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勇之死”与小城恩怨

2013年7月17日，王林在江西萍乡家中接受记者采访

被改变的两年

萍乡商人邹勇早就已经疲惫不堪，那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和师父王林的经济纠纷向媒体记者说了一遍又一遍，相似的内容，每天都说得口干舌燥。2013年7月，邹勇和本刊记者约在了当地一家咖啡馆，走在两个更高大的朋友前面，他看起来矮小而颓废，眼睛里的红血丝很明显，一边开始他的诉说，一边点燃一支烟，之后烟就一直没有断过。

那应该是邹勇状态很差的一段时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休息，像是打一场仗，他要曝光王林这个会变蛇、会气功、曾带着他去北京见刘志军的师父，以此来要回投入的钱财。

在昏暗的咖啡馆里，邹勇说话没什么力气，把一个奢侈品牌手包放下，没有多少开场白就开始机械化的叙述，两个人的经济纠纷就已经足够他耗费不少力气讲述，名目繁多，来龙去脉复杂，500万元的拜师费、700多万元的劳斯莱斯、200多万元的保时捷，房子、金条、红包，看起来吃了大亏的邹勇终于有些气愤。但是回忆起他第一次和王林吃饭时，王林很随意地就能控制电梯，“他说上就上，说下就下”。讲到这个细节，邹勇的表情里还是能看出来一些惊叹。那是2002年，再看邹勇这46年的人生里，那应该算是一个关键点。

对王林像着魔一样的崇拜让邹勇周围的人不可理解，但他还是我行我素。邹勇的大哥邹建告诉本刊记者，全家都不同意他和王林走得太近，但关系到各自私事的话题，他没有办法干涉邹勇。“家里的事情他听我的话，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30多岁的人了，事业正是好的时候，他自己的事情，谁也管不了。”邹建比邹勇年长3岁，仍住在萍乡城郊的老房子里，他身体不好，不敢情绪太激动，亲弟弟遇害的事情他不愿意多说，准备第二天再去公安局问问案件的新进展。

2014年12月13日，向王林讨还钱财的邹勇在王林别墅“王府”门前

也不是没有人劝邹勇，好友庞海说：“我看他练功，心里觉得好笑，我不评论，就笑，他懂我的意思，也不搭理我。”邹勇当时对王林的恭敬让身边的朋友印象深刻，朋友们一起吃饭，他接到王林的电话得知他当天要来萍乡，马上恭恭敬敬，自己带司机去把师父接到市里，精心安排一顿饭。

王林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在饭桌上给邹勇的朋友表演，邹勇觉得很有面子，自己的师父有如此神功。但除了邹勇自己，周围的朋友只是附和，并不会真的当回事儿。“我们都有好奇心的本能，但是会有基本的常识，只觉得王林是个奇人，不去深究。”庞海觉得，邹勇命里的一些因素决定了他会信王林。他母亲早逝，继母带来了四个孩子和父亲重新组建家庭，家里一下子需要养活八个孩子，邹勇受了不少苦，他渴望变得强大，一直习武强身，王林的功力仿佛神乎其神，符合他从小习武的追求。庞海说：“他那时候事业顺风顺水，好房好车这些物质享受早已经不能满足他，王林那一套能吸引他，他也有经济实力跟王林学。”

之后的故事在邹勇的叙述中倒也简单，冗长的清单背后，都是他孝敬师父的心意。直到2012年，当邹勇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学会的时候，处境十分狼狈。煤炭行业整体下行，生意上不顺利；刘志军倒台，好不容易通过王林攀上的贵人成了罪犯；神功没有练成，欠了一屁股债。庞海觉得，邹勇是个认死理的人，在那个阶段，他的信仰、事业、情感和面子在同一个时间段都崩溃了，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马云、赵薇去拜访王林算是一个契机，这样一个民间奇人吸引了公众的眼光，王林的隐蔽世界被瞬间撕开，邹勇的申诉有了众多倾听者，经济纠纷并不是公众最感兴趣的内容，但大师的神功和财富、名人的膜拜、与高官的亲密合影，关于每一个待解的疑问，邹勇都能以受骗者的身份讲述一二。

一轮纸质媒体的采访之后，他又出现在“焦点访谈”上，继续讲述他那些已经重复过多次的经历。其实邹勇是不愿意出这种名的，他早已经是萍乡市里有名气的企业家，在当地商人的小圈子出手大方，是大哥的形象，还有“人大”代表、劳模等官方认可的头衔，突然间成了一个受骗者和举报者，这让他难堪。

“接受采访、把事情曝光出去对他来说是一个被动的选择。”庞海说，他是在不得不做的情况下做出这个决定的。庞海记得，在2013年7月之后，和邹勇一起吃饭或者是做别的事情，他有时候会很无奈地自嘲一句：“现在几亿人都知道我了，成了名人了。”和他关系亲近的朋友知道他内心里在意自己的形象，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去回应，关系远的一点人会故意开玩笑，庞海可以想到邹勇心里肯定不好受。

“很多事情的走向都不是我们能想到的。”两年前各地的媒体记者到萍乡采访，王林和邹勇的恩怨成了一个全国的热点新闻，再到现在邹勇失踪，据传被抛尸鄱阳湖，王林涉案被抓，各地媒体再一次聚集在萍乡。“两年的时间里，一个简单的事件最终是这样一个结果，最终竟然出了人命，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庞海说。

名声以及金钱

如果说邹勇当初接受采访是为了要回这些年在王林身上耗费的钱财，从结果上看，他并没有达到目的。师徒二人在这一轮对决算是两败俱伤，王林在媒体的狂轰滥炸之后，低调地离开芦溪，但是关于他的新闻热度一直没有下降。

与王林合影的名人太多了，他自费印刷的精装写真《中国人》里，有600多张和名人合影的照片，之前，这本写真只是小范围被传阅，在非富即贵的圈子里，没人会把这本《中国人》向外部世界传播。最接近大众的机会大概是王林投资的芦溪宾馆里，每一个房间放了一本。直到王林出了名，合影集的照片伴着“大师”的传奇故事共同出现在互联网世界里，很多照片的传播点被放大，豪车靓号、空盆变蛇，看起来神乎其神的治病发功，女明星跪在地上，高官坐在身边，众多惹人猜想的符号聚集在这一本写真里。

王林被名人的认可和他在媒体报道中的滑稽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是王林，合影者也在这一轮舆论热潮中成了被嘲笑的对象。萍乡当地的媒体人李春说：“王林看起来没有什么城府，你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你说了他不爱听的话，他就会马上生气，不会忍着，直接就表现出来。在报道中，王林的很多行为是被放大的，在记者的追问下，他发脾气、说可笑的话，看起来都是戏剧化的。”

媒体对于王林一直保持着兴趣，关于他的神功、人脉和解释，在2013年之后，王林的消息总能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几条，他小心谨慎地想办法挽回自己的声誉，接受了一些他愿意相信的媒体采访，还开了一个微信公众号来反驳邹勇对他的举报和他不认可的报道。而邹勇的个人命运很少有媒体关心，对于公众来说，他们的经济纠纷早已经是过时的新闻，只有他自己需要面对真实的生活和债务。

庞海说，邹勇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虽然身上顶着十几亿元的贷款和外债，他也从来没表现出惊慌。“生意人嘛，哪有不欠债的。”邹勇常说，“我又不是资不抵债。”他依旧出手大方，在萍乡算是高档的凤凰山庄买下了两套别墅。一位邻居告诉记者，凤凰山庄别墅的价格是一套500万元，他买下两套，然后彻底拆掉重建，造价应该在几千万元。整齐的别墅区里，人工湖散发出一点消毒水的味道，邹勇新建的豪宅像是一个庞然大物，刷成了亮眼的黄色，外面是一圈围墙，地基和楼层都远高于一般的别墅，颇有气势。

虽然有多处房产，邹勇仍然住在萍乡最好的七星酒店里。他的生活节奏和萍乡大部分老板差不多：每天去足疗店泡脚，在酒店一楼大厅里喝茶，碰到熟人递上一支“硬中华”。“硬中华”被一些人认为是他生活上开始窘迫的信号，但一个常和邹勇喝茶的萍乡商人说：邹勇一直只抽硬中华，40多块一盒，并不是因为混得不好影响了自己的生活质量，送他好烟他都不要的。

庞海说：“他之前那么大方，就算是事业真的遇到很大困难，他个人的生活都不会受到影响，兄弟朋友们谁借一点都没有问题，但他觉得自己是个企业家，他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职工。”邹勇仍然是焦虑的，他的贷款一筹莫展，拖欠着员工的工资，和师父官司没有打赢，借助于媒体之后两个人的生活都鸡飞狗跳，钱仍然没有拿到。

谈判失败

2014年初，邹勇去深圳找王林要钱，但并不顺利。“他在深圳被人打了一顿，很惨，身上都是伤，耳膜也打坏了。”邹建说，他之前不恨王林，只觉得纠纷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但是王林如果这么狠毒，他内心里是恨的。

两个人的纠纷总要找一个出口。直到2014年12月，一位中间人牵线，邹勇和师父王林在芦溪的王府里心平气和地谈了一次。“讲好也好，讲坏也好，都过去了。”邹勇事先在身上带了一支录音笔，想以此作为之后再谈判的证据。

不论是语气还是措辞，邹勇表现出了诚恳。“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当父亲一样，你对我稍微好点，我都很感动，我快50岁了，你60多岁了，我们扯皮，人家看笑话，人家得利，又何必呢？”两个人把这些年的经济往来事无巨细地算了一遍，情绪稳定，只有王林说到激动处在普通话和萍乡话之间切换过几次，谈判算是有效率，王林答应给邹勇3500万元，中间人在纸上一条一条地记下来，又誊抄一份，两个人都很安静，算是认可了约定。

谈判之后的几天，邹勇把这一次见面的录音交给李春，希望他能做一个见证人，如果事情不顺利，希望李春能在舆论上支持他。没有几天，王林反悔了，他没有在约定的时间里给邹勇打钱。在萍乡一些商人眼里，这也值得理解。一位曾和邹勇在煤炭生意上有过合作的老板说，邹勇给王林的钱、车，很多都是帮他办事的报酬，这种钱是说要就能要回来的吗？“刘志军不倒，也没有这些说不清楚的烂账。”

对于邹勇来说，他本来已经觉这笔钱近在咫尺，拿到了至少可以缓缓，但是希望落空了，两个人的恩怨又一次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邹勇急了，带着厂里久未发工资的员工去闹，大巴车停在芦溪王府门口，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员工们喊着“欠债还钱”的口号，把标语和欠款的名目贴在王府金光灿灿的大门上。附近的一位邻居印象深刻，职工们都很激动，大家冷了就点上火，浓烟四散在周围，晚上就直接睡在车里，是拼了命的架势。

庞海也去了现场，连同邹勇的亲戚朋友们，站在人群里大声呼喊着，想替邹勇讨公道。邹勇的大嫂赵爱增去了两天，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什么帮助邹勇的好办法，她搭上朋友的车到芦溪王府，早上9点到一直在下午18点再坐车回萍乡。“天太冷了，第三天就没有坚持再去。”

王林哪受得了这场面，接待过各路明星富豪的王府成了人们泄愤的地方，他只能气呼呼地在家里躲着，找来了几个芦溪当地混社会的年轻人把门上的条幅撕掉。李春说，如果黑社会也参与进来，事情会朝着越来越危险的方向发展。他希望能充当两个人之间的调停者，打电话给王林，让他别再找人，又打电话给邹勇，劝他作为一个“人大”代表这么围堵实在难看。狼狈的王林从后院逃走，邹勇的围堵才宣告结束，纠纷依旧悬而未决。

骗中骗？

邹勇是在7月9日中午被绑架的。在邹勇做身体调理的家属院里，两个男人把他推进了一辆车里。一位目击的邻居说，邹勇当时很慌，表现出很强的求生欲，一直在喊治疗师老公的名字，慌忙之下还把名字里的一个字喊错了。这是他最后的踪迹，根据警方的消息，犯罪嫌疑人已经承认了绑架、杀害邹勇的犯罪事实，而王林也涉案，在他准备参加老知青聚会之前被警方带走。

师徒二人的恩怨在两年前已经是全国的热点新闻，邹勇失踪，王林涉案，不需要拐弯就能想到可能是王林买凶杀人。事件的性质已经远远不是两年之前的经济纠纷，邹勇失踪的消息最初只在萍乡当地的一个自媒体上传播，很快被删除。但是消息传得很快，王林和邹勇的案子本来就有新闻价值，这一次涉及人命，被一家网站转载之后，围绕案件的说法一时间成为热点。

跟随王林多年的邱武林在7月15日和师父一起在宜春被抓，10小时之后被放出来。邱武林在两年前接受过一轮采访，那时候他和伙伴各自拎着一沓师父做慈善的证据，摊在宾馆的床上向记者展示，同时又表现出担忧，不停地问：“你们是可信的吗？”这一次师父被抓之后，邱武林说，王林是有证据的，之前的官司他也赢了。

邱武林所说的证据是王林家人公布的一系列录音和协议书，内容是王林花钱找人调查邹勇的各种犯罪行为，免除他的“人大”代表的身份，并且让公安机关把他捉拿归案。受委托的包括和王林同样涉案的黄钰刚，从王林家人向媒体公开的材料中可以看出，黄钰刚先后向王林介绍了三个人对付邹勇，获利2000多万元。

王林这两年并不好过，他得想尽各种办法对付邹勇，也想挽回自己的名誉。“他有焦虑症了。”邱武林说，师父王林因为媒体的报道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王林自己在接受采访时也说过：“我王林大师就是被媒体给打倒了，我以前都不知道媒体是什么，只听说记者会如实报道，从没有想过媒体会这么厉害。”

王林想挽回自己的名声，在他和黄钰刚的电话里，除了谈邹勇，他也在意“正名”：“电视台播了我，为我讲话了，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在正式的调查结果公布之前，很难判断王林究竟是买凶杀人还是被骗子骗了，邱武林告诉本刊记者，总有人向王林出谋划策，目的就是骗钱。“姓黄的骗了我师父那么多钱，我在旁边提醒我师父，有些人就找我麻烦。”35岁的邱武林每一次接受采访都是想捍卫师父王林，他对媒体上所有对王林不利的说法感到愤怒，他说自己这两年对媒体的印象是“有点瞎扯”。在王林和邹勇反目之后，他去南岳出家了一段时间，原因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加上对社会的失望：“我本来对‘焦点访谈’很信任，但是之后觉得这个社会缺乏道德。”

邱武林的一位朋友告诉本刊，每一次王林住院，都是邱陪着他，他实名制开微博、接受采访捍卫师父，但是在他经济上需要帮助的时候，师父王林并没有帮忙，他眼睁睁地看着王林把钱给了各种各样的骗子，内心里肯定是不理解的。对于“打师父主意的人”，邱武林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危险，他向本刊记者提到他的不安：“他们之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找过我，我帮我师父说话就遭到了恐吓，他们想用计把我引出来，报复我。”

每一个接近这个事件中心的人都在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邹勇在两年之前是唯一一个实名举报王林的人，如今他失踪了，若果真遇害，尸体还没有找到，不管是不是王林直接的意图，这都是一个悲剧。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文中庞海、李春为化名） 案情恩怨小城萍乡气功邹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