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论文化之死

作者:薛巍

​略萨论文化之死0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文化的定义

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新书《文化之死札记》中宣告,文化死了。但现实生活中文化活动不是接连不断吗?一场场电影、音乐会、展览、戏剧令人应接不暇。略萨对这种反诘当然早有准备,他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科学发现和技术进步,从来没出过这么多书,开过这么多家博物馆,老的和现代的艺术品从来没卖过这么惊人的高价。如今人类制造的宇宙飞船已经抵达了其他星星、识字率高于历史上任何时候,我们怎么能说世界上已经没有文化了呢?所有这些进步都是不可否认的,但它不是普通人的成果,而是专家的成果。文化和专业化之间的距离跟旧石器时代人和普鲁斯特笔下的美食家之间的距离一样遥远。虽然识字率前所未有的高,但这只是数量问题,而文化跟数量关系不大,它跟质量有关。”

在略萨看来,参加文化活动不会让人变得有文化,那更有可能让人变成一个文化游客,对这类人来说,亲近文化代替了对严肃兴趣的需求。“参观博物馆和历史遗迹并不能表示对高雅文化的真正兴趣,那只是一种势利的行为,因为去过这些地方是完美的后现代游客的一个义务。这类参观活动不会激发对古典的过去及其艺术的兴趣,还会取代任何严肃的研究和调查。匆匆一瞥就足以令这些人觉得自己的文化良心是清白的。这种寻找消遣的参观削弱了这些博物馆和古迹真正的意义,使它们跟游客的其他义务一样处于同一水平,比如在意大利品尝比萨、跳塔兰台拉舞,在西班牙欣赏弗拉门戈舞和深沉之歌,在巴黎品尝蜗牛、参观卢浮宫和疯狂牧羊女剧院。”

《文化之死札记》包含《景观的文明》、《文化简论》、《文化、政治和权力》等六篇论文,这些文章的雏形是略萨多年来给一家西班牙报纸撰写的专栏。美国评论家马尔科姆·福布斯说:“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文中把文化定义为对完美的追寻。那些追寻人类的完美、致力于用艺术、文学、科学和哲学丰富自己、让自己高贵起来的人会自然地偏向于甜蜜、光明的东西。但大约150年之后,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略萨看来,甜蜜的东西已经变酸了,光明已经熄灭了。无政府状态或庸俗已经战胜了文化。略萨的文集《文化之死札记》论述的是知性生活的迅速衰落,这本书实现了一个双重的壮举:既散发光芒又散布阴暗。就像穆赫辛·哈米德的书《不满及其文明》改写了弗洛伊德的书名,略萨这本书修订的是艾略特1948年的论文《文化的定义札记》。书中的六篇论文是对艾略特的论述的呼应或更新。”

略萨给文化下的定义是:“文化是公分母,它使各种人之间能够活跃地交往。它还是一个指南针,使人们能够在密集的知识丛林中找到他们的方位而不迷路,因为这些知识不停地发展,文化能使人们弄清哪些最重要,哪些是通途,哪些是死胡同。没有人能够无所不知,但对文化人来说,文化至少能使他们在知识和审美价值的各个领域确立一个等级次序和偏好。但是在专业化和文化崩塌的时代,等级次序已经沉入了不规则的混杂,在其中各种科学和技术被一视同仁,也没办法客观地辨别什么是美的。甚至连谈论美也已经过时了,因为美这一概念被认为是古典的文化概念。”

​略萨论文化之死1《文化之死札记》

略萨强调了文化和科学的区别:“专业化和进步跟科学密不可分,但不适合艺术,我们可以说化学取代了炼金术,但是不能说艺术方面后来的作品取代和超越了以前的作品。文学和艺术作品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之后,它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死去;它会继续活着,丰富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并随他们而演进。所以,直到不久前文学和艺术还是文化的公分母,是人类的交往空间,虽然他们在语言、传统、信仰和时代方面有差异,今天的人仍会被莎士比亚打动、跟莫里哀一起笑、为伦勃朗和莫扎特而倾倒。这个共同的空间从未专业化,一直都是人人可以触及的,但如今变得非常复杂、抽象和神秘。”

后现代理论的问题

在略萨看来,杀死文化的是文化的娱乐化和轻浮化。此外,还有各种“后学”:书店里,老式的分区是文学、哲学、艺术、电影、评论,在有的书店它们变成了“文化理论”、“阶级和性别”、“种族和文化”。文化可以是实验性的,只要它引入的新技术和新形式能够扩展人类经验的范围,揭示其最隐蔽的秘密,让我们接触到未知的审美价值,革新我们的感受力,赋予我们关于人类境况更加精致、新颖的洞见。文化可以是反思的、沉思的和梦幻的、激昂诗意的,批判性地修正所有的确定性、理论和信仰。但它不能脱离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永远都不是陈旧的、人造的。

略萨说,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在索邦大学跟波德里亚尔一起上过吕西安·戈德曼和罗兰·巴特的课。那时,波德里亚尔好像非常严肃,称他是现代人文主义者他不会感到不快。他曾经凶猛、有趣地批驳福柯在《词与物》中提出的人之死的观点。他有着卓越的文学品位,是最早注意到卡尔维诺的天才的法国人之一。60年代末,他写了两部难懂的、令人感到兴奋的、冗长深奥的著作——《物体系》和《消费社会》。从那时起,他的影响遍及全世界,他越来越关注一个宏大的任务:破坏存在,用累赘的非现实来取代它。

他的先驱还比较谨慎。福柯说人并不存在,但至少他的不存在是在场的,用它的虚空占据着现实。罗兰·巴特认为,只有在风格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实体,有生命的东西会在词语的河流中留下印记。在德里达看来,真正的生命是文本的生命,文本构成了一个自足的形式的宇宙,它们相互修正、相互指涉,永远都不会接近可有可无的人类经验,人类经验是词语遥远、苍白的影子。

波德里亚尔的观点更加绝对。真正的现实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被虚拟现实取代了,它们是广告和媒体的产物。过去被称作信息的东西完全不是要告诉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它取代和虚化了事件的真实世界和客观的行动:现实是我们在电视上所见的翻版。真实世界的事件不再是客观的。它们的真实一开始就遭到了破坏,它们是虚拟现实被处理过的、虚假的图像。被媒体驯服的人类只能接受和理解这样的图像。电视新闻不仅消灭了历史,还消灭了时间,播放跟它们报道的事件同时发生,这些事件持续的时间就是它们被宣布的那一瞬间,然后就消失了,被其他事件扫掉了。

在略萨看来,波德里亚尔的理论是自相矛盾的:如果听觉和视觉技术、沟通革命消灭了人类辨别真理和谎言、历史和虚构的能力,如果我们已经迷失在媒介迷宫里,他何以能够洞察到这一现实? 文学略萨阅读思想艺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