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心之安放,还物之追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明 文徵明 《品茶图》 )
文 / 林谷芳
茶虽号称国饮,《茶经》固已成书千载,但茶文化在历史仍迭有起伏,明后尤有没落,及至四十余年前乃有自明季茶事转化而来之中国茶艺在台湾复兴,滥觞流布,洵至近几年大陆茶文化之重振更已成为人文回归耀眼之一环。其间,自种茶、制茶、卖茶乃至茶艺呈现及陶瓷布衣等相关文化,无不踵事增华、竞奇斗艳,一派欣欣向荣之象。但识者于此,却多有“已离初心”之叹!
茶之始,本为饮品,然东方茶文化之与西方不同,正在饮茶何只在饮,更关联于生活态度、艺术品位,而其核心,正乃连接于儒、释、道三家之生命哲思。以是,在东亚三国,日本茶道既建基于禅修行,韩国茶礼则体现儒家之伦理,而中国茶艺与文人密切相关,原有其道家自然哲思之基础,在台湾则又融入了修行观照。直言之,茶文化在东亚皆直接关联于生命安顿,也由此,乃得以蔚然大观。
所谓蔚然大观,一在指生命安顿之切入,于茶,接得儒、释、道三家。就此,茶礼举其伦理,茶艺得其涵泳,茶道直入一味,自社会、自美学、自修行,有心者原都可从茶而入,其间之功能作用虽不同,生命情性虽不一,但全体而举,就成其大观。
而蔚然大观,另一则因无论从礼、艺、道何者切入,茶事皆须道器得兼。
道器得兼是茶文化殊胜之所在。以器契道,道就不落于空疏;以道入器,器就不执于形下。正因此,茶文化乃能将生命观照具体落实于茶事中。
茶事之举,从茶器、茶空间到行茶,处处皆为茶人内心之映现,而茶人亦由此映现以修整内心,从而既在茶中涵咏,又在茶中有生命之提升。
正因须以器入道,以道入器,而于道,各家之领略既有别,于器,各人之相应又不一,全体而举,就乃蔚然大观。
然而,谈茶,此蔚然大观之“多”,却不能有碍于茶人自身体践之“一”。
说“一”,是因入茶不在外相之追逐,而在与生命之连接。这原点存在,万象就有其核心,你该有如何之茶器、如何之茶席、如何之茶空间,乃至该以何心而行茶,就容易了然。
而说“一”,还因茶之能与茶人生命相接,原必藉由具体行茶取物之锻炼,才真有境界可言。茶人以茶物之备、茶席之置、茶汤之出使自己与茶客入于其中,茶乃能发挥翻转生命之能量。在此,心纯一,事就有其整体性,反过来说,事纯一,也就能促使心安顿。
所以说,茶,正是“一方天地的安顿”。
然而,如今谈茶,却多与此相悖。常见以多为足,以外逐为乐,以繁复为高,以稀有为尚,以表现为得。
以多为足。在此,喝茶,何止于饮品口味之满足,更延伸至地位、钱势、品味之夸耀。
以外逐为乐。在此,茶之行乃无关乎内心,而其外逐,又何止于茶本身,更乃及于相关之事务,于是,习茶竟就成为有钱、有闲之专利。
以繁复为尚。在此,如千利休所言“茶道、烧水、点茶而已”,几已成绝响,诸家竞艳,甚至就直接以世间习气应于茶席。
以稀有为尚。在此,茶,竞逐稀品,原不在境界之深远,而在以之骄人,乃至竞得厚利。而即便不如此,一味追逐稀有,亦乃“致远恐泥”之事,连有所坚持之茶人也常不经意地就在此流失。
以表现为得。原来茶在生活,其基点在与自己生命之连接,之后有待人接物之所用,而现在,茶席之设,固多强调美学之追寻,却常只以表现为乐,茶事,许多时候,还不只是表演,更就在炫耀。
会有这些现象,与茶在极短时间内复兴,不及沉淀有关,与急速扩展,能大肆炒作有关。但在此之外,也不能忽略中国茶在历史中较缺乏自觉性观照的因素。
说中国茶在历史中较缺乏自觉性观照,许多人想必不服气,毕竟,中国是茶的宗主国,但事实却是如此。
相较于日、韩,中国茶更具生活性,这是它的优点,但也有它的局限。
局限在:常于事相上见功力、却于理体上少拈提。以明人茶文化为例,诸家皆公认有其成就,当代之叶泡法亦自其始,但细读明人茶事之记载,则多在物之精、事之细、人之美着眼,几不及于生命之丘壑、境界之观照。
不及于生命丘壑、境界观照,在明,有它的社会背景。其时政治昏暗,文人只能以美学自娱,谈茶,乃不须及于其他。不过,其病,在明并不为大。
不为大,是因文人原有生命素养,这素养自经史得,自庄老释氏得,自诗词书画得,所以茶,正所以怡情悦性也,可以不及其他。
但如今不同。
不同,是因当代多数人并不具备过去文人之素养。茶人若缺乏相关之生命观照,在此百物争艳之当代,乃就只能淹没于时潮洪流之中。即此,台湾茶艺虽接续于明,却因历史因缘,而于道之观照多少相应,相对较少此病,而大陆势道既强,一味如此,就将不知伊于胡底。
不知伊于胡底,识者正有此叹!而于此,过去我在《茶·道》一文中,即曾拈出三个坐标以为茶人“不离初心”之观照。
坐标之一为:“于人,情分。”
茶在中国,深植生活,待人接事,固常藉茶,即便茶艺之兴、茶席之设,亦多以文会友。而竞以诸物骄人,就无生命情性之相接。茶事在此,须不离温润自然,日本茶道之“和、敬”,即就此立言。温润自然,乃能无关贵贫,你在贵即贵,并不予人压力,在贫即贫,也不稍贱于人。
坐标之二为:“于艺,丘壑。”
茶事之立、茶席之设,本可不止于待人接事,在传统,它原就是一种生活美学,于今,更有以茶为艺事,专事锻炼者,而在此,则须就生命丘壑之涵养而显。
说丘壑,是指艺术之修习与呈现必直指生命境界,正因有此,乃不致溺于美而不自知,不致以艺为能事,竞相炫技,而成为贡高我慢之辈或江湖追逐之徒。
坐标之三为:“于道,安顿。”
道,是生命核心或终极的安放,这是茶作为饮品所最不共处。在此,日本茶道特有拈提,但日本茶性单一,日本文化又有以禅为基底之特质,中国茶不同,既千姿百态,又以不同生命情性应于儒、释、道三家。此外,日人擅以外在规矩形塑内心,中国人则喜讲“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种种,都使谈中国茶,于道之觉照须有更多返观,如此,方不致因外相之华,而迷心逐物。
中国人过去谈人论艺,喜举道器之别,此道器之别不在物,而在心,所行所为关乎生活素养、生命境界,则为道,否则,即便踵事增华,风月无边,亦属俗事。而茶之事,其殊胜正在道器得兼,中国茶更又以艺接通道器之殊胜,但也正因诸相兼备,上焉者固能由器入道,下焉者就只能以道为包装,以艺为妆点,诳骗于世人,而观诸当今,无可讳言,此病正炽!
正因如此,谈茶,是心之安放,还物之追逐?有心者乃须于此多所觉照,由之既不自误,亦不误人,而个人之安顿能在,文化之弘扬也才成其可能。 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