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

作者:刘敏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0凉山彝族百姓渴望改变命运,公益组织认识到做教育才最有效

去西昌市四合乡的路极其泥泞,摩托车是唯一自如的交通工具。所谓的路,有时候称为泥淖更合适,老乡的摩托车半个轮子陷在前人的车辙里,褐红色的烂泥巴甩得到处都是。我们眼见一辆SUV在泥地上打滑,四个轮子在山路上横着走,看得胆战心惊,感觉分分钟要滑下山去。一辆大卡车干脆陷住了,司机无助地站在路边,只有一名农民正杯水车薪地用锄头挖开一条通路。

四合乡离凉山首府西昌市并不远,山路的前半截还能回望到远处州府现代化的楼群。但是车行半小时,就遇到拦路的一群黑白的山羊,放羊的男孩已经十几岁了,完全听不懂汉语,打招呼时一片茫然,默默跟着母亲把一群山羊赶上山坡。从泥地里第二次把摩托车拔出来后,我们终于到了四合乡永定村火普组,这里是典型彝族山村的样貌:土坯房外挂着成串的玉米,仙人掌遍布墙头,一些学龄前的彝族孩子在房前自己打滚玩耍,个个拖着清鼻涕,因为不会汉语而无法沟通。

在一片土坯房中,雪白水泥墙的索玛花爱心小学是全村最显眼的建筑。4年前,索玛慈善基金会在这里建了一座板房小学,今年正在重新修建成钢筋混凝土建筑,工程已经完成了90%,因为“最悲伤作文”引发的风波,正在无限期停工。

为什么要修学校

索玛花爱心小学是索玛慈善基金会修建的第四所小学,在这所小学建立前,村里有100多名失学儿童。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1四川越西县大营盘村小学的孩子们在校园里玩耍

户口是首要原因。索玛慈善基金会理事王跃介绍,因为四合乡离西昌市区很近,近些年很多附近高寒地区的农民自行迁到了这里。“但他们生了孩子都不知道回原户籍地上户口,有的是超生,更不敢上报,到最后孩子长到七八岁了还是黑户,想上学根本报不了名。”

另一个原因是上学路途远,这也是凉山很多偏远地区的缩影:从火普组到山下的四合乡中心小学,摩托车尚且要走一个多小时,小学生往返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每天上学完全不现实。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2彝族传统建筑多为土坯房,窗子小,做教室采光不好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住校,但一是孩子太小,二来没有户口,要额外交一笔借读费,让本身就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家长支付这个费用,显然是不现实的。

索玛慈善基金会刚成立的时候,跟很多慈善组织一样,都是先从送物资开始,这个办法最直接,但很快就被证明效用也是最短浅的。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3大营盘村与外界隔绝,台湾人张平宜和她创办的“希望之翼”已在这里耕耘15年

“我们给彝族的孩子送文具、送衣服,刚开始去他们都很感谢你,但后来再去,他们就主动问:‘哥哥,这次怎么没给我拿东西来?’发现我们只是想走访一下,立刻就不高兴了。”到最后,村民们连旧衣服也不想要了。王跃现在已经理解彝族老乡的心态了。“他们生活在赤贫线以下,只会考虑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钱,眼界就只有这么大。直接给东西就算给一百年,最后村里还是这样,甚至还助长了他们不劳而获的心态。”

解决的办法就是修学校。在凉山,小学有乡镇中心校、完全小学、教学点三种,像火普组此前有的就是教学点,只有一、二年级,之后再转学到中心校读书。索玛慈善基金会之前修的三所小学,都是把摇摇欲坠的土坯教学点扒掉再新建。彝族传统房屋因为是土坯结构,很难安装窗子,校舍里的光线都很差,新修的水泥房子则结实敞亮。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4大营盘村小学的孩子们拥有条件良好的教室

索玛慈善基金会把前三所小学都赠送给了当地政府,由政府派公办教师教学,基金会额外再雇用厨师,购买日常食材,给学生们提供免费的阳光午餐。

这在当地是一种常见的合作模式,成都义工网的创始人老黑也这样修过学校。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5越西县普雄镇宝石小学的学生。“最悲伤作文”的小作者来自这所学校

凉山昭觉县永乐乡冲洛村的村小原来是一处危房,几十名学生冬天也要在寒冷的露天上课。四川大学支教团最先发现这个小学,找到老黑一起合作,由学生们打报告,拿到教委的正式批文,老黑去筹钱,找义工做地勘和设计规划。最后由义工网找了村里一处荒地,又买了老乡十几平方米的农田,建起了一所标准的村级小学。

建校过程中,公益组织一般只负责建设,具体买地、规划设计、房屋验收等往往都没有健全的手续,看起来跟盖一所农民房没有太大区别,首要矛盾是解决迫在眉睫的失学问题。像老黑的福源小学,建造过程中也有当地党委、工商局、政法委、教育局等部门的人参与。“我们也必须有政府同意,有人出钱给盖学校,政府也觉得是好事。”凉山当地的媒体纷纷刊登了学校建成的消息。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6成都义工网创始人老黑在凉山推行“脸盆计划”,培养学生的卫生习惯

索玛慈善基金会的另一个重要工作,就是给学校派支教老师。在2014年下半年,索玛花一共有19个支教点,每个老师最少持续教学一个学期以上,跟学校的公办教师一起授课。

山区里因为偏僻、条件差,很多地方都留不住教师,教学质量也堪忧。“你看孩子读课文看起来是会的,你单独指着一个自然段让他读,就读不了了——他们都是背的,就是跟老师咿呀地学舌。”王跃发现,一些学校教加减乘除、认时间的方式都是错的,支教志愿者能大大改善这种情况:“我们的老师要求是大专以上文化,大学生年轻人为主,也有退休的老教师,各行各业的都有。他们上去后,本地老师就不上课了,因为确实教得更好。”

近访凉山:慈善的理想与现实7孩子们搬进州政府建造的教学楼后,张平宜把在大营盘村最早援建的平房教室改造成了办公室和会客厅

老黑的成都义工网没有支教项目,他修建的福源小学,距离中心校有8公里的距离,一下大雨,整个路就都冲毁了,让孩子们走读上学完全不现实。福源小学过去只有一个初中水平的代课老师,“教学质量就别说了”。在工资之外,四川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总裁班每个月给老师额外补贴1500块钱,就是想把这位老师稳住:“我们已经把要求放到最底线,只要他能把这几十个孩子管起来,哪怕一天、一个星期认识一个字儿都是好事。”

尴尬的“一步跨千年”

老黑第一次来到凉山是2008年,学到的第一节课是:鸡汤只能喝中间。

此前也去过很多贫困地区的老黑,第一次踏进布拖县乡下的彝族民居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因为大凉山冬季寒冷,牲畜常常跟人混居在房子里,一进门右边往往是牛圈或马圈,用木栅栏隔开,中间是火塘,左边是睡觉的地方,整个房间都是通的,牲口的气味儿满屋都是。鸡和猪是散养,屋里屋外地跑,老房子的地面都没有硬化,动物的粪便和泥巴混在一起。“没法下脚,一片稀里哗啦!”

彝族人非常好客,一来客人总要杀鸡宰羊招待,家里再穷,借也要借一头回来。但是第一锅鸡汤捧上来,老黑就被村长提醒要小心:“当地人卫生习惯不好,杀鸡根本没有清干净,下面不能喝,鸡肠子里的渣子全沉在锅底了;上面也不能喝,漂了厚厚一层油,那些油泡更是不干净,就中间的汤能吃。”老黑看着鸡汤真感动,也真不敢喝,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尴尬。

介绍凉山彝族自治州历史时,现在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一步跨千年”:凉山一直实行着奴隶制度,直到1956年民主改革,直接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

当封闭的西南边陲突然开放,尤其是近20年来,一下子接入到市场经济、消费社会和全球化。自称为“诺苏”的凉山彝族人社群,始终是被动接受社会变迁,人与时代,落差巨大。

“很多学生身体都不好,家长也不会带他们去看病。第一,缺钱;第二,他没这个意识,说找个毕摩(巫师)来做一做法事就好了。”王跃听支教老师说过,学生生病了,老师给了药,孩子藏在舌头底下,转身偷偷就吐了——吃了回家会被爸爸打,毕摩说了不能吃药。“你不能怪他们,千百年来在封闭的环境里生活,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掉的。”

老黑曾经问过一位彝族村长,对自己的老乡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村长给了一个非常实在的答案:第一是死了人不要杀猪;第二是结婚不要收彩礼——这两个习俗足以让一个富裕的中等家庭直接进入贫困。老黑去凉山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一场葬礼:“当地有人去世,家里要杀几十头猪、牛,互相之间还要攀比,举债也要杀猪。我眼见着学校操场上在分肉,死者十里八乡的整个大家族全来了,直接在操场上架起五六个大锅炖,每三斤肉放一堆,一堆一堆地大家分走。”

四川大学维吾尔族学生木拉提3年前在昭觉县支教,头一天他刚刚在微信上号召大家帮助贫困失学儿童,第二天参加婚礼,就发现彩礼高达10万元,而新郎家的房子破得连星星都看得见,之后只能靠出去打苦工还债。回到课堂上,木拉提想教育自己初一的学生们不要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没想到孩子们哄堂大笑:“老师,才10万元!太少了!”

这些习俗,若无深入认识,偏见自然容易产生——“民族劣根性?”老黑不同意这些说法,“但如果说真正改变生存形态,他们能拿到的工作和机遇都太少了,地理条件有限制,个人能力也不足。”老黑发现,文化水平低下,让凉山的彝族人即便走出去,也无法找到体面的工作。要么做最底层的活儿计,要么就是铤而走险。老黑曾经帮助过布拖县一间被撤并的村小,一位本地小伙子在他的支持下代了半年课,终因条件过于艰苦而作罢,出走到成都打工。

几年后老黑在成都再次遇见小伙子时,惊讶地发现,小伙子居然是带了村里的女人出来,在最低档的卡拉OK、按摩发廊里从事性服务。前一任老代课教师拉牛,是村里受人尊重的文化人,可拉牛老师的儿子和儿媳妇外出打工第二个月,就在西昌火车站因贩毒被抓获,判了十几年徒刑和无期徒刑。

“如果孩子们不读书,将来容易成为社会的一个隐患。”王跃感慨,现在想教化成年人,跟他们讲道理,讲外面的社会和远大的抱负是不现实的。现在让孩子们会写自己的名字,读得懂合同,以后打工就不会被欺负。“等到他们有了下一代,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外部力量介入到凉山,改变现状,教育是关键,遂成共识。

样板小学

“两间盖在水塘地的‘小危屋’,占地十来平方米,全部的校产就是教室内几扇只有铁条不见玻璃的木窗,两块嵌在墙上的黑板,两张讲桌和17套破旧的桌椅。”

“从创校至今,每年高达七八十名学生入学,却没有一个正式的老师,也没出现过一个正式的毕业生。”

——如果按照这个描述来寻找越西县大营盘村小学,现在真的会彻底迷路。台湾女记者张平宜和她创办的“希望之翼”已经在这里耕作了15年。大营盘村是越西县的麻风村,过去的麻风病人都在这里隔离,也被外界孤立。麻风村有大约1000名村民,近百名麻风病患者。

车子沿着水泥路一路盘旋,最后到达村子的最高点,面前是一座整洁的校园,三层的教学楼、宿舍次第排开,张平宜在楼上跟我们招手,一进门,先招待了两杯手冲的蓝山咖啡。

“很多记者来我们这都会失望,以为会破破烂烂,没想到这么现代。”妆容精致的张平宜自带一种巨大的亲和力,预想到我们的吃惊,她的台湾口音有种得意。“之前有个义工过来,带了全套的野外设备,还拿了一口锅,真的是把我给气死!我就要满足他,让他在宿舍里搭帐篷睡。”

教工楼里有抽水马桶、太阳能淋浴、还有速度流畅的Wi-fi,一时间确实让人不知身在何处。学生们已经放学了,穿着校服在操场上玩耍,有些孩子正在帮助清扫杂草,把昨夜下雨的积水推到水沟里去。

在头一天,学校刚刚收了大营盘村山上的一个孩子,因为路远偏僻,这个孩子已经11岁了,从来没读过书,不懂汉语,也不会与外人交往,在校长和张平宜面前只会睁大眼睛,无助地左顾右盼。

学校收下了这个孩子。“否则还能怎么办呢?再不读书,今后出去打工都没人要。”张平宜已经很少遇到这样的学生了,罗桂平校长介绍,当地学生在入学前没有家庭教育可言,一年级孩子听不懂老师说什么,头两年全在教汉语。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到了三年级,孩子的汉语就都很流利了,大孩子的卫生意识更好,宿舍楼外的水池一直站满了孩子,住校的小学生自己把袜子洗得干干净净。

前十几年,张平宜帮助学校扩展校园,修建教学楼、水渠、宿舍等基础硬件。她现在的工作是弥补政府的不足,学校22名政府发工资的公办教师,“希望之翼”额外雇了3名管理老师、5个厨房阿姨,今年新装修了一个幼儿园,马上还会有3位幼师。

政府已经免去了学生的学费和午饭费用,“希望之翼”给住校的孩子提供生活费、早晚餐费,还有奖学金:初中前5名学生每个月补助150元,5~10名每月100元。“这个奖学金我们只发一半,过去也一次性发,结果发现有孩子头一天拿了钱,第二天家里就买了一台电视,那可不行!现在留一半我们帮忙攒着,学习好的孩子能攒2000块钱,毕业了正好上高中用。”

更多的变化是看不见的。凉山彝族结婚早,索玛慈善基金会教过15岁上学的女孩,刚上完一年级,学会写名字认字儿,第二年就辍学当新娘去了。张平宜性格泼辣,跟村民们约法三章,禁止在校生结婚,否则必须退回所有生活费。当地孩子小学毕业就要出去打工,张平宜跟家长们吵过很多架,劝孩子继续读中学。有些毕业生被张平宜带到青岛,她的弟弟在那里有一家健身器材厂,孩子们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学习做焊接、车床、管理总务,不用再出去做苦力活儿。

大营盘已经有两届初中毕业生了,每届一个班,平均分已经连续两年在全县9所中学中位列第二。“我们人少嘛,也占了不少便宜。”去年的27名学生,有11个继续升入高中,余下的读职业中学,或者出去打工了。而在15年前,大营盘村的孩子连小学都一个也读不下来。

“教育帮扶见效特别慢,要先教好一代人,等到下一代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好在罗校长已经发现,十几年前,大营盘村毕业的头几届学生,有的已经当家长了,这些学生的孩子刚三四岁,就着急送到学校来。“读过书的学生已经认识到了教育的意义。”

大营盘村的学校,也许是慈善组织在凉山助学中最具样板色彩的。

刚过去的半年,张平宜花了10万块钱装修了操场角落的麻风病治疗室,翻修打通成幼儿园,给学前班的小孩子上课用。这个幼儿园跟此前我们见过的教学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墙壁刷成了粉红、奶黄、嫩绿,铺上迪斯尼童话形象的软地垫,给孩子做游戏用。以前的毕业生回校看张阿姨,被她带着一起给教室做装饰。张平宜指导当地工人,把碎瓷砖拼成了花坛,称赞他们“简直是素人艺术家!”——听到这种城市里才用得到的称呼,难免跟凉山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明明我们上山时,还看见村里的幼童浑身赤裸,当众在马路上排便,可眼前的绿瓦粉墙与彬彬有礼的小朋友,又让人确定,那些贫困、文化上的鸿沟,至少在眼前这所校园里被克服掉了。

理想与现实的平衡

张平宜的工作一开始并不顺利。一些当地官员对麻风村有偏见,难得来办事,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张平宜想把村里的孩子送到附近村小去读书,结果女校长告诉她,那只能会“来一个跑一百个”。

跟很多慈善组织一样,与基层打交道需要民间智慧。此前,张平宜想在普格县盖初中部,招收全凉山州麻风村的孩子,明明已经与政府选好了地址,也回台湾募到了善款,结果再回凉山,领导换人了,冒出来“洪水泛滥区”、“泥石流潜在危险区”的理由彻底拒绝了她。

“如果我不是台湾人,不是个女人,早就被折腾死了。”一直被当作外宾,张平宜最后直接利用起这个身份。四川省台办、凉山州台办、凉山州对外友好协会变成了她的法宝,解决类似教师要不要开小灶、学校建输水管道等争端时,这些官员都被张平宜搬出来帮忙,这时候如果事情再发酵,“那可就是政治矛盾了”。

选择帮扶公办学校,也是智慧之一。“我是台湾身份,对当地没有置喙的余地。如果10年前是我自己办私立学校,我一走,这个学校就倒了,所以一定要跟公办学校合作。”现在张平宜还留在大营盘村,主要是有大量外县麻风村的孩子过来上学,如果她一走,很难保证越西县还愿意接受这些外县的孩子。

罗桂平校长作为公办学校的校长,一直要维护张平宜和政府之间的平衡,不能偏袒任何一方。罗校长跟张平宜的关系很好,完全看不出来两人曾经因为学校教工厨房的事,有整整一年不说话。“大家最后意识到要各退一步,才能把事情办好。”外来的慈善组织,需要学会在当地的运作法则,当然也会给对方带来变化。罗校长举例,乡里面电力检修,总是不打招呼突然断电:“张小姐发现学校停电,外面路灯还在亮,就特别生气,觉得有电为什么不供学校。但是乡上的人可能觉得,我检修嘛,给你发什么通知,唯一的电当然要保路灯。”

多次争执之后,现在再检修停电,电力公司都会给罗校长打电话,让提前做个准备。“这都是张小姐斗争的结果,对我们本地也是一种进步。”

张平宜因为是台湾人,无法以她自己的身份在大陆组建非政府组织,2014年才刚刚在中国华侨基金会下挂靠了项目,可以合法地通过公募账号在大陆筹款。“希望之翼”的善款,之前主要来自台湾企业界。

“希望之翼”近些年在媒体上的露面不多,在台湾,张平宜动不动就会被戴上“红帽子”,如果宣传太多就会被政客利用。在大陆也没有主动宣传的必要:此前因为没有募款资格,大众和企业也没法给“希望之翼”捐款。

但是对索玛慈善基金会和老黑的成都义工网而言,宣传是必需的,这是他们募集善款最主要的途径。但必须注意的是,宣传到什么程度必须拿捏得当,一旦越界,好事的性质立刻就变了。

悲情的临界点

今年8月,一篇“最悲伤作文”在网上热传,索玛慈善基金会也由此被全国所知。

基金会理事长黄红斌(网名老邪哥哥),7月做例行的支教检查时,在越西县宝石小学的墙上看到了一组优秀作文,其中就有这篇写着“饭做好,去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的作文——《泪》。

小作者木苦依伍木家共有姐弟5人,16岁的大姐、15岁的二哥都在外打工,木苦依伍木领着两个弟弟在家。他们的父母在几年前相继去世,孩子们每个月有678元的孤儿生活补贴,在宝石小学免费就读,12岁的木苦依伍木放学后要独力照顾两个弟弟的饮食起居。根据2012年的数字,凉山有7000人左右的双亲死亡孤儿,失去父母抚养的孩子达到了2.5万人,木苦依伍木的情况并非个例。

文章贴在“老邪哥哥”的微信朋友圈里,最初只有三十几个赞,没有太大反响,没想到被转发后,8月份开始在网上热传。

木苦依伍木的童年超出了外界的想象,人们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还有孩子过着这样的生活。木苦依伍木本人和索玛慈善基金会很快收到了92万元捐款,在网上同时发酵的,还有对当地政府的批评、问责。王跃看到文章走红时就意识到,事情要坏了,“我们给政府抹黑了”。

当政府的眼光落在索玛慈善基金会时,当初盖学校时忽略的手续,变成了基金会最大的问题。9月初,在从四合乡下山的路上,“老邪哥哥”被拘传,四合乡的学校因以涉嫌违法买卖、占用国有(飞播)林地,违法建设、非法办学、建设场地施工造成地质灾害隐患等原因,被勒令在8月末前自行拆除。因为舆论的声浪,“老邪哥哥”在24小时后被释放,爱心小学尚未拆除,目前无限期停工,马上要修好的新学校,现在一个学生都没有了。

索玛爱心小学缺少手续的情况,在当地的公益组织中并不鲜见,因此当地公益圈里大多报以同情式理解。也因为事情的悬而未决,让同侪们不知自己如何应对是好。

老黑本来接了香港一家基金会的援助,打算9月下旬在美姑县开展自己的“脸盆计划”,把干净的洗漱用品送下乡,但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开展,如果要持续一天的卫生公开课上不了,物资也就白送了。

这不是老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2012年,《中国青年报》的记者跟着成都义工网的志愿者到布拖县下乡,报道了86个孩子因撤点并校面临无学可上的困境。文章在网上引起强烈反响,老黑再次去做活动,第一次遇到了当地政府的全程监管,最后不欢而散。

张平宜不赞成用孩子个体讲故事。像木苦依伍木这样的情况,大营盘小学里其实也有,“但只说一个人的故事,很多人就会定向给这一个孩子捐款,一下子涌过来几十万元,这对他和其他的孩子都不公平”。但是由于筹款途径的不同,张平宜的标准,对国内的基层基金会来说,是另一种难以达到的平衡。

老黑举例:壹基金2007年成立,头一年一共筹到了1067万元,2008年汶川地震一来,当年地震一项就筹到了1.2亿元。到了2011年、2012年,整个数字又掉到了三四千万元,到了芦山地震,15天又筹到了2.4亿元。“国内的公益捐赠,就是需要用灾难来刺激,甚至很多公益组织会暗暗期待灾难。公众只有受到巨大的震动,才想到捐钱,平时有多少人能意识到公益是一件长期的工程?”——这是中国目前慈善的特别状况。但是,当“灾难—捐赠”模式使用不当,不同的利益方之间曾有的平衡,便极易宣告破裂。

在凉山,据州政府部门最新数据,当地有180多家当地的公益组织,全国及境外有超过1000家公益组织在这里有项目,凉山的贫困、封闭,让这里也成为做公益的热点。国家社工人才培训基地主任郭虹做过多年非政府组织(NGO)研究,她告诉我们:因为凉山支教的特殊性,使凉山的慈善公益组织与当地不同层级的政府,以及政府有关部门,甚至各级大大小小的国家工作人员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关系。平时各自我行我素,维系着“民不举官不究”的局面;若得到某位领导的首肯,还会受到特殊照顾;若是触动了某些部门或某位领导的“忌讳”,就会备受“检查、审查、考察、视察”的待遇。“一些地方官员也承认,社会组织来凉山,做了很多政府做不到的事情,对老百姓是好事。但是‘不按规矩办事’‘惹麻烦’,也是地方官员对社会组织最大的不满。然而,究竟什么是‘规矩’,在凉山支教有哪些规矩,绝大多数社会组织既不知道有没有,也不知道该问谁。”

(感谢实习生王紫祎对本文的帮助) 凉山中国凉山支教张平宜近访慈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