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

作者:何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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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说,每当想起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眼前浮现的,总是她在看书,而不是在读报的形象。这是因为,“让娜莫罗只会让人联想到纯洁的爱情,而不是让人产生非分之想”。女人为人所动,女演员感动他人,而让娜就是这样的女演员。“宽容、热情、默契,对人性弱点的理解……一切都会体现在屏幕上。只要画面中有让娜莫罗。”

在电影《通往死刑台的电梯》中,有这样一幕:女主角走出酒吧,来到巴黎夜晚的街道上。她穿一件深色连衣裙,衬得线条优美。她走过店铺,穿过车流,茫然和恐惧浮上了面庞。迈尔斯戴维斯的音乐响起:《香榭里舍之夜》。再也找不到一个女演员,比让娜莫罗更适合此刻酷派爵士的冷寂了。葛丽泰嘉宝或玛琳黛德丽来出演会是怎样?似乎还是不同。莫罗的冷是死灰复燃之前的安静,给她一点温度,又会引出一把火来。就像迈尔斯戴维斯的小号,是炽热褪去后,夏夜城中的孤独。

“拍电影好比水上行舟,每天都会遇到意外。在一切结束后,是巨大的孤独。孤独与独处是两种不同的情况——独处是一种机会。或许,只有一种例外,疾病带来的生理孤独。情感的孤独总有疗愈的方法。”让娜莫罗说,“一个演员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大声说话,他是一张嘴,张开后,把别人写在纸上的话说出来。演员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人看见。”杜拉斯说,让娜莫罗说出了作家和演员的差别,可作家对于演员的这种身体力行却一无所知。

让娜莫罗认为自己长得不太漂亮,这自然不是事实。她美丽大方,像永恒的秋天,皮肤是金色的,眼睛也是。与“性感小猫”碧姬芭铎不同,她生而成熟,一开始就是“一个女人”。她总予人坚毅的印象,但眼神柔和——特吕弗称她为“风趣而温柔的让娜”。她的目光中透露着智慧,仿佛不知疲倦——杜拉斯说,这是“荣誉之前的智慧”。她嘴唇的形状像一瓣桔子,但又比那硬朗一些。她始终看起来优雅而沉静。当她进入老年,她依然令行过身边的路人侧目,觉得那是一个人物——即使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她究竟是谁。

在《朱尔与吉姆》中,让娜莫罗的出场是一尊幻化的石像——两个男主角在这尊石像前流连了一个小时,其中一个说,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女性,一定要与她厮守一生。然后,让娜莫罗的面庞浮现于银幕上。许多人将这部新浪潮代表作看作特吕弗最好的爱情电影。

莫罗1( 莫罗(右)和男影星雅克·杜菲罗(中)在巴黎综艺剧院出演话剧“L'Intoxe” )

“重新发现生命的法则是一件美妙的事,依附生命的法则却太过容易。我们玩弄生命的源泉,却失败了。”让娜莫罗扮演的凯瑟琳是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女性”,一个“不能被拥有的女人”。特吕弗回忆说,在其20年的电影生涯中,《朱尔与吉姆》的拍摄过程始终是一段最为闪亮的回忆,这要归功于让娜莫罗。“她身上有着女性的一切美德,同时具有人们希望从男性身上看到的一切,两者之间并行不悖。”

《公民凯恩》的导演奥逊威尔斯说,让娜莫罗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演员,“她的身上有着戏剧与梦幻的双重感性”,他们在一起合作了四部电影:《不朽故事》、《深渊》、《午夜钟声》和卡夫卡的《审判》。托尼理查德森表示,让娜莫罗是他见过的最为正规、负责与热情的女演员。他们在一起合作了两部电影,其中包括《直布罗陀的水手》。彼得布鲁克则称,让娜莫罗“具有催眠术一般的特质”。1964年,他们合作了《琴声如诉》,这部根据杜拉斯名著改编的电影,给让娜莫罗带来了戛纳影后的头衔。

这只是几个例子。在其演艺生涯中,让娜莫罗与时代里最好的导演们合作,留下了无数经典: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夜》)、西奥安哲罗普洛斯(《鹳鸟踯躅》)、路易马勒(《通往死刑台的电梯》、《鬼火》)、弗朗索瓦特吕弗(《朱尔与吉姆》、《黑衣新娘》)、路易斯布努埃尔(《女仆日记》)、雅克德米(《天使湾》)、法斯宾德(《雾港水手》)、伊利亚卡赞(《最后大亨》)、弗朗索瓦欧容(《时光留驻》)……她的影迷会这么说,“她倾倒了半个世纪的电影史”。

而让娜莫罗自己却说:“成为一个角色是一种荒唐的野心。”在表演时,她感到自己没有家人,只有导演。“这不是独白,是对话。许多演员富于创造性,但他们不会想要掌控整部电影。”她说,“导演会教给你许多很好的东西。但如果演员足够丰富,可以给出回馈。一千张门就是这样打开的,就像一种邂逅。”左岸派元老路易马勒说,让娜莫罗是少数几个,会参与到电影场景共建中来的演员。

自上世纪50年代起,让娜莫罗便成为法国演员的代表,及某种意义上的标杆。她敏感、机智、危险而自由——这与她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是相似的。她富于魅力,曾经令路易马勒、弗朗索瓦特吕弗、皮尔卡丹等一众才子折服,但她从来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大众情人”。对于女性,她像是她们的复仇代言人。杜拉斯说:“让娜是自由、有力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包围之下,她的力量令人震惊。”她的迷人来自独立与智慧,有人将之归结为“女权主义之魅”。但让娜莫罗否认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男人可以叫喊,女人可以哭泣。”让娜莫罗说,“有力量的不是富人,而是那些内心感到自由的人。”

即使那些以个性和力量著称的人,也视她为偶像。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说,如果能成长得像让娜莫罗一样,她将感到别无他求。“让娜是伟大的。她是如此的自我满足。她足以燃起一场森林大火。”帕蒂史密斯在巴黎举办演唱会的时候,让娜莫罗去听了这场演唱会,尽管两人并没有说话,但帕蒂史密斯依然感到“非常荣幸”。“伊迪丝琵雅芙和贾尼斯乔普林都是伟大的,她们充满情感,但让娜莫罗富有头脑,她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带着智慧。”帕蒂史密斯说。

让娜,她与圣女贞德有着相同的名字。她的朋友会叫她的本名——让内特,她一直保留着它。她出生在1928年1月,巴黎的冬天。一半是英国人,一半是法国人,但让娜莫罗认为,自己的法国腔更足一些。她的家族血脉主要来自阿里埃附近,一个叫玛斯特拉的村庄——在巴黎,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它位于卢瓦河和雪尔河之间,奥弗涅山谷之间,缓缓流淌着西乌勒支河,沿岸有许多漂亮的房子。在她成名后,她将其中最漂亮的一栋买下,送给她一意孤行的父亲。在巴黎的蒙马特区,她的父亲有一家深夜开放的咖啡馆,取了一个充满尘世烟火的名字:“金钟。”父亲经常在夜里喝醉,跑得无影无踪。找到他之后,让娜与妹妹一人捉住他的一只脚,将他拖到楼上的房间。这是她难忘的童年回忆。

让娜的父亲不理解,为什么她不能像自己和她的姐妹一样,去开个饭店,或者,像她母亲一样,去学习舞蹈——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名叫凯瑟琳——与她在《朱尔与吉姆》中扮演的那个倾倒众生的女主角同名。为什么要做演员呢?“因为我喜欢舞台,疯狂地迷恋戏剧。在看了很多戏之后,我想换个位置。”让娜莫罗说。13岁时,她开始读左拉。16岁以前,她一直是个好学生。但在这一年,她观看了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这给少女的心灵造成了震撼。她的母亲看出了她的心思,此后便对邻居说,我的女儿将来要做演员。有一次,让娜对她的朋友说,做演员是为了“战胜自我欺骗,找到角色困境中的真相”。

让娜莫罗的表演生涯从戏剧舞台开始。她考入巴黎国立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古典戏剧。19岁,法兰西喜剧院聘她演出屠格涅夫的《乡间一月》,此时的她甚至还没有结束音乐戏剧课的全部课程。法兰西喜剧院是法国戏剧的圣地,代表了自莫里哀以来的戏剧传统,所有戏剧专业学生都梦想在这里当一名演员。在1947年的阿维尼翁戏剧节上,让娜莫罗做出了自己的表演处女秀。“在确定自己的个性之前,少年总在寻找自己——一个少女尤为如此。如果有机会,包法利夫人可以成为很好的演员。而我有了这个机会。”让娜莫罗说。

在出演了路易马勒1959年的《情人们》之后,人们称她为“圣女让娜”。在拍摄过程中,路易马勒与让娜莫罗互生了情愫。与此同时,这名女演员面临了一个困境,路易马勒要求让娜莫罗表演的是一场漫长的激情戏。这或许是“现代电影史上最不体面、最困难的一场戏”,但在这部电影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不能拒绝他让我演的戏,因为我爱他。但我也明白,这场戏结束后,我们之间的爱情也会就此结束。”让娜莫罗说。很多年后,她一直承受着这种悲剧性的成功带来的痛苦:“我从来不会带着某个‘他’去演一场戏。正因为演得好,我把这个‘他’给遗忘了。演员的背叛,正在于此。”

拍完《朱尔与吉姆》后,让娜莫罗感到自己如女主角一样,已经死在纠缠的水草中。同样的情形,发生在《琴声如诉》里——她总是让自己活在角色的环境中。在电影拍摄之前,她来到拍摄地布莱耶住下,整整一个星期,她穿行在这座出产灯心草、野鸭和鲟鱼的城市,直到从头到脚成为小镇居民。她总是想知道更多女主角的情况,便不停地向作者杜拉斯询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主角安娜会怎么做。为了回答她,杜拉斯不得不临时编造了许多主角经历:她的父亲是个公务员;她有一个孤寂而充满幻想的童年;她每年秋天都会去索罗涅森林打猎,在那里,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这段插曲,成为她们友情中的难忘回忆。

“我很好奇男人们是如何犯错的。也许,他们有一半的错误是有意为之。我不认为过分聪明是一件好事儿。我所认识的好导演们都很珍视机会,懂得把握它。一些导演,比如梅尔维尔,非常想出彩,剪辑惊人的漂亮,看起来很冷。我经常想,有多少人是真正热爱摄影机的——奥逊威尔斯很年轻,但是他热爱摄影机。聪明人会运用摄影机制造惊奇,让观众感到兴奋,而不是通过剧本或是演员。”在1978年的采访中,她对《纽约客》记者说。

她的脑中满是想法,思维活跃,说起话来没有顾忌,这让她的每一个采访看起来都像一个小型演讲。在采访中,她总是把持住局面的那个人——就像她电影里的那些永远处于上风的女性角色一样——不论采访者是谁:《纽约客》、《时代》周刊,还是玛格丽特杜拉斯。

“也许,做演员本身就是一件不庄重的事情。如果我说,做演员是一个女人的自然倾向,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女人天生热爱暴露自己——这正是演员这个职业一开始给人的想象。但这种自我暴露欲必须得到克制。”在《时尚》杂志做的采访中,让娜莫罗这样对杜拉斯说。“对于女演员而言,失败往往在此:她不能拒绝角色的诱惑,不论多么糟糕的电影,她都想要表现。于是电影把她拖到了失败里。这就像一座损毁的房子,即使里面住着一位国王,它也总是要坍塌的——差别只是倒在平民身上,还是倒在国王身上。”

玛格丽特杜拉斯说,让娜莫罗没有一点儿虚伪。她们一起合作了好几部电影:《娜塔莉葛吉兰》、《直布罗陀的水手》以及《琴声如诉》,让娜莫罗还为《印度之歌》演唱了主题曲。没有一个女演员比让娜莫罗更合适杜拉斯笔下的角色,她身上有一种悲剧式的热情,仿若古典戏剧中的神祇,即使演出支离破碎的故事,依然悲壮感人。在让娜莫罗73岁的时候,她出演了杜拉斯本人,电影的名字叫《这是爱》。

在人们期待她给出长篇演讲时,她出人意料地说得简短。1976年,让娜莫罗在华盛顿宣传电影《光芒》,她的发言若此:“谢谢大家来看我的第一部戏。没时间在这里长篇大论了。谢谢,再见。”——这是让娜莫罗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好似一部“精致、缺乏血色的《彗星美人》(贝蒂戴维斯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经典电影)”。《纽约客》如是评价。它充满艺术气息,却太过孤高,就像一首“标错了音符的奏鸣曲”。

“孤身一人,我大约永远也做不到。”让娜莫罗说。孤独的标准是什么呢?或许只存在于某些细节里。“两个人的孤独”令人恐慌,而人们习惯于此,便以为这不可替代。让娜经历过类似的孤独,她结婚,离婚,恋爱,分手,但让娜莫罗说,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缺乏爱情的时刻。不论是在体验,还是在等待,她总是处于爱情行进的道路中。她曾经向《费加罗夫人》杂志开玩笑说,希望有一所大房子,“每一个房间都可以住一个情人”。然而,与现实的爱情相比,表演的爱情往往要更令人瞩目。“作为一个女演员,应该时刻准备着投入一生中最伟大的爱情。一个女人所能具备的对待爱情的武器,一个女演员应该悉数拿出来,作为赌注押在表演上。”

让娜莫罗现在已经86岁。在荧幕上,她依然高雅美丽、慑人心魄——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表演,连时间本身也不能。或许,只有一个例外。“除非戏剧和电影堕落到我无法认识的地步。除非在突然之间,我们只能出演粗俗的戏剧和迎合低级趣味的电影。除此之外,我能够战胜一切困难。”让娜莫罗说,“我已经战胜了许多困难。只要这种困难是来自自身,哪怕是地狱,我也能够应付。但在职业的堕落面前,我没有胜利的可能。” 爱情演员剧情片爱情电影莫罗法国电影朱尔与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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