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顶山访茶记
作者:周翔“老川茶”的滋味
上得蒙顶山来,已经是清明过后。在四川,春天总是来得早一些,山脚下大片的油菜花都已经结了籽,树叶的绿色也已经分出了深深浅浅的层次。制茶师傅刘思强在半山腰处领着我们下车,步行去看山上的茶园。“你们该在清明之前来啊。”这是他见面的第一句话,“我们这边最好的名茶都是清明前采摘加工的。”听到这话时有点懊丧,但跟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看到坡地和褶皱处分布的茶园在雨雾中青翠的样子,暗自庆幸到底还没有错过这“蒙顶茶畦千点露,浣花笺纸一溪春”。
“今年天气奇怪,清明前采茶的好天气没几天,忽然就热得不行,一过了清明,又冷得很。”刘思强说。采茶的天气一般最好能连续三天稳定在22℃左右,许次纾的《茶疏》曾记载江南一带采摘春茶适宜的节气在清明和谷雨之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不过对于川茶来讲,要达到茶芽萌发的温度往往不需到那时候。“清明后的叶子已经有点老了,不如明前茶好。”刘思强摘下一个茶芽递给我,“你嚼一嚼。”入口有点涩,但保持几秒钟后,口腔里充满了回甘。一路上不善言辞也表情不多的刘思强有点得意地笑起来:“这是老川茶,品质好着呢。我们制茶,说到底就是怎么把它回甘、清新的特点保持在最后的成品茶叶中。”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老川茶”会成为此后几天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它之所以如此关键,是因为它背后勾连出蒙顶茶乃至川茶最辉煌的历史。面积不大,风景也不险奇的蒙顶山之所以能够成为与峨眉、青城并称的四川三大名山,也要多亏了曾经著名的蒙顶茶。一句“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的古老民谚,直到今天在一路前往蒙顶山的途中还随处可见,仍然是当地证明这里出产好茶的最脍炙人口的宣传语。
古代蒙山范围比现在宽,跨雅安、邛崃、名山、芦山四县,包括漏阁山、七盘山、始阳山、天台山、名山上清峰,称为五岭。蒙顶茶产于上清峰,《图经》称其“受阳气全,故芳香”,其他四座山则因为与上清峰脉络相连,合称蒙山。然而如今地名更易,今天所指的蒙山,就等同于在名山县城(已更名为雅安市名山区)境内的蒙顶山。2003年时“蒙顶山茶”成为地域保护商标。“这是一个证明商标。”当时代表名山县茶叶协会、商会、学会申请商标的杨天炯告诉我:“就是说凡是在这个地域保护范围内,通过协会认证,达到蒙山茶国家标准,就可以叫作蒙顶山茶。”蒙顶山茶的地域范围包括整个名山区,以及雨城区地处蒙山的碧峰峡镇后盐村和陇西乡陇西村、蒙泉村。相较于古代蒙顶茶,它的范围大大扩宽了。传统的蒙顶名茶,在今天严格说来只出自蒙顶山上的茶叶——“蒙顶茶”和“蒙顶山茶”的一字之差,在茶叶市场上造成了无数不经意的困惑。这让刘思强这样的制茶师傅时常觉得,正宗的蒙顶茶因此被淹没了。蒙顶山上的茶园,原先大部分属于1963年正式建立的国营蒙山茶场,茶场于2003年改制为私人所有,茶园尽数归如今的四川省蒙顶皇茶茶业有限责任公司。80多岁的杨天炯和50多岁刘思强,都曾是当年茶场的职工。
这些国营时代的茶园,大都生长着几十年的老茶树,不少都是1963和1973年两批从成都市和雅安市来到蒙顶山开山垦荒的知青种下的,茶树的树种,就是刘思强告诉我的老川茶中小叶群体种。但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到底什么是老川茶?如今的茶树树种与历史上红极一时的蒙顶茶的茶种是否一样?经历了漫长的历史以及战乱后,蒙顶茶从唐朝时的贡茶地位上衰落,湮没在四川制造的大宗边销茶中,根据当年来垦荒的知青资料显示,那时的蒙顶山几近荒山,不可能有管理有序的茶园。刘思强1982年顶替父亲的职位进入国营茶场,那时候的茶园已经颇具规模了,不仅如此,良种茶的推广试验也已经开始。这些良种茶树都是从当地种植的中小叶群体、福鼎大白茶群体品种中选育。作为茶场的技术人员,杨天炯70年代时与茶叶专家李家光等人参与了选育工作,选育的标准有几个,“找蒙顶山上生长得好、外观好、速度快、生理状态好的,单株培养繁殖”。杨天炯告诉我,同时他们要拿福鼎大白茶作对照,内含物质、生长状态都要达到一定标准。良种茶采用的是扦插无性繁殖方式。直到今天,名山全区的茶园良种化率达到了95%以上,“福选9号”、“名山白毫131”是种植最多的茶树,在山下的平坝上茶园里种植的,几乎都是良种茶树。
“其实很难保证今天蒙顶山上的茶树种是以前四川的老茶种,从古到今的老川茶是少之又少,很多砍掉了,山林里面也很少。”四川农业大学茶学系主任陈昌辉回答我的疑惑说,“70年代初四川曾大面积从湖南、福建、浙江、贵州等地调种,发展当地的茶叶面积。福建、浙江调过来的小叶种就接近四川以前的小叶种,贵州、湖南调过来的相当于中叶种的形态。它们有共同的特征,同时保留了原来有性系的繁殖方式。”
它们成为杨天炯、刘思强口中的“老川茶”。相较于“名山白毫131”、“福选9号”等良种茶,老川茶更加紧实,长势团团簇簇,叶形也更小,颜色深翠油亮,要很仔细才能看到叶子背面有极细小的白毫。“名山白毫131”则芽形大,叶子略偏黄,白毫极为明显。“131做出来的甘露茶,特别显毫,像毛毛虫一样。大家觉得这样的茶品相好,在市场上也就更受欢迎。”岳龙是皇茶公司市场部的前员工,在他看来,市场上茶叶的消费者,在同样名称的茶叶面前,其实往往更看重茶叶的外形,这造成蒙顶好茶的困境。“又比如“福选9号”,它是出茶最早的,就能在市场上占得先机,卖好价钱。”岳龙说,“而且这种茶本身偏绿,有时候人们为了让茶看着更青绿,泡出来的颜色也更好看,就杀青不那么彻底。好看是好看,但喝着容易有一股青草味,不注意就变成青臭味了。”
所有与我交谈的人中,只有杨天炯特别坚定地认为老川茶并不比良种茶好。80岁的老人说起这一点就激动地要纠正人们认识上的误区:“现在培育的良种是从老川茶群体品种中选出来的,怎么就不好了呢?这是一个进化和优选的结果。我们不能一味地迷信什么‘老茶树’,就像也不能一味地迷信手工茶。”但即便我没有非常敏感的味觉细胞,还是能够感觉出喝到的两种茶叶的不同。分别用老川茶和“福选9号”制成的甘露,都有清甜的香气,老川茶甚至在开始冲泡时还有丝丝不那么让人舒适的涩感,但是几次冲泡过后,良种茶香气与滋味就慢慢地淡了,而从老川茶的清香里则慢慢品出了甘醇。几年与几十年,茶叶滋味上的醇厚,仿佛如人一般,浓缩了时间的内涵物质在其中。
“其实杨老先生的观点不是没有道理的,并不是说老川茶就一定比良种茶好,这跟它们的繁殖和生长习性有关系。”陈昌辉解释,“我们常说根深才能叶茂,有性繁殖的茶树的根扎得深,就能更好地分泌一种有机酸,溶解土壤中的营养元素、矿物质,被茶树吸收得更多,组成茶叶品质的这些化合物就更丰富。而扦插的良种茶树没有主根,根系向四周扩散,茶树能够吸收到的元素就少了。”扦插的良种茶树最大限度地复制了母树的特点,在放大优点的同时也放大了缺点。它们的品种种性如高产、生长快速等虽不易退化,但根系最多只能扎到地下的三四十厘米处,而老茶树的根最多可以扎到一两米深。何况,在茶树赖以生存的蒙顶山,无论是土壤、空气或是雨水、阳光这些可以吸收的一切,又是丰富的、多变的。种性稳定的良种茶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乖孩子,而在这充满变化的山野,随着变化而呼吸生长的老茶树自然拥有了更多千变万化的魅力。
蒙顶茶的标准
蒙顶名茶历来是石花、黄芽、甘露三种,必须采明前的茶叶,清明之后的茶叶就只能做当地普通的毛峰或者炒青茶了。石花的工艺出现得最早,在唐代时成为贡品,“或小方,或散芽,号为第一”。尽管也有散茶,但品质最好的还是蒸青团饼。当时的蒙顶石花,名贵至“束帛不能易一斤先春蒙顶”,“是以蒙顶前后之人,竞栽茶以规厚利。不数十年间,遂新安(今雅安)草市岁出千万斤”。根据杨晔在《膳夫经》中的这段记载,产于蒙山一代的大宗茶叶,虽非真正蒙顶,但品质也很好,统称蜀茶,运销到南北各地,“皆自固其芳香,滋味不变”。唐代时已经有使用炒青方法制作的鹰嘴茶,但蒸青仍然是主流。后来“炒后闷黄”工艺逐渐成熟,蒙顶黄芽问世。蒙顶甘露的出现在文献记载中要迟至嘉靖时,不同于石花与黄芽只取芽头不加揉捻,甘露则需经过“三炒三揉”,卷曲而形如蚕钩。
蒙顶茶之所以在唐代奠定了贡茶中“号为第一”的地位,固然与四川地理位置上接近当时的政治中心西安有关,茶叶本身的品质与生长环境也不可忽视。蒙顶山上五峰环立,以上清峰为主,左右分别是菱角、灵泉、甘露、毗罗(又称玉女)四峰,状如莲花。据传由蒙顶山茶祖吴理真亲手栽植的七株茶树所在的皇茶园就位于峰顶。贡茶分为两种,一种是采仙茶七株的“正贡”,第二种是采菱角湾的“帮贡”(陪贡)。直到今天,这一带仍然被认为是最适宜茶树生长的位置。最高峰1456米,整个山脊呈波状起伏,平缓开阔,起伏坡度小于20度,到了1000米往上,接近主峰的位置地形变得陡峭,坡度常常大于45度。往上攀爬的路上,茶园散落其间。山中树木葱茏,香樟、杉树、丹枫、桦树间杂,构成荫蔽空间,而一旦到了视野略微开阔之处,阳光穿过正午逐渐散去的雾气,东南面的青衣江就像一条闪闪发亮的带子蜿蜒在层叠的矮山之间。“这是阳坡,天气好的时候能够看到远处的峨眉金顶呢。”和我们一起登山的刘思强说,“山背面的阴坡属于雨城区,叶子薄,滋味就淡。你看上清峰皇茶园那里树木那么多,只有正午的阳光能够透进来,和山坡上的茶又不一样。”
茶树确是一种千变万化的树种。《大观茶论》中说“植茶之地,崖必阳,圃必阴”,这意味着茶树适宜种植在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向阳处,而又必须有荫蔽的场所。宋子安形容茶树适宜生长的条件,要“先春朝隮常雨,霁则雾露昏蒸,昼午犹寒”,对于这样的条件,蒙顶山恰能够满足。它处于四川盆地与川西北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地势北高南低,呈东北—西南走向,邛崃山脉与岷山、夹金山可以为它阻挡盆地内潮湿气流的西进或北上,又防范了西北冷空气的南侵,从而让这一带气候温湿,既无严寒也无酷暑,雨量充沛。
这一切给了蒙顶茶天然的优厚品质,但同时要抓住茶叶那最佳的状态、最佳的配比,需要把握的是环境里一切要素细小变化可能带来的任何影响。“稍微采得慢一点,茶芽就变紫了。”刘思强说。阳光照射得强烈一点或者略久,茶叶中的营养物质会流失,还会变得有点发苦。事实上,仰仗着蒙顶山的天然优势,蒙顶茶历来没有多么复杂的工艺,即便在精工细作上不断发展,石花、甘露作为绿茶,黄芽作为轻度发酵的黄茶,都相对在茶类中最大限度地保留和呈现茶叶天然的特点与品质,这就让茶叶本身显得尤为重要。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气象研究所闵瑾如及茶叶研究所陈文怀曾在1982年进行中国茶树气候区划的研究,以极端最低气温的多年平均值额极值作为指标,辅以年平均气温和活动积温,参考年降水量等因素,分析茶叶适宜栽种的区域和适宜栽种的茶树树种,四川盆地被认为适应栽种中小叶种茶树。“环境是老天给的,就像大叶种和小叶种的种性也是天生的。”陈昌辉说,“茶树在漫射光的条件下,含氮的物质高,而光照更强的地方,含碳物质就多。川西以雅安为代表出绿茶,川南以宜宾为代表出红茶,就是因为含氮物质高一些的茶叶适合做绿茶,滋味比较纯一些,含碳物质高的茶叶就比较适合做红茶。而且,春茶的含氮量又是最高的。”
但在唐朝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以清新为特色的四川绿茶并不占据主流,而是被口感更加粗放和浓烈的边销茶所替代。宋代开始,名山县已经逐渐发展为边茶生产地,吕陶《净德集》记载,淳熙四年(1177)熙河易马全用名山茶,“运茶二万驮(每驮一百斤)”。名山一带人口不多,负担二万驮茶叶之外,大量发展细茶失去了可能。此时川茶逐渐成为“以茶易马”的重点,贡茶中心则转向福建。经历了元代的凋敝和明初的战乱,四川人口曾大量减少,边茶生产更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现在蒙顶石花、黄芽、甘露也并没有流传下来的制茶规范,是人们根据陆羽的《茶经》、赵佶的《大观茶论》一类的史料加上一些制茶老师傅的经验摸索出来的。”刘思强说。1958年,蒙顶山就恢复了名茶的生产,当时西康省撤销后,原来的西康省茶叶试验站改为茶叶生产场,并且以净居庵为场部,另建立了茶叶培植场。1963年成立的四川省国营蒙山茶场合并了两场,将场部设在永兴寺,开始了蒙顶山新一轮的茶叶种植与制造。直到今天,茶场虽然已经属于私有,“蒙顶”二字也成了皇茶公司独家注册的商标,蒙顶茶的品质,在刘思强看来仍然是保持着当年国营茶场时的标准。他领我们到1000米左右的位于福善寺的一片茶园。福善寺早已不存,这附近一带是他们的有机茶园。茶园边有猪圈和粪池,远处有疏朗而高大的泡桐树,枝上是紫色的大花。虽然不是刻意栽种,但据说桐性与茶性恰好相宜,所谓“茶至冬则畏寒,桐木望秋而先落;茶至夏而畏日,桐木至春而渐茂”。
“每年这些牲畜的粪便都会经过杀菌、处理变成茶树的肥料,还有油籽榨油后制作的油饼,都是上好的有机肥。我们平时都会雇村民除草、修剪老掉的茶树,让茶树保持在最好的发芽状态。”负责照料茶园的主任张从斌说。茶园里的土壤是黄化紫色土,土质不砂不黏,表土疏松,通透性好。呈弱酸性,渗透性和蓄水性能也好。“土壤里空气含量要丰富,才能支撑微生物的活动。山区里的枯枝落叶都回到土壤里,这些腐殖质也能改善土壤的结构。以前我们翻土育肥的时候总是挖到蚯蚓呢。”
做名茶的时候,采摘恪守着严格的标准:紫色叶不摘,下雨天不摘,带露水的不摘,有病虫害的不摘。茶芽的成熟度是否合适,茶农通过经验就能够判断,对于我们而言,最直观的判断就是“一掰就断说明正好,如果还连着一层表皮,就说明它有点老了”。岳龙这样告诉我。采下来的茶青又经过挑拣,分别用于制作不同名茶。1.5厘米左右的茶芽,采摘一芽一叶用来做甘露,1厘米左右的芽头则用来做石花和黄芽。“其中饱满些的做黄芽更好,芽头里面并不是空的,有的里面还有好几层很小的嫩芽,泡茶的时候舒展开了就能看到,像一朵朵的小花,这样的芽头内涵更丰富。工艺上石花更接近天然,而黄芽最耐泡。”岳龙说。
蒙顶山的困惑
刘思强如今不那么忙了。他中午和晚上各喝了二两白酒,还能坐下来和人唠唠嗑。春茶刚出来的那些天,他忙得脚不沾地,作为黄芽制作工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要到处监督制茶车间里的各个环节,在品质上“把把关”。其实即便如今到了做名茶最忙的时候,比起以前,刘思强也没那么辛苦了。机器制茶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手工制茶,刘思强的手不再像以前因为炒制茶叶变得通红而皲裂,那些愈合的手掌皮肤上长着厚厚的茧,眼睛里也不用再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而且,在机器的控制下,按照一定的标准来制作茶叶,做坏的风险也变小了。他还记得自己刚刚学做茶的时候,一个月工资21块,一锅最好的茶青要6块,做坏了损失就要自己承担。被扣掉一次钱后,他花了大半天站在制茶师傅的锅前,一遍遍地观察杀青的手法、力道和程度,最后才敢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工。
但对于如今这种变化,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或者不高兴,灰黑色而且瘦得颧骨明显的脸上,总是看不出来多少情绪。“我反正还不是做茶咧。”他说。说起每天早上他一定要冲一杯浓浓的绿茶喝完以后再吃早饭这个不太健康的习惯,他会难得地露出我在茶园里看到的那一抹笑意,解释“大家都说绿茶是凉性的,但是蒙顶茶不一样,这茶性温,喝了不伤胃”。不管健康与否,他和张从斌都如此,茶与酒,是这山上许多人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哪一天不这么做身体反而要不舒服。
人们对于茶叶的需求看起来总是那么多层次的、值得玩味的事情:当茶叶产量不高、不能满足日常饮用需求的时候,茶叶的标准化、机械化种植和生产就成为追逐的目标;当它已经变得普通易得之后,我们就开始怀念起前工业时代的制茶工序和那工序中所暗含的牧歌田园、手工细作、天然精致的生活品质了。即便在古代,茶也是一种“日用的奢侈品”,既可以平常到给贩夫走卒作解渴之用,也可以矜贵到成为皇室祭天的贡品,相传凡夫俗子连偷喝一口都要被雷劈死。这其中的天差地别,所依附的物质存在,归根结底也只是山野间的一种植物和一泓可供饮用的水,以及人力在其中的投入。皇茶公司所生产的几种蒙顶名茶,定价从几百元一两到几万元一两。“最贵、最顶级的茶叶,要从用最严格工序制出的成茶中一片片挑选,必须叶形完整、大小一样,不能有一点儿破损、发黑、炒焦。这样泡出来,石花、黄芽一根根都立在水中,甘露的叶子舒展开也完全相同,不仅好喝,而且好看。有的时候,十几个人挑一上午也未必挑得出一斤这样的茶。”刘思强说。在我看来,这大概也无非是延续了古时候贡茶的思路:用最少且最好的材料、最多的人力、最严格的工序,当然,还少不了最精致的包装。只不过那时候因此流传的种种故事,今天似乎也没有新的创造来代替,在山上听到的还是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
无论如何,手工茶常常为时下要寻找有特点的好茶的人们所青睐,岳龙2013年离开皇茶公司后自己开了个网上小店,从熟客入手,走小众路线,卖的也是蒙顶山上的茶,保证是手工做的。刘思强自己还没有茶叶作坊,岳龙找的是当地另一个做蒙顶茶很有名的师傅柏月辉。柏月辉的小茶厂开在离名山县城十几里的徐沟村,在蒙顶山的东北方向,属于后山,但不完全是阴面。每年春天在蒙顶山上收完茶青,岳龙就直奔徐沟村,守在柏月辉的制茶车间里,几天几夜盯着他做茶。今年因为清明前采茶的时间短,最好的茶青甚至卖到了100块一斤。小茶坊边上是一条山间流下来的小溪,对面的山坡是蒙顶山的余脉,柏月辉告诉我,虽然光照土壤条件比不上蒙顶山,但这里高处也种着不少几十年的老茶树。远近茶农的茶青他都收,根据对方不同的要求做茶。手工茶无疑最费事儿,如果没有像岳龙这样的熟人上门提前说好定做,那是肯定不做的。小小的作坊里炒茶机、揉茶机、烘干机都在轰隆隆地运转着,空气中弥漫着茶青的鲜香味。“茶叶摘下来要堆放几个小时香味才会更浓,里面的芳香物质会从破损的地方散发出来。”柏月辉抓起一把叶子嗅了嗅说,“如果是普通茶叶,闻着就像下雨过后的青草气,如果是蒙顶山上的好茶叶,闻着有一股像兰花一样的香味。”
他这里还存着一些给岳龙做好的手工黄芽和甘露,拿出来和机器作对比。机器做出的甘露颜色更绿些,不像手工的那样暗沉。他用普通的玻璃杯子冲了两杯甘露递给我:“你看哪种是手工做的?”我拿过来闻了闻,指着香气更足的一杯,猜想那或许是手工茶,恰恰却猜错了。“机器做的甘露泡出来更香气扑鼻,我管它叫‘外香’,手工茶的香气更柔和些,是‘内香’。”柏月辉解释,“你慢慢地喝两口就知道了。”机器制成的甘露,入口有一股火气,香气更干燥些,而手工甘露有一种清润之感。柏月辉说要诀就在甘露制作过程中的揉捻和烘干上。摊晾之后的甘露要经过三次杀青、三次揉捻,每一次杀青与揉捻之后,茶叶就会丧失一部分水分,而茶叶中的儿茶素、氨基酸、茶多酚、咖啡碱就会在转换与化合的过程中形成不同的口感。每次杀青的温度和湿度都有大致条件,比如第一次温度要到200多摄氏度,此后就逐渐降低到七八十摄氏度、四五十摄氏度,而揉捻的力道和手法也各有不同。这些可以通过机器实现精确的、大规模的控制,但是熟悉茶叶品质、特点的制茶师傅在手工杀青和揉捻过程中则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与感觉进行细微的调整,一锅鲜叶最多一斤,不能够像机器制茶一样大规模生产。在柏月辉看来,这就是一个好的制茶师傅最值得骄傲的地方。“为什么可以说我做的茶比你的好,其实就是这种控制调整。每一锅茶叶都是活的、不一样的,它的水分、各种含量会影响做茶,天气也会影响做茶。”柏月辉说。茶叶最后的烘干过程也是“提香”的工序,为了让香气更足、更长久,他一般都会采取烘两次的方式,用竹子做成的烘笼将茶叶烘到九成干,第二天再烘一遍。
石花的工艺相对简单些,同样杀青三次,但是每次杀青之后需要是用手压茶,使它呈扁平状。茶叶越来越干,就会变得越来越烫,而力度稍微掌握不好,就会压碎茶叶或者烫伤手掌。黄芽则更为复杂,在一次杀青后,需要发酵三次。在机器控制温度的房间里,茶叶可以直接渥堆发酵,但是手工黄芽还是保留了纸包“闷黄”的工艺。“必须是那种竹子制成的草纸,无味、吸水性好,一包大约六七两茶叶,将温度控制在40摄氏度左右,发酵24个小时。”柏月辉说。在这期间他要不时打开纸包检查颜色和水分,并且翻动茶叶,让它受热均匀。24小时之后需要将茶叶全部打散加热,再重新用草纸包起来发酵24小时,直到第三次全部茶叶再整体发酵。“因此做手工黄芽的时候,这72小时不能够好好睡觉的,得不时检查。它发酵第一次带着鲜香,第二次就变成甜香了,大概到什么程度,必须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是我在蒙顶山上接触到的制茶师傅们给我最大的感触——这是他们制茶的诀窍,一种长期在生活实践中积累起来的、无法被人窃取的经验。手工茶的制作的确称得上精细,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粗放的、松散的制茶方式与节奏。没有绝对的规范,更多的是师傅与徒弟间的手口相传与心领神会。和刘思强交谈中,他又一次露出笑容时,是他谈起做茶的方法——“简单着呢”。但和柏月辉一样,他对于自己独特的手艺又自信满满。2003年茶场改制的时候,许多国营时代的职工纷纷离开了这里,刘思强也一度出走,去了浙江,他想在沿海的茶叶工厂里学习。提起那次出远门的经历,他有些严肃地抿着嘴摇着头:“人家的制茶工艺和管理确实规范,我们这边比不了。”大约还是更适应家乡这边放养式的生活与制茶节奏,他到底回到了蒙顶山。“有的人会担心蒙顶山上的茶也和外面大部分茶一样有很多农药化肥什么的,其实我倒是觉得不可能的原因在于,把它们运上山的成本也很高的。因此山上的茶农会利用山上就近的资源,茶园有时候就是散养着,能长成什么样,大家并没有很计较——毕竟,这里是可以靠山吃山的。”岳龙说。
凭借蒙顶山自然的馈赠与传统中曾有的辉煌历史,名山区依然是重要的茶叶交易市场。蒙顶山脚下新建了大片统一规划的仿古建筑“茶马古市”,如今位于区政府对面的茶叶市场将在不久后整体搬迁至此,茶叶博物馆也正在兴建之中,想必到时候就会冲淡它此刻的冷清。走进熙熙攘攘的茶市,到处是南腔北调的茶商与应有尽有的茶叶。不过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告诉我,你不能够通过这样的市场找到真正的蒙顶茶——这还是让我觉得困惑。
(感谢金刚石、侯真真对于本文的帮助) 茶茶叶茶叶杀青蒙顶甘露制茶蒙顶蒙顶茶象山蒙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