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涅森林里的玻璃帆船

（图片提供 /Gehry Partners)

( 无论是帆船、奇怪的昆虫还是冰山，路易威登基金会新建筑其实是一个难以描述和概括的外形 )

布洛涅森林在巴黎城西，占地846公顷，相当于整个巴黎城区面积的1/12，林内遍布湖泊、溪流和池塘，还有一条28公里长的骑马专用道。最初，它属于皇家林园。1853年，在塞纳省省长奥斯曼的推动下，工程师阿尔方和园林设计师巴里耶－德尚开始效仿拿破仑三世喜欢的海德公园，建造新的英式花园。

1860年10月，皇帝夫妇揭幕了森林毗邻的驯化园（Jardin d'Acclimatation）。从那时起，这片森林成为巴黎浪漫城市文化一个象征性的地点。它是《红与黑》、《交际花盛衰记》、《茶花女》中的情人幽会处，是马奈《草地上的午餐》的背景，布鲁斯特在这里留下童年嬉戏的回忆，布勒松为它拍摄了一部名为《布洛涅森林的女人》的电影⋯⋯

路易威登基金会的新建筑就位于布洛涅森林与驯化园的交界处，一个闪闪发光的、不连贯的结构。12块玻璃覆盖的风帆状棚罩从四周百年老橡树和山毛榉树的树丛中升起，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投下它的倒影，以不同寻常的动势制造出一艘立体主义帆船的错觉。

不同角度相互交错的玻璃风帆下面就是实际的建筑，一系列不规则的体量因为表面的白色混凝土板，获得了“冰山”的昵称。今年10月20日，路易威登基金会由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主持揭幕，10月27日正式对公众开放。

无论是帆船、奇怪的昆虫还是冰山，这其实是一个难以描述和概括的外形，从不同角度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除了用“一座典型的弗兰克·盖里建筑”来定义它。帆船的意象在盖里的作品中多次出现，从洛杉矶迪斯尼音乐厅宛如风帆的外立面到纽约IAC互动公司总部大楼弯曲的玻璃幕墙。

( 交错堆叠的玻璃风帆如同轻盈的花瓣，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投下它的倒影 )

关于路易威登基金会的建筑概念，盖里本人也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很难解释我如何到了这里，我希望实现一幢随着时间和光线演变的建筑，看起来像是还没有完成的，给人一种瞬息即逝去、不断变化的印象。”

成立于2006年10月的路易威登基金会是LVMH集团赞助的私人基金会，主要展示基金会及伯纳德·阿诺（Bernard Arnault）私人拥有的现代及当代艺术收藏品。作为个人资产约269亿美元的LVMH集团缔造者，阿诺是有特殊影响力和明确愿望的人，期望在巴黎留下他的建筑印记。

( 建筑师弗兰克·盖里 )

这艘驶向巴黎的21世纪帆船建成后，阿诺以“梦想成真”为标题撰文道：“1991年，让－保罗·克拉弗里（Jean-Paul Claverie）加入LVMH集团，我们很早就开始探索基金会的理念，期望有迹可循地表达我们对艺术和文化的承诺。2014年，我们终于驶入目的地，使梦想成为现实。”

他还引用毕加索的话，作为多年来驱使他完成这一项目的动力：“艺术为灵魂拭去日常生活的尘埃，一个洁净的灵魂能够恢复热情，而热情是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代最需要的。”

还是1990年8月28日，阿诺第一次邀请让－保罗·克拉弗里共进午餐，当时，克拉弗里是法国文化部长杰克·朗的顾问，两人谈到创建一个基金会的想法。几个月后，克拉弗里成为阿诺的艺术顾问，LVMH集团开始举办和赞助一系列艺术展览。

阿诺对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发现出于克拉弗里的刻意安排，2001年11月24日，他们一起去参观古根海姆。阿诺当时的反应是：“怎么会有人想象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并且最重要的是，真正把它建造出来？”回巴黎的路上，他对克拉弗里说希望尽快见到盖里。2001年12月，阿诺和盖里在纽约见面，2002年2月，盖里又飞去巴黎。

( 路易威登基金会的新建筑 位于巴黎布洛涅森林边 )

布洛涅森林的驯化园里，LVMH集团持有一块土地的特许权，2001年收购了圣雄甘地大道上的保龄球大厦后，就有了建造基金会建筑的足够面积。2006年12月，基金会与巴黎市政府签下国有资产占用协议。2008年3月，建筑开始施工。因为是用私人资金建在受保护的公共土地上，55年后建筑物（而不是里面的艺术品）归巴黎市政府所有。

就像之前的众多项目一样，盖里的创作总是从一堆手绘稿开始，通常在长途飞行的机舱里，画下最初的草图。这是一些自发到达他脑海的抽象形象，像是内心照片的底片，他对此小心翼翼，不用武断的假设妨碍或过滤它们。

( 建筑的实体模型 )

多年来，盖里一直强调他的这种直觉工作方法：“我在开车或坐飞机的时候，经常会隐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只是看着我眼前的东西，对此做出本能的反应。当你凭直觉工作，永远无法确定你会走向何处。就像即兴爵士音乐家韦恩·肖特（Wayne Shorter），当他的乐手问他该怎样排练的时候，他回答说，你无法练习你还没有创造出来的东西。”

路易威登基金会的设计最初只是纸上的一些波浪形曲线，2006年，盖里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是巨大的玻璃云朵，神奇的、短暂的、全透明的，它不笨重。”因为是公园建筑，所以必须是透明的、漂浮的、用玻璃来覆盖的。他的设计被认为借鉴了法国19世纪末期园林玻璃建筑的轻盈，把工业革命逻辑结果的玻璃线条，转化成盖里式的解构主义形象。

( 路易威登基金会内景 )

那些线条紊乱扭曲的草图是开始建造的基础，包含了建筑师所有的方法、代码和表达方式。通常，盖里用几十秒时间画一幅草图，用笔在光滑的纸上进行自由的联想，一次会画许多张，直到找到最喜欢、最适合的为止。手绘稿上有许多自由、丰富的线条，但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天马行空，而是源自项目的比例和规模。

然后，他的合作伙伴依照手绘稿，把概念转化为实物模型，排列、配置各个组件。实体模型被扫描之后，提供电脑数字模型。过去7年，基金会潦草的设计草图变成近百个不同比例的模型，被装在木盒里，每两个月从洛杉矶飞往巴黎。

( 弗兰克· 盖克设计作品：瑞士Vitra设计博物馆 )

对于盖里来说，建筑必须经过一系列漫长的演变，才能达到设计手稿呈现的感觉。比如，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完成品贴近最初的手绘稿，为了选择博物馆的外立面材料，工作室曾经用25片金属板作模拟，观察不同时间段光线的变化，金属板放置了一年的时间。最后选用钛金属作为外衣，是因为它温暖的质感，在灰暗的天色中闪着金光。

从一开始，所有参与项目的合作者必须学会和依赖名为“数字计划”（Digital Project）的工具，这是盖里科技公司开发的3D软件，基于飞机制造商达索（Dassault）用于研发幻象战斗机的Catia工具，能够创建盖里想象的复杂形状。

( 位于柏林的德国中央合作银行大楼内景 )

所以说，这是技术和形式的胜利。1.9万块白色增强纤维混凝土面板覆盖作为基金会建筑主体的“冰山”，每块面板根据它在建筑物的位置，由特定的模具制造。完成帆形棚罩复杂的线条同样需要参数化3D模型，12个风帆，总共3600块玻璃面板，意大利圣戈宾工厂为此建造了一个特殊的加热炉，来满足设计师对面板曲率和细长度的要求。

交错堆叠的玻璃风帆如同轻盈的花瓣，被大量钢柱和胶合层压木梁支撑起来，有些为屋顶露台提供遮蔽，有些只是停留在空中的纯粹装饰。风帆向外张开，露出内部世界的白墙。

( 洛杉矶迪士尼音乐厅 )

基金会建筑总面积1.1万平方米，其中总实用面积7000平方米，11个用于永久和临时展览的画廊及礼堂占据3850平方米的博物馆面积，其余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自由空间。顶层的屋顶露台可以欣赏巴黎的城市美景，从埃菲尔铁塔、蒙帕纳斯大楼到拉德芳斯的摩天大楼。

根据巴黎的城市规划法规，在受保护的自然场所不能建造超过地面两层高度的建筑物。2011年，一个致力于保护布洛涅森林的当地组织为了阻止基金会的项目建造，发起法庭诉讼，施工被中止。后来，由于法国国民议会的干预才继续进行下去。

所以，建筑师在内部布局采用了障眼法。交错的夹层围绕一个近10米高的中庭。可以说建筑物只有一层的高度，虽然在空中上升到50米。画廊空间极其简单直白，只是在中心位置有一系列矩形房间。就像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一样，螺旋形楼梯切割出不同体量的空间，循环在白色画廊周围。

基金会开幕的同时，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也在举办弗兰克·盖里作品回顾展。他的传奇之作始于他自己的家——“圣莫尼卡住宅”，一栋1904年的两层粉红色凉台式洋房，被波浪铁皮包围之后，意外地成为备受瞩目的后现代解构主义代表作。

他的创意实验起因只是大儿子的出生要增加居住面积的实际需要，老房子的底层空间格局有些幽闭，饭厅也太小。1978年，他开始绕着旧房盖新房，用菱形铁丝网、胶合板及波形金属片制作出充满工业风格的第二个屋体结构。浴室的光线不够亮，就拿起铁锤在天花板上敲了一个洞，然后从外面的屋顶上装了一片用强力胶密封的窗户。

这间看似杂乱无序的改造屋吸引了络绎不绝的建筑师、评论家及建筑学生前来参观，让盖里恨不得向他们兜售爆米花。它的价值在于把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建筑界限变得模糊，你不知道什么是有意的，什么又是无心的。在这之后，他转向自创的、更加雕塑化的建筑语言，用钢、铜、钛等金属材料完成具有俯冲曲折的动感和雕塑形式的作品。

盖里的设计生涯中，有过一个前后长达11年但从未建造的项目——美国进步保险公司总裁彼得·刘易斯位于俄亥俄州的庞大宅邸。设计始于1984年，一开始是水边的一堆体块，随着时间推移，形式越来越夸张，一个巨大的马头造型设计元素，以及金鱼造型的玻璃大厅用于举办宴会，如今仍然可以从毛毡、蜡、木板、泡沫及黑胶塑料制作的模型上看到它的怪异。

刘易斯当时说：“我告诉他继续设计，把账单寄给我就行。”到1995年，这所房子预算约8000万美元，盖里的设计费已经达到600万美元。有一天，刘易斯却决定终止整个工程：“我意识到我在建一个博物馆，但当时我的生活方式已经改变，我不想再开那些大派对了。”后来，他委托盖里公司建造了凯斯西储大学魏德海管理学院的彼得·刘易斯大楼以及普林斯顿大学的刘易斯科学图书馆。

刘易斯的损失后来成为毕尔巴鄂市的获益，它的慷慨赞助让盖里得到进行一系列材料、创意与形式实验的机会，发展出用于古根海姆博物馆及其他项目的电脑知识及技术。那个凸显的马头造型，后来出现在柏林的德国中央合作银行大楼里。

路易威登基金会就像其他盖里设计的建筑一样，显然是一个奇观，体现了盖里如脱缰野马的想象力，不受成本的约束。据说建筑的最初预算大概1亿欧元，完成后基金会没有公开最终的投资。

今年85岁的盖里最近获得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在西班牙北部奥维耶多（Oviedo）举办的发布会上，有记者问他，他的建筑是否仅仅是制造“奇观”？盖里没有回答，而是向他竖起了中指。然后是长时间的静默，直到另一位记者问他，像他那样的象征性建筑是否会继续成为当代城市的特征？

“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建造和设计的东西，98%是狗屎，没有设计感，没有对人性和其他的尊重。”盖里回答说，“然而，有极少人做一些特别的东西，致力于我们的作品。我从来不去自求项目，我只与尊重建筑艺术的人工作。” 玻璃帆船巴黎森林布洛涅弗兰克·盖里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