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爱玲的藕色香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香港大学文学院,张爱玲曾在此就读
文 / 张月寒
初抵香港,我毫不掩饰自己所期待的香港,是《倾城之恋》里把窗帘都染蓝的浅水湾,是葛薇龙小家碧玉传奇的半山,是张爱玲和邝文美买一只闹钟的皇后大道,是她在兰心照相馆拍照的北角,是夜晚抬头仰望的“紫阴阴的嫩兰的天”。
张爱玲所形容的香港,似乎总脱离不了一个“紫”。“紫黝黝的蓝天”,“藕色的天与海”。大约香港,在当时年轻的她的眼中,总脱离不了一股浪漫与深沉并存的紫色调,既是瑰丽,又有一种最深层的悲哀。
“凄清的天与海。”她这样说。
张爱玲对于香港,应该说是喜欢的。香港启发了她最初发表的一些作品,是她文学道路的敲门砖,灵感最初来源的城市。《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接着,还有《倾城之恋》、《连环套》。到了美国后创作了《色·戒》。她在《重访边城》里说:“……太喜欢这城市(香港),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国的一鳞半爪给保存了下来,唯其近,没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染蓝窗帘的浅水湾
浅水湾海滩,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故事发生地
张爱玲对于浅水湾有一种情结,这和她在香港大学上学时,母亲来港下榻于此相关。母亲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美了很多年的女人,一种传奇。她从小在母亲的华光与流彩中长大,于张爱玲心中,母亲是一种类似于神的存在。
这个美丽的母亲当年下榻于当时全港最高级的浅水湾酒店。张爱玲在向学校嬷嬷报告母亲住址的时候,内心有股压抑不住的自豪。
张爱玲在香港的活动踪迹
她母亲逗留香港的那段日子,她时常去浅水湾酒店探望。坐完公交车还得走很长的一段路,
于是,在张爱玲笔下,她把那些最美的人配给这片最美的海滩。无论是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定情博弈,还是“第一炉香”姑母闲时去游泳之处……浅水湾于她是心中的一块圣地。
香港半山自动扶梯
2015年8月底,我于铜锣湾跳上一辆双层公交车。出离市区,沿着陡峭的山路穿行无羁,向浅水湾进发。在一本香港警察写的书里曾说,在香港,若想体验《头文字D》的“漂移”,其实不用夜半赛车,坐香港“小巴”也会有同感——下车后那种双脚站不稳的眩晕以及捡回了一条命的感觉。
我这次坐的虽不是“小巴”,但也感到了香港司机陡峭急激的驾驶风格。在仅容两辆车行驶的窄小山路上,我们和迎面而来的车迅速擦身而过;山路常呈50度左右的转弯,二层公交车顶部不时碰到沿路伸出的树枝,传来砰砰巨响。但观看这些司机的表情,却都无比淡然惯熟。有一次一个出租车司机因着和我们讲话,差点没看前方。
香港大学文学院内随处可见坐在楼梯上读书的学生,这种席地而坐的风格类似欧洲
张爱玲在《茉莉香片》里所说的“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到现在依然真实存在。
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公交漂移”后,我好不容易听到站名。一下车,浅水湾的海水终于像一块画布舒展在眼前。那种港湾城市特有的“海上生明月”,英国康沃尔郡也有,只不过香港的浅水湾没有康沃尔那般幽深曲折,更朗阔些。
充满温润市民气息的香港北角区是张爱玲曾经的活动区域
眼前的这片海水,延伸着的,似乎没有张爱玲描述的那么“蓝”,而是白中泛青,吞吐着蜜合色的沙滩,以及远处的绿山。绿山上层层叠叠铺满精致紧凑的蓝色公寓。
彭浩翔的《维多利亚壹号》描述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女生,为了能买一间看得见海的公寓,不惜谋杀前后左右的邻居,从而使那间屋降价。此刻,望着眼前的这片景致,似乎有些理解了在香港住这种向海之房的欲望。它确实是极美的,而且是在这忙碌紧张的都市,得到浪漫诗意喘息的契机。
海滩上人不多。这是白流苏和范柳原嬉笑着拍打身上小虫子的地方,是流苏看见化成灰也认识的萨黑夷妮的地方。我静静坐下来,闭上眼睛,海浪在向我诉说这里的传奇与变故。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或是每个人都在希冀自己成为传奇。
赤脚走在沙滩上,惊喜感受到脚下沙子的细软,再一次明白了张爱玲对于这片海滩的痴迷。
每次看别人写海的文字,出现“闻到海水味道”之类总觉做作,然而此时,我却真真正正闻到了那股海洋的咸腥味。
在浅水湾附近一片极隐蔽的草地上,我看到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提到的淡巴菰花。突然意识到当时年轻的张爱玲已然深刻,因为那种小白的花,清丽却不甚起眼、美丽而不够张扬,寓示当时来自上海的小家碧玉葛薇龙是多么贴切。“小白骨嘟”,就像葛薇龙的粉扑子脸。“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张爱玲说。
她还喜欢在作品中称男子身上有淡巴菰的味道,其实就是香烟味道。淡巴菰是英文tabacco的音译。
石青半山
“松涛一停,香港山上就有种异样的寂寥。”张爱玲在下半生的英文作品《易经》里这样说。
坐在出租车上,借着黄昏的景致,我们向太平山驶去。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香港富人多喜住在半山。越来越稀少的人烟,越来越清澈的空气,很多山谷转弯处,都可以瞥见浓绿得滴下水来的魍魍森林,远处,则是淡蓝色的充满烟愁的海,还有那茵茵得化不开的雾。连张爱玲也说,“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
到达山顶后,下车行走。张爱玲形容半山里的云,是“石青”的。想她当年步行于半山,也只有因着这样的步行,她才能以旁观者的角度无比窥视,从而今后华丽铺陈。
淡影疏林,松涛沙沙。张爱玲说得对,半山的这些幽径,是最适合散步的。“蓝阴阴”的月亮,连采樵人都不来的崎岖的山坡,“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
我想起《茉莉香片》里聂传庆那晚也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其实,在半山徒步行走最容易让人感到一种“多余人”的落寞——朱自清说的“热闹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但是这种行走,又确实让人心旷神怡,因为你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极好的、你永远达不到的生活,而这种“永远达不到”又让这种生活更加美好。
正如张爱玲所说,在半山,有“林子里的风”,也有“海面上的风”,林子里的风像怒犬吼叫,海面上的风则有些凄凄然,像哀狗。
聂传庆就是在这种风中对言丹朱拳脚相交。那是衰弱人的最后爆发。我此刻也同样站在这种“哀狗般的风中”,突然感到了那种杜鹃花般的震颤。像红雨,殷红的花瓣簌簌落下,砸烂了远行人的双脚,压垮了远行人的灵魂。
在描写香港的多部作品中,张爱玲都提到了半山豪宅。葛薇龙眼里“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或是“流线型的白色建筑”。而此时我见到的却是远处碧绿山坡上一处姜黄色的英式建筑,黑色雕花铁门,城堡一样熨帖的设计,有着维多利亚式的门廊。最妙的是它的露台,希腊式一览无遗的大露台上,最末端靠近悬崖的地方却偏偏立着一架鲜红色的三角钢琴。鲜红色的钢琴,多么诡异又罕见,但此时配着那黄昏时分的姜黄色建筑,却显得格外熨帖和谐。
一个穿白绸晨衣的女子走上露台,手中端着一杯如血的红酒。她举起杯子,轻轻呡上一口,又一转身,看着身后如烟的山景。
在残阳照射下这一切让人感觉如此不真实,又充满着一种小说般美感的张力。
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二炉香》里提到有“山顶缆车”这一站,于是我也坐了缆车下山。两旁嗖嗖掠过惊人的景致,让人觉得碧绿、镂空与不真实。然而还是让人爱,只为着任何一种突破庸常生活的“不同”。
远处,雷声滚滚。山雨欲来,摧枯拉朽。
白流苏的巴丙顿道
她自有着那么一股绝望,没有任何人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理解。
沿巴丙顿道拾级而上。这双鞋虽是便于行走的粗跟,但穿任何高跟鞋走山路无疑都是一件残酷的事。但我依然无怨无悔地向上攀爬,只因那气息、那风、那云雾缭绕又满布都市建筑的山谷,太过符合《倾城之恋》里范柳原为白流苏租的房子。
巴丙顿道离张爱玲当时就读的香港大学颇近,于是想必她也是来此逛过的,才将这一自己到晚年仍钟意的女主角,安置在这样一条道路上。
巴丙顿道是一条坡度较大的盘山道路。让司机在道路底部停下,然后步行而上。这条道路同香港的大多数道路一样,是刚好并行两车的窄小。往上走,是艰难的上行;向下,则是刹不住车的下坡。周围有幽幽古树,盘曲虬结,飘下飒飒藤蔓的须。
再一次理解为什么张爱玲把这里设置为范柳原将白流苏金屋藏娇的地方,因为它的幽深、寂静、盘旋,掩进了当时白流苏的心事和下半生的全部寄托。这本该是一处传奇消逝的地方,却也由于那场不平凡的战争,给了一个女人她想要的结局。
巴丙顿道很窄。但香港道路和英国一样,无论宽窄则总是划一条白线专供行走之用。我规规矩矩地沿着白线内行走,不时遇到穿着运动衣跑步的西洋女子,腕上戴着Apple Watch;汽车,在离我身边只有一寸的地方呼啸上下。我不由极其小心着,又感到了一种浅浅的刺激。
下山后,在巴丙顿道末端一处青蓝色调的咖啡馆坐下,突然想起三毛那篇《青鸟不到的地方》。那一刻我似乎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张爱玲说自己喜欢香港,是因为小小的一个都市,具备各种丰富、各种层次、各种可能性。香港仔游艇会的一个英国船主说,他喜欢香港是因为人人似乎都很遵守规矩,但又都知道如何去打破这些“规矩”,达到自己的便利。这点似乎是真的。我在香港,过马路时也学香港人眼疾手快、反应敏捷、无伤大雅地不时闯着红灯,因为有时路与路之间真的不宽。这一点英国人则相对死板。在闹市的英国白天,没有任何人闯红灯。英国人喜欢他们的rules(规矩)。
当年张爱玲在半山逡巡的时候,彼时她还没有真正经历爱情,且又戴着眼镜高高瘦瘦地在港大求学,一心要考高分因为不能辜负母亲的投资。那时她如《同学少年都不贱》里的赵珏,是丑小鸭时代。所以“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也许寄寓了张爱玲当时对美好女性形象的一切幻想,而首要的一点,则一定要是美丽的。
后来我离开咖啡馆在巴丙顿道附近一个公交站等公交回香港仔,走到公交车二层挑最前排的位置靠窗坐下,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到了香港大学站。再往前,则赫然看见“玛丽皇后医院”的站牌。休战后张爱玲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过看护,她在作品里提到当时有些医生就是从玛丽皇后医院分配过来的。黑夜中,2015年的玛丽皇后医院看不太分明,只接触到是黑夜中凸现的一大块亮白,特别明显。
青涩港大
我惊喜地发现地铁上有“香港大学”这一站,十分便利。出站后没有经过多少过渡我就发现自己已然身处港大校园。想起在张爱玲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家客厅看到的她当年在港大注册文件上的照片,感觉自己离她又近了一步。
走过一段长长的穿廊样的过道,经热心学校工作人员指示,左手边有一个向下的楼梯,下到底的红砖建筑就是文学院了。我在楼梯顶俯视文学院,文学院的红砖,并不是维多利亚式那种砖红色,而是淡粉色中略带些橙,配合着棕色的窗棂,浅绿色的窗帘;顶部是规则排列的半圆形的气窗。这就是她曾经上学的地方,电影《色·戒》的拍摄场景之一。
港大依山而建。当时19岁的张爱玲就在这坡度的校园里上下行走,苦读背书。张爱玲当时在港大的学习是很好的,所以才能获得教授私人给她的800元奖学金。在《易经》里,大考那一天,当炸弹爆炸后,她还回到房间里背历史,因为想着战争说不定哪天就会结束,而考试,却是突如其来的。
下楼时看见绿色正方形小方格地砖,配合着淡黄色的墙壁,棕色的攀墙楼梯扶手。这种老式的熨帖细节一次又一次让我发自内心地喜爱,我又不由得臆想这些楼梯不知是不是她当年也踏过。
在这些楼梯上随处可看见捧着一本书看的学生,就坐在楼梯的台阶上。香港这一点也很有英国气,随处可见席地而坐或坐在草坪、台阶上的人。这本是一种极自然的人类举动。我在伦敦金融城上班的时候,午饭也经常和同事们坐在喷水池边吃,周围整个广场满是坐在地上或台阶上吃饭的白领。此种情况于祖国内地却没有碰到。
文学院的地砖尤其让人倾心,似有无数年代风情。还有那种古老的棕黄色对开长窗,内里有窗格,配着外边今年看已经很有年代感的红砖。
我在想张爱玲当时在这座红砖学院里的感受。难懂的粤语、很难真正融入的同学,每个作家的作品都会不可避免地融入一些个人经历。据《易经》写,她当时在港大,管她们的是一群修女,有一个修女就说了一个印度富人送房子的事,这日后变成《连环套》的情节。
接着,我来到《色·戒》中那个著名场景——汤唯当时坐的喷水池。
喷水池很娴静,圆形的简单设计,石头本色,地上是略泛青苔色的五边形石砖。我走过去时一瞬间闻到莲的清香,后来才知是旁边的白兰树。
坐在喷水池旁的长椅上,我默默想着张爱玲当年是不是也在其间坐过。这里的景致很好。往上看,是拱廊和栏杆,在旁边白兰枝蔓树影的荫蔽下,透过缝隙可以看见二楼走廊的那盏黄灯。黄灯,透着幽微的灯光,淡淡接近于无的希望。我突然觉得张爱玲本就是和别人不同的,而别人,却一直用期待她和别人一样的眼光,来要求着她。
张爱玲当时在港大的时候,接到姑姑来信。姑姑在信上说自己把真古董卖掉却反而喜欢买假古董的事。当时张爱玲出于本能突然想回上海。她跟比比(炎樱)说她在上海也不见得有家,但总想回去,回去后想和姑姑住。比比问回去后何以为生?张爱玲说卖画。
所以有的时候,一个人听信自己生命中的直觉还是对的。张爱玲若非当时毅然返沪,也不会有后来的成名和传奇;而张爱玲如果没有港大的那段生涯,也不会为她最初的文学创作提供灵感。
皇后大道
皇后大道也是张爱玲当年的活动区域。我在皇后大道西、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不停游走,已然不知道她当年具体去过哪些地方,但空气中,总是重叠着她的些许气息吧?
走着走着,我突然看见好多菲律宾女性的集会。港片和电影里多“菲佣”,此刻我终于意识到在港菲律宾人之多。我当时在微博上发了这一情景,一些热心网友说这是在港菲佣每周的定期集会,“偌大的香港似乎只有此刻才是她们的”。
我不停掠过一张张美丽黝黑的面孔,典型的东南亚人长相;不时有跟着音乐跳舞的少女,舞跳得极好,并且她们看上去也是快乐的。
香港都市的苍漠与渺淡,在我们异乡人眼中总是有种湿漉漉的诗意的美感,而在香港人眼中,却是半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或与生俱来的特权与机会。
坐地铁回去。发现香港的地铁很像伦敦,特别是那句熟悉的“Mind the gaps”。在隆隆的地铁中我们每个人前进着自己的人生,或无望,或枯萎,或妥协,或苍老。但这一切说不定只是人生而已,说不定这世界本身就是没有那么美好的,而我们,必须接受它,或试图在绝望中开出花来。
“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张爱玲二十出头就写出这样的句子,可知苍凉绝望是她的本性。后来只不过,越苍老越看透,所以文字上,反而没有初期那样凌厉。
她的第一场爱情,就失败了。“我不能跟半个人类为敌。”张爱玲面对胡兰成的花心时,曾这样想。于是她后来终于放弃了。虽然放弃,多年后的梦里还是梦见和他在一起的情景,并有了孩子。一个女人一生对于男人所最终极的期冀也不过如此。然而这想来又是如此心酸。
市民北角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我从最初抵港的上环赶到张爱玲另一个活动区域北角。北角和上环各属港岛的两侧,来回需跨越整个港岛。
香港一下雨,我才知道它的亚热带气候果然多雨,且香港人跟英国人一样,常年备着下雨的装束,也有很多卖各种好看时尚雨具的店铺,我在中环一家雨具店的橱窗内看见一双高跟雨鞋。
一路上,发现时髦白领、刚放学的女学生,全都穿着各式各样的雨天装束,搭配精心又实用。
北角有太多地方可逛。首先去了据说张爱玲曾经住过的继园街。继园街似乎比巴丙顿道坡度更大,沿途建筑几乎全部拆毁,只留下一处处让人心痛的废墟。这不由得让我想到电影《鬼域》,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然而我们丢弃的东西实在太多。继续往上坡行走,不远处,赫然看见一个棺材店。
我知道不是在同一个城市,但继园街总让我想起张爱玲一篇描述去一个小理发店剪头发的文章,或许是因为路途同样具有艰深难找的气质。
在北角坐双层公交巴士,有两个温润的上海老头坐在邻座,小声用上海话商量待会儿去哪里吃。又想起出租车司机跟我说很多上海人当年搬来香港以后都不大习惯,住了几十年还是不会说粤语。
1949年以后,不少上海人移居香港,最早就聚集在北角区域,因此北角当时又被称为“小上海”。可惜的是张爱玲当时拍出那张著名的“傲视”照片的兰心照相馆,今日却是没有了。在北角街头闲逛,赫然看见一家“皇上皇”,据《也斯看香港》这本书介绍,这原来是一处卖虾脑面的地方。
在北角随便一家茶餐厅喝下午茶,继续看张爱玲。在书页的翻动间我试图无限触摸这个城市,一抬眼,却几乎是赤裸裸的现实。茶伙计端来一杯冻咖啡,有一种令人惊喜的市民美味。
我们试图在一个作家的文字中重新寻找这个城市,看似无意,但其实内里大有深意。对于作家来说,文字即是人生。张爱玲就是这样一种灵魂,她1955年离港去美后,个人的“真实生活”可谓更加乏善可陈,而所有对于生命的意义都化在她的作品中。因为看得太透,所以现实生活渐渐对于她已经失去意义。然而那时的出版环境,天才如她,也不是绝对畅快,所以导致她后半生作品的相对萎缩。或许也是因为看得太透,而不想再写一些哄骗性的文字给读者?
香港茶餐厅起腻油污的桌面上这杯冻咖啡异常好喝,并且可以立即尝出来不是咖啡豆做出来的,而是各种“速溶咖啡+鲜奶+奶精”的调和。如此平民的底料也可以创造出此等非凡美味,由此可知世界上各种东西都不应该是“专属”或“优越”的,我们所有人生的最终,也就像张爱玲评价那部她颇满意的《秧歌》一样,是“平淡而近自然”的。
北角的市民气温润感动。晚上路过一家快打烊的饼店,惊喜地发现有张爱玲在《谈吃与画饼充饥》里提到的“拿破仑”。这是一家家常的饼店,8瓦的白炽灯下,上了年纪的女店主在和旁边一个老奶奶聊天。“拿破仑”果未让人失望,不很甜,又层次分明、酥软相间。
接着往下走,路过一个卖鱼蛋的摊子,当下立即引为惊艳。橙黄的灯光下,鱼蛋、咖喱、肠粉、蟹棒被照得棱角分明、热气腾腾。摊主用剪刀快速剪着肠粉、捞粗面或公仔面,浇上她牌子上标榜的“秘制酱汁”。我看见前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捧着一小碗鲜活的鱼蛋津津有味地吃着,遂用国语跟老板娘说我要跟她一样的。女学生小小地白了我一眼,然而我却顾不上了,只一手接过热腾腾的鱼蛋,心就欢快地要跳了出来。有刚下班回来的白领模样的女子,在我后面素素地要了一盘肠粉。肠粉很细,女生洁白纤细的手指捧着泡沫材质的软软的餐盘,右手拿着两只小签,就这么当街开吃起来。
张爱玲自己也说: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
花墟道
采访完宋以朗那天,我转而去了离他居所较近的花墟道,因为传说张爱玲曾在那里住过。可惜,据宋以朗介绍,具体地址实在无从可考了。
花墟道集结着各种花店,据说曾经也是为了嫖客给妓女买花、送花而兴起的。去的时候已经是晚间,大多数花店打烊,但还是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花的天然香气,让人无来由地羡慕住在这里的居民。
我开始固执地寻找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提到的杜鹃花,那么一大片红的色彩,在当时的聂传庆眼中,无疑是生和鲜活的希望吧?然而找了许久,我终究没有找到,也许,在今天的香港,或许没有人再欣赏那一片殷红的杜鹃了。
那些潮湿的灵魂,沮丧地发芽。
往前走突然看到令人感动的一幕。几个香港人在路边逗狗,有一只白色英俊的中型狗,乖巧地趴在一辆收废品小推车的纸箱上,特别白,美丽,聪慧,干净。一个银发优雅的拾废品阿婆温柔地抚摸着它,口中念念有词。白狗的表情姿态极其享受乖巧,一双睫毛很长的大眼温驯地眨着。旁边一个穿短裤的中年男子用粤语说:“好舒服吧,好舒服吧,你看它多舒服。”
另一只黑色杂毛很胖的狗——那真是我见过的最胖的狗之一,小腹直接坠地。胖狗特别热情,我甫蹲下,它立即大腹便便地走过来蹭我的膝盖。我刹那间觉得十分欣喜,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有时,动物给予人的温暖,比人给予人的,还要深厚真诚。
我在想,当时住在北角的张爱玲,偶尔出门闲逛,是否也会遇到类似情景?
跑马地
第四天特意去了跑马地的那片墓地。张爱玲在《易经》里说的“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的对联,今天依然挂在墓地大门的两边。
我从侧面一个极陡的楼梯走上墓园,刚走几步,就看见“小心有蛇”的警示牌,不由心里一紧。
这座墓园平时应当不大有人来,台阶上落满了不知名的紫红色浆果,不小心踩上去,紫水四溅,充满着一种悲剧性的气氛。越往上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但我总觉得四周阴嗖嗖的,许是心理作用。栏杆扶手极低,因此此时如果被一双不知名的手推下,必然危险。
“碧绿的山上嵌满了白色的墓碑,从大道一路伸展到晴空里。”张爱玲在《易经》里这样写,现在这里仍旧相同。
《易经》的注释说,跑马地,曾经叫Happy Valley。当我行走于香港这个城市,无时无刻不感到它将英语“本地化”的可爱。在英国时就对“士多啤梨”这个词印象颇深,因为在唐人街的菜单上屡屡看到。请教香港同学,他们一步步对我解释,从草莓的英文strawberry开始,到广东话发音的strawberry,再到音译变成“士多啤梨”。在香港本地则更能见到许多有趣的细节,让人体会到殖民历史之深。
跑马地位于湾仔区。湾仔在张爱玲的时代,是情色娱乐场所聚集区。《沉香屑第二炉香》里学生们后来都觉得安白登是色情狂,因此说他是不是平时“去湾仔”。
在《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最后,张爱玲描写了湾仔新春市场。当时的湾仔,据张爱玲所说,“地段既偏僻,又充满了下等娱乐场所”。但是今天的湾仔,却似乎已不是这样。
路过球场,也是张爱玲曾写过的,绿茵茵的草坪,空寂无人的场地。由于我去的时候是晚间,所以整个球场空无一人,只有昏黄路灯下的寂寞,诉说着这个城市不那么轻易被改变的历史。这也是香港比较吸引人的地方,或许也是张爱玲在信里写到自己非常喜欢香港这个城市的原因。它不掩饰历史。这个狭小的都市像吸水海绵一样,浸润了自己所能接触的一切文化和气质,然后,形成了某种自己的东西……
于北角或湾仔徜徉,常能看到香港恐怖片中经常出现的老楼。那种旧而阴森的单元楼,有时呈回字形,有时甚至连屋顶都是斜的。泛霉的墙面,斑驳的旧渍,诉说着千万不可知的市民的历史。眼前的世界,突然涌进纸上的世界,正是这纸上的东西让生活不再那么枯燥。
路过鹅颈街市。香港的街市就是菜市场的意思。很喜欢那种腥气、丰满、新鲜堆积起来的热闹。去一家卖碗的店很想买一打碗带回,站着看了五分钟,实在难以割舍,但因行李箱实在太小,难以有空间带回……临走的时候坐在摊旁的带狗香港主妇对我微微一笑,我回之,再一次感到香港这个城市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冷漠。
尾声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她在《烬余录》里这样说。 文学故事浅水湾藕色香港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