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萧红的另一种可能性

作者:石鸣

《黄金时代》:萧红的另一种可能性0(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汤唯饰演萧红 )

“我叫萧红,原名张迺莹,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红十字会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医院,享年31岁。”

全黑的背景,扮演萧红的汤唯端端正正只露上半身,直视观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念出了以上台词,黑白镜头的质感使得她仿佛是一张开口说话的追悼会照片。这是传记片《黄金时代》的开头,尚在人世的萧红用历史教科书般的语言描述着自己的命运终点。对于这部电影来说,这个开头如此重要,以至于记录《黄金时代》创作过程的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也原封不动地沿用。编剧及监制李樯称之为“预言性讲述”,在这种讲述中,时态的复杂性尚未达到《百年孤独》那个著名开头的程度,然而以此作为全片的起点,已然披露出这部电影在叙事风格上的野心。

与这种野心相对应的是电影的体量:据说《黄金时代》拍完后长达6小时,初剪版4小时,目前正式公映的版本是178分钟,《她认出了风暴》也有两个半小时。

“其实发行方面也可以争取再长一点,问题是考虑到观众的耐力,通常两个小时已经是差不多,三个小时已经是极限,看不下去了。”导演许鞍华告诉本刊。

尽管10月1日才全国公映,围绕《黄金时代》的宣传却已进行了大半年。一方面举办以“萧红”和“民国”为主题的大大小小的文化沙龙,邀请各界文化名人提前看片,并与主创一起座谈;另一方面,纪录片《她认出了风暴》从高校开始,在全国各地进行巡回展映。在北京,与电影档期几乎重合的,还有一个《黄金时代》电影故事展,地点是在海明威曾使用过的“Moleskin”品牌笔记本的全球旗舰店内。这些非常规的营销手段的首要目的,是提高萧红这个人物的认知度。萧红是一个小众的题材,然而作为一部汇集30多个明星演员的“文艺大片”,《黄金时代》有6500万元人民币的投资。

《黄金时代》:萧红的另一种可能性1(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

说起民国才女,萧红的知名度远远比不上林徽因和张爱玲。“就情感纠葛而言,和林徽因有关系的几个男人——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地位远远高于与萧红有关的萧军、端木蕻良,这些东北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属于比较偏门的。”李樯说,“就读书而言,读萧红的人并不多,不像张爱玲。”

直到最近,还不时有人把《黄金时代》误认为是王小波同名小说的改编电影。这个片名的来源也称得上偏僻,来自1936年11月萧红旅居日本东京时寄给萧军的一封信,其时鲁迅已经逝世整一个月,这一个月来,萧红一直发烧、口腔溃疡,写作被迫暂时停顿。这封信写得很长,絮叨完各种琐事、快要结尾的时候,萧红猛悟似的忽然写道:“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

《黄金时代》:萧红的另一种可能性2

在宣传口径中,“黄金时代”这个词因为脱离萧红书写时的具体语境,而变成了对民国特定阶段的一种标签式的想象,然而在影片中,萧红的这段原文被完整引用,变成旁白,在俯视的镜头角度下用来烘托萧红那一刻内心的巨大创伤。

“其实圈内人觊觎萧红这个题材由来已久。”《黄金时代》执行制片人程育海告诉本刊,“早在2006、2007年,我就听到很多人跟我说想拍萧红,尤其是东北帮出来的影视人,对萧红是有情结的。但是萧红很难拍,剧本能写好就不容易。”

《黄金时代》:萧红的另一种可能性3( 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

制片人、星美影业总裁覃宏形容看了李樯的剧本后的感觉是“非常非常冲动”。程育海说:“我们对于投这个电影从来没有犹豫过,我们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剧本和这个导演。”

2005年,在李樯和许鞍华第一次合作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之前,做一部有关萧红的电影的想法就已经由许鞍华提了出来。2012年,李樯开始写《致青春》的剧本前,《黄金时代》的剧本已经写好两年。今年“十一”《黄金时代》真正上映时,距离这个项目的启动已经过去了8年。

2013年,《黄金时代》尚在拍摄时,霍建起导演的传记片《萧红》公映。这部片子作为黑龙江省的宣传项目,起因是纪念萧红诞辰100周年,然而上映后并未引起太大反响,业内评价不高,票房也惨淡。“没有多少人因为这部电影而知道了萧红。”程育海说。而因为知道萧红去看了这部电影的人则感觉非常愤怒。写过萧红传记《从异乡到异乡》的学者、黑龙江大学教授叶君批评这部电影是“一次毫无诚意的影像叙述”,指出影片中多处细节与事实不符、甚至为了噱头有意歪曲史实,以及处理鲁迅和萧红交往等八卦情节的低俗化倾向等等。这部《萧红》甚至引起一些人对《黄金时代》的提防:会不会又是一个才子佳人的庸俗故事?

《黄金时代》正式上映前,还有另外的担心:片中不仅涉及萧红、萧军、端木蕻良,还涉及同时代一大批赫赫有名的文化人物——鲁迅、许广平、胡风、丁玲、聂绀弩、梅志、白朗等人,作为一部传记片,有没有取得这些人物的家属或后人的许可,以免将来可能产生的争议?主创方对此的答复是:“我们在历史方面相当严谨,基本不太有争议的可能。在政治方面,我们基本不涉及在后来才变得敏感的那些历史情节。”

看了片子才知道,《黄金时代》在史实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台词基本上都有来自历史资料的出处,即使有出于想象的发挥,也无伤大雅。没有小报式的八卦,也没有夺人眼球的翻案。在历史素材的考证和选取方面,这部电影可说是四平八稳的。

真正有创造性的地方,在于这部传记片对历史素材的呈现方式。学界公认的一点是,在萧红的短暂一生中,充满了各种历史空白和重重疑点,许多萧红经历中的重大转折,由于她的缄口不言,至今仍无法探知事实真相,而同一件事情,往往在不同人那里有不同的说法,即便是同一个人的回忆,前后也不时会有细节上的出入,这些矛盾和差异有的时候无关紧要,有时候却令叙述者十分为难。“我觉得所有矛盾的东西恰恰更能反映萧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樯说,“我用了很多办法,来展现史实的争议性,将不同的版本都罗列出来,但是我在里面对她还是有我的态度,会藏在其中,并不是说我就陷入到一堆历史资料当中。”

于是,萧红如何与萧军彻底分手、与端木蕻良在一起,三个当事人,依次在镜头前演绎了三个各自认定的版本。台词旁白叙述着老年萧军在回忆录里所写自己当年如何从旅馆解救已有身孕的萧红,镜头展现的却是萧红独自想办法成功从洪水中逃生。白朗和罗烽对着镜头回忆萧红与未婚夫汪恩甲同居时欠了旅馆多少钱,一个说是400块,一个说是600块。而汪恩甲为何会抛下当时已大腹便便的萧红,以及整个汪家都在历史记载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桩令人大惑不解的悬案,在电影中变成了深夜萧红熟睡时汪恩甲在她头顶划亮的一根火柴,在危险的火焰即将点燃萧红的腹部毛毯时,汪恩甲及时将其吹灭,披起外套,内里还穿着睡衣的他带着一脸迷惘的表情走出旅馆再未归来。

“你的素材是被规定好的,你不能有过度主观的东西,可是整个影片的结构是相当艺术家主观个人化的,你有意铺排了这种叙事方式,很复杂,很暧昧,很难说清楚。里面包含的东西各个方向都有。很多人觉得这个片子太另类,很多人觉得不适应。”李樯告诉本刊。

为了实现叙事上的多义性,影片采用了舞台剧惯用的“跳进跳出”的叙述方式,演员演着演着,突然转向镜头,开始一段独白,有时候甚至是直接插入,不需要表演上的转换。有的人引用布莱希特的理论,说这种手法是“间离”,但是李樯认为这个形式在《黄金时代》中的运用和中国京剧中的类似程式不一样。“那种演员跟观众的交流主要是就现在发生的事情做评论,或者进行补充性说明,而这部片子中的人物都是预言性讲述,讲的多数都是他们在当时原本不可能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情。”

“和《纸牌屋》更是一点相干都没有,那种讲的是人物的内心活动、内心戏,可是《黄金时代》中大多数时候是客观叙述。对镜讲述的电影其实有很多,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也有对镜讲述,那还是不太一样。像《黄金时代》这样,把这一手法使用得这么极致的电影是不多的。”李樯说。

这也是许鞍华频频用“实验”一词来形容《黄金时代》的原因。她说:“黄金时代体现了我全部的人生观、艺术观和价值观。”在程育海看来,这种实验的意义主要局限于业内。“其实这个电影可说的地方没那么多,实话实说,因为大量可说的其实都是电影行业里的事情,普通观众并不关心。”对于他来说,最感安慰的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因为《黄金时代》而了解了萧红。“我有一个朋友,是中学老师,给我发短信说,因为《黄金时代》,现在他的学生都知道萧红。人们现在开始知道萧红了,就像当年开始知道张爱玲一样。这样的人的名字应该被更多的人知道。” 许鞍华她认出了风暴李樯纪录电影可能性中国电影萧红剧情片爱情电影美国电影黄金时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