味”。我不是历史家,这里所写的一大半倒是“不相干”的话,也放不进传记里面。自己写文章,总想在白纸上重创“人生味”——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了。可是至少在此替麦先生的吉光片羽,留存在《又一章》里面。 文学香港张爱玲美国经纪人麦卡锡伯乐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