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腾格里沙漠:工业化的阴影下
作者:丘濂实习记者/黄思莹
污染遗迹与处理难题
排放污水的晾晒池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在腾格里工业园的主干道上由南向北行驶,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右手边一条通往沙漠深处的小道。当地牧民告诉本刊记者,这条小路当初就是一层污水一层沙这样夯实的。小道进去十几米的地方,是一条上了锁的门槛。即使想开车从门槛旁边绕过,周围也有刻意用推土机铲起来的沙丘阻挡。当地政府的解释是“为了防止过路游客因好奇心而误入”。
如果步行进去,顺着味道就可以走到池边。越往里走,气味就越呛人,眼睛也被刺得发疼。大约3公里左右,沙丘后面一片巨大的开阔地上就是四个足球场大小的晾晒池,其中一个池子盛满了深蓝色的废水。它看上去就像一块人工湖平静美丽的湖面,其实既散发着恶臭,也充满了危险。“我亲眼见到有鸟沾了一下水面,就再也飞不动了。”一位牧民告诉本刊。另外两个池子则有铲车在处理池底的淤泥,还有一个池子处于闲置状态,建成后还没有投入使用。
( 腾格里沙漠污染区内,晾晒池底的淤泥靠人工投入熟石灰的土办法进行固化干燥,现场味道十分难闻 )
“自从去年3月22日央视对腾格里园区的环境问题曝光之后,我们就没有排放过一滴污水到这个池子了。”当地环保安监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这一天,在离晾晒池160公里开外的阿拉善左旗,阿拉善盟副盟长赵占军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针对媒体在9月6日的再次曝光做出了回应。他强调两点:首先,晾晒池是经环保部门批准建设的;第二,池子的底泥和废水是央视报道前的遗留物,自去年报道后已开始进行科学处置。
沙漠中建造晾晒池来蒸发废水能够符合环保要求么?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副院长王洪臣提醒本刊记者:“污水处理设施建在哪里都可以,沙漠里面空间大,利用这个地方并没有问题,关键要看是什么水排入水池,生活污水晾干没有关系,但如果是工业废水,有的污染物会在晾晒的过程中挥发掉。”根据本刊记者掌握的资料,所谓的来自环保厅的环评批复正是对排入晾晒池的污水水质有着严格的限定,几个关键指标为:pH值在6到9之间,COD(化学需氧量)要求小于2000mg/L,色度在50,总盐为0。也就是说,进入晾晒池的水须得经过一道预处理的程序。而实际上,池子里已有的污水经过监测,几个数值均严重超标:pH值小于1,COD在1.8万与3万mg/L之间,色度为500~1000,总盐达到146~182g/L。
( 2013年3月央视曝光污染之前,将污水直排沙漠是一些企业最直接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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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度往晾晒池中排放过污水。”新亚化工有限公司的经理王栓宝向本刊记者坦承。这是一家集团总部在天津的工厂,2008年在工业园里奠基,算是腾格里工业园区东部最早一批落户的企业。新亚一共生产三种和染料相关的产品,吐氏酸、介酸和黑G。“前一种产品为后一种产品的原料。”王栓宝介绍说,“工厂建设的时候分为两期工程,一期工程是前两种产品的生产线,二期工程是制作黑G。针对前两种产品,我们有自己的污水处理设备,污水可以在厂子里循环使用;生产黑G产生的污水我们没有处理能力。”2011至2012年,新亚公司将黑G的废水没有经过预处理就通过沙漠中连通的管道排往晾晒池。“那个时期,晾晒池接受来自各个厂子的废水,管委会并没有向我们明确接收标准,排放也不收钱。”
新亚公司停止排放是在2012年。“因为污水蒸发速度太慢,管委会就叫停了,我们也没再生产黑G。本来四个池子修建起来也有分类排污的想法,但污水都已经混在了一起。”王栓宝说。更多的企业停止往这里输送污水还是在2013年3月22日曝光之后。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些积攒起来的废水就成了难题。
( 腾格里水资源十分短缺,这位青年正在从自家水井里抽水注入储水皮囊,准备浇灌菜园
)
腾格里工业园的管委会特地请来了环保部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的专家来进行技术指导。新亚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回忆,由于新亚的化验设备比较齐全,这支来自南京的专家队伍在去年7月28日进驻工业园后,就在公司厂区内设立了临时实验室,开始了废水处理课题研究。“他们的试验成功了,但是那种高科技的方法成本较高,政府考虑到这是一次性的设备投资,以后也没有其他用处,就没有采纳这种方案。”
本刊记者看到,南京专家的方案包括了三个阶段,其中第一个阶段的工艺已经制作好详细文案:晾晒池废水先经调节池以稳定水质(采用碱性填料粗煤渣—石灰进行过滤),接着经过铁炭微电解、两级催化氧化、加碱和一定量絮凝药剂形成絮体快速沉降等几个步骤。之后处理过的废水提升至过滤池,过滤池采用砂芯滤池快速过滤后再来晾晒。第一阶段的处理目标为COD、苯酚、色度、悬浮物和废酸含量的去除率不低于60%。第一阶段的工程预算则达到1426万元。
( 腾格里出现工厂后,环境变差,牧民很担心自家羊群会误食工业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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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就按照自己这套成本较低的‘土方法’来操作。”这位工作人员继续说。新亚公司先是替政府垫资30多万元在晾晒池安装了一批雾化喷淋装置,“这样用喷头把污水扬到空中就加快了蒸发速度,三个污水池的水下降了十几厘米,还剩下5000多吨”。本刊记者看见的铲车作业现场则是将所有污水汇聚到一个池子后,再对另外两个池底投入熟石灰进行干燥固化的过程。环保安监局的工作人员解释说,那些固化物将被交给有资质的单位统一来做无害化安置。
“这种处理方法是他们自己的,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的做法是一个全面、正规的做法。他们是打擦边球。如果你拿到他们给你的处理方案,上面印着‘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的字样,你要特别注意后面有没有我们单位的公章,因为Word文档有可能是随便出的。”本刊记者联系南京方面参与的专家后,得到了这个有点气愤的答复。
现场情况也的确令人担忧。除去气味与粉尘不断产生的污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工业废水会出现向沙漠地下水渗透的可能。本刊记者看到,在已经抽干污水的一号池中,部分池壁已因腐蚀坍塌,露出被蚀烂的防渗布,防渗布后面的墙体也腐蚀严重。在未使用的四号池里,有个一米见方的破坏孔,可以清晰看到池底构造。最下面是两层工业用吸附布预铺在黄沙上,两者间还有一层黑色防渗布状物。在这些防渗结构上面是一层约20厘米厚的钢筋水泥覆盖层。虽未投入使用,但四号池池底已有多处裂纹,个别接缝处也有隆起和破碎。这些破损既来自过量污水里的酸性物质,也和大漠风沙有关。
“应环保部下达的要求,我们要在晾晒池周边打5个40米深的水井来观察水质。这里大概二十七八米见水,再继续深10米的水质就能够说明水体究竟有没有被破坏。”腾格里经济开发区水务局水资源办主任詹成斌告诉本刊。截至发稿,检验结果尚未公布。
工业史与污染史
腾格里沙漠在内蒙古的阿拉善地区,它的形成有两个主要原因——干旱和风。加上人们滥伐森林树木,破坏草原,令土地表面失去了植物的覆盖,沙漠化范围又继续扩大。在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教授李岩看来,这样的生态脆弱地建设工业应该非常慎重。“生态脆弱的实质是生态环境容量小。所谓的生态容量,就是在人类生存和自然生态系统不致受损的前提下,某一环境所能容纳的污染物的最大负荷量。或者说是一个生态系统维持生命机体的再生能力、适应能力和更新能力前提下,承受有机体数量的最大限度。生态功能越是健全的区域,生态容量就越大,环境本身的自净能力就越强。反之,生态越是脆弱的地域,生态容量就越小。”李岩教授认为,三大产业中工业对生态的压力最大,农业、畜牧业和服务业才是当地应该优先考虑发展的方向。
但这样理想化的设计并不符合这里经济发展的现实。“2003年免征牧业税之后,33个传统的牧业旗县都转向了发展工业。因为在牧区,人口少,第三产业很薄弱,不可能成为财源。过去这些旗县的书记、县长开口都是怎么搞畜牧业,现在都是工业,怎么拉一个好的项目过来,这是他们的主旋律。”内蒙古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包思勤告诉本刊。他在为阿拉善左旗做“十二五”规划期间,曾经两次受政府邀请,来到腾格里工业园考察。“左旗政府将它作为一个后起之秀、一个当地经济新的增长点来向我介绍。实际上,从整个内蒙古来看,工业园区太多了,腾格里工业园只是其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内蒙古县级行政市区有102个,每个县都有两三个园区,有户头的有114个,还有一些就是‘黑户’。大量的重复建设、资源浪费出现在工业园的竞相上马中。”在去年11月,腾格里工业园刚刚完成了与附近另一个葡萄墩工业园的合并,成为腾格里经济技术开发区。“大的政策背景就是自治区要求相近园区进行整合,形成大的工业集中区。”
从宁夏中卫开车40分钟左右,经过宁夏与内蒙古的分界线后,不久就进入了写有汉蒙双语的腾格里经济技术开发区大门。在主干道边上出现一片已经斑驳掉色的彩色鸟群的雕塑,由此向西转弯,便到达腾格里工业园最早的一片厂区。尽头一家工厂叫作腾格里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它是整个园区的第一家企业。1999年,一个叫赵明达的本地人牵头,购买已经破产的国营阿左旗化工厂,成立了腾化公司。腾化公司生产硫化碱——公司紧邻通湖,里面盛产芒硝。以芒硝作为原料,再经粉煤还原,最终得到硫化碱产品。
本刊记者得到的一份公司先进事迹材料上记述了腾化公司的壮大历程和工业园的成长史:2001年,腾化招商引资开发硫化碱下游产品,来自江苏的旻顺公司年产2000吨的对氨基苯甲醚项目建成。同年,公司给旗政府提出的建设腾格里精细化工园区的建议被采纳,写进了当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成立了以赵明达为主任的管委会领导班子。“这充分证明了政府对腾化公司领导班子的信任,也寄希望公司能够更快更好地招商引资、发展腾格里地区工业,实现工业强旗的目标。”材料这样写道。2002年,腾化公司又垫资引进了南方的春明公司5000吨对氨基苯甲醚的项目。紧接着,年产1.5万吨亚硫酸钠(废水回收)的大龙公司成立。至此,腾格里精细化工园实现了芒硝-液体硫化碱-对氨基苯甲醚、邻苯二胺-废水-亚硫酸钠完整的生产链。
如今,西边的老工业园区已经是一片废弃后衰败的景象。去年3月22日央视曝光以后,包括腾华、旻顺、春明在内的西面15家企业全部要求关闭整改,再整体搬迁到东面的新园区。一位看守工厂的工人告诉本刊记者,门口的通湖湿地已经被污染得非常厉害。“这里面原来既产芒硝,也产盐。芒硝是工业生产的原料,盐直接就可以食用。许多工厂就把废水直接排进湿地,甚至连本身需要从这里取材的腾化也不例外。这造成了芒硝产量的下降,盐也受到了污染,当地人没人再敢来这里背盐了。”这位工人说,他2002年来到这里工作时,通湖湿地里还能见到野鸭,“颜色艳丽得很,好像鸳鸯一样”,但是现在这些生物都不见踪影。
西边的工厂本身就建设在荒沙之上,他们也将污水直接排放到周围的沙漠中。本刊记者看到,春明化工厂门口有一个巨大的沙坑,里面留下了污水渗走之后黑色的痕迹。在另外一家叫作天源的废水回收厂外,透过院墙还可以看见里面在被勒令整改前未用完的废水。那些盛放废水的池子不过就是铺了一层塑料薄膜的沙坑。一位附近的工人告诉记者,天源在2011年收购了那家叫作大龙的工厂之后,也继续从事从废水中提炼亚硫酸钠的工作。“他们回收来的废水以及生产后的废水不仅存放在院子里,背后的沙漠中、门前的池子里也存着很多,有时这些废水甚至由于地势的原因,漫到旁边的工厂去,造成很大的干扰。停产之后,沙漠里的污水坑已经填上了,其他废水都没有去管。”
“我们要是生产排放能够达标,来这么大老远的地方干什么?”一位前来完成厂区搬迁的老板这样理直气壮地反问本刊记者。由于西边的厂子普遍生产工艺落后、面对的市场需求也不稳定,所以企业经常易主。这位中部地区过来的老板就是在2006年从前任老板手里买下的工厂。他看中的是这里煤与盐的资源,低廉的地价、水价和电价,以及松懈的“工业三废”排放标准。“结果设备都装齐了,刚正常生产不久就赶上了电视曝光。倒大霉了!”他这次来是管政府要搬迁补偿的。按照管委会提供的数字,对这15家企业目前确定的总补偿金额达到1.001671亿元,经过2013和2014年的筹措,共到位2800万元。“我们这个厂一分钱都还没拿到。早知这样,当初不如在离家近的工业园来建厂!”这位老板说道。
2009年2月,在原旗级腾格里精细化工园的基础上成立了盟一级的腾格里工业园区,工业园的发展重心也由西边的旧区变为主干道东边一片12平方公里的区域。这样的园区升级不仅仅是产业布局上的调整——旧区优先发展精细化工,包括硝及硝化工、盐和盐化工产品及其延伸物,新区的产业定位则增加了煤焦化和冶金,另外也意味着企业运营规范上的提升。本刊记者看到一份2008年5月22日完成的《污水处理工程建设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上面总结了旧区的落后面貌:“园区内现没有任何污水处理设施,大量废水未经处理直接超标排放到周边的低洼地,对园区及周边地区地表及地下水造成严重污染。据统计,园区内年产工业污水总量已达52万吨。”最后的结论是:“污水处理工程的建设是非常必要的。”
污水处理工程就包括新区南面的污水处理厂和北面的晾晒池。两者有不同的功能:经过污水厂处理的水还要输送给厂区循环使用,晾晒池的废水则蒸发晾干。污水厂于2008年8月由阿左旗政府和江苏百纳环境工程有限公司采取BOT(建设—经营—转让)方式建设,2010年10月建设完工,投资为3600万元。但直到2013年3月22日央视曝光之前,污水厂也没有使用过。原因之一,还是和园区内工厂的污水处理设施有关。现在污水厂的代运营方北京安国水道公司的王姓工程师告诉本刊记者:“进入工厂的废水也是有指标的,必须要经过预处理程序把一些有害物质降下去。”而像位于新区的新亚公司生产黑G时产生的废水,因为本身工厂不具备预处理能力,就无法排放到污水厂。原管委会副主任康建军曾向记者承认:“园区污水收集率太低,还不到5%,污水厂一运营就会亏本。”安国水道受园区管委会委托,去年6月份进厂后又对处理工艺进行了改良,真正污水厂投入使用已经是2013年10月。
于是大量未经处理的有害污水就流往了晾晒池。四座晾晒池两座于2010年建成,另外两座2012年建成。西面旧区因为没有铺设通往晾晒池的管道,每天都靠罐车运送废水。对于那些嫌麻烦的企业,伸一根管子将废水排进沙漠或者湿地,仍然是最方便的选择。
工厂恐惧与失地担忧
“他们在沙漠偷偷排污,我们都会知道。”牧民敖云巴特尔告诉本刊记者。他是腾格里额里斯镇特莫乌拉嘎查(相当于村)第一村民小组的组长。第一小组分到的草场面积有7.4万亩,既包括长有大量旱生植物的荒漠草原,也有完全是不毛之地的沙漠。这样的广袤之地,发生任何一举一动都离不开牧民的眼睛。“我们早上要把羊赶出去,中午还要骑摩托车去看下羊,防止自己家的羊群和别人家的混在一起,晚上再去把羊收回来。这个过程中就会巡视大片的草场。有时候为了找羊,我们也会用望远镜,这就很容易发现异常。”晾晒池修建起来后,牧民们变得警惕起来。“埋在沙子里的输送管有时会破,流出一大片脏水。那个地方羊群不会去,可骆驼会跑进去,有误食的危险。牧民进去找骆驼看见了黑沙,就要互相通知。”
虽然所有的污水排放自去年3月22日就已经停止,政府也切断了所有通往晾晒池的管道,但敖云巴特尔依然不能安心。“先不说地下水有没有被污染,只要一刮起东风,晾晒池的味道就会飘过来,特别难闻。”
腾格里工业园的建设全部占用的是特莫乌拉嘎查第一村民小组的草场,一共占用了三次,也是工业园的三次升级。第一次就是工业园西区,第二次是东区,第三次则是2011年政府在西北方向划走8平方公里的草场用于庆华工业园的建设。2011年,政府引进了内蒙古庆华集团投资150亿元的年产200吨碳纤维、20万吨己内酰胺及配套工程项目,以及江苏盾安集团总投资140亿元的年产20万吨镁合金及配套工程项目。预计两个项目全部建成投产后,年销售收入可达245亿元,地方实现财政收入26亿元以上——无论是投资和回报上都创了新高。盾安集团下属的金石镁业就落户在东面12平方公里的园区里,庆华则选在了另外一片独立的草场上。“我听说是考虑到用水,所以选在了这里。”敖云巴特尔告诉本刊。庆华一共打了39口深井从地下取水。厂区往西两公里处就是腾格里沙漠最大的绿洲“水稍子”。“水稍子”就是“水勺子”的谐音,它像一把勺子把沙漠中宝贵的水积起来。
敖云巴特尔的家就在庆华厂区北面的草场上。他家本来就在庆华的厂区里,被占用草场后,向北挪了两公里重新建的房子。和远处那些高耸的烟囱、现代化的生产设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依然住在用麦秸和泥土为材料的土坯房里,旁边是养了100只羊的羊圈,用的电来自自家装的风车和太阳能板。“现在实行退牧政策,每户最多养100只羊,同时每个人能拿到1万元的草原补偿。100只羊大概春天能下80只羊羔,秋天卖长大的羊羔,差不多八九百块钱一只,再减去2万多元草料的成本,最后5万多元就是养羊的收入。”敖云巴特尔家一共5个人,包括两位老人,他和妻子,以及一个孩子。“算起来,一年全家能有10万块钱。”
“工厂来了,对牧民来说,没有太多的好处。我们的收入也和工厂的发展没有关系。”敖云巴特尔说,“原来西边的小厂要求不高,牧民有的还在里面工作;现在这些大型工厂,招工都要求本科以上。我们连字都不认识,只能去看大门。可工厂有几个大门可看呢?”沙漠里的直接排污没有了,敖云巴特尔又在自家草场里发现了别的现象。“庆华南门外的一片,工厂用于浇树的水流到我们草场上,形成一滩滩积水。那些羊吃的碱柴好多都死了。我们也搞不清楚是淹死的还是毒死的。环保部门来检查了说没有问题,但我们一直没有看到检验报告。”废水解决了,还有废气和废物。“这些工厂白天看不太出来,晚上就会集中排放有味道的气体,早晨起床的时候要是没有风,外面就是雾蒙蒙的感觉。他们的生活垃圾确实倒在了属于厂区的地盘上,可是没有填埋好,风一刮,那些塑料袋就会吹到草场上。我们以前放牧都不用怎么去管牲畜,现在经常担心它们是否会误食垃圾。”
最初工业园里的腾化公司只是一个有100多个员工的小厂,而像庆华这样的企业,满负荷运转则能提供3000多个就业岗位。于是员工的管理也成了问题。牧民的草场上会长一种叫作锁阳的药材,还有一种和韭菜外形很相似的沙葱,可以用来拌凉菜或做炒菜。“锁阳春天的时候会有,一公斤能卖十几块钱;沙葱夏天下完雨之后就会长出来,一直到九十月份都能看见。冬天拿去卖,能到20块钱一斤。我们牧民平时放羊的时候,都会挖这些来补充收入。”敖云巴特尔说,“他们庆华的工人在工厂放假的时候也出来挖。挖锁阳是有讲究的,需要把根留着,挖完之后的洞还要用土回填,这样才能保证锁阳第二年还会继续生长。沙葱也如此,不能连根拔,只能掐上面的。工人们没有这些知识,把一些锁阳和沙葱都挖死了。”
工厂还在第一村民小组的草场上继续扩张着。“一组这两天还开会了,说是要从葡萄墩工业园铺设一条16公里的管道过来,它会破坏我们的地,于是要补偿给整个小组18万块钱。”敖云巴特尔说。对于征地和赔偿,一组的成员和政府之间没有太多的谈判能力。“这也是历史原因。一组一共14户人家,其中9户是汉族,剩下5户是蒙古族。汉民是当年从甘肃民勤逃荒过来的,腾格里额里斯镇下面4个嘎查都有这样的汉族人。他们在这里开荒种地,1998年按照每人1500亩分草场的时候他们也拿到了草原证,之后就离开了草场。”每次通知征地,敖云巴特尔就挨个给这些离开的人打电话。“对于他们来讲,不会再回来放牧了,这笔钱几乎算是白得的,也不太在乎是多少。因此说一组势单力薄,如果换作别的组,草场尽管最终都是要被征走的,价格也许能更加有利于牧民。”
前三次征地,每次牧民得到的补偿都不太一样。“第一次时间太早了,压根就没有补偿,而且占的地方又是荒沙,我们就没有太计较。第二次占的那12平方公里的面积也是荒沙。政府一共给了我们14万元的补偿,其中嘎查要拿走2%,剩下的钱一半按照各户草原证上的亩数来分,另一半要看各户现在的人头数。这也是每次分配补偿款的方式。”敖云巴特尔说。一个特殊的现象是在特莫乌拉嘎查,草场并没有分户。也就是说,尽管草原证上写着一定数目的面积,但并不意味着这一块草场用围栏围起来,这家只能在这块规定的草场上放牧。这和沙漠地区草场资源的配置有关,因为本来沙漠地区适合放牧的地方就十分有限且分布不均,草场到户无法做到绝对公平,所以只要涉及征占一组的草场,一组的每个成员都会得到赔偿。第三次8平方公里土地占用的是正常草场,又涉及要拆迁住房,地面附着物的价格加上草场补偿的价格,大约每户拿到了20多万元。
“一组通过征地,每个人都得到不少钱。”本刊记者在走访其他村民小组时,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在距离工业园30多公里的第八村民小组,一位牧民告诉本刊记者,当刮东风的时候,来自那些化工厂的臭味在这里也闻得到。“并且一组的位置是在地势平缓地带,我们是在山上。由于下面化工厂大量用水,我们上面的水井水位有所下降,反而离化工厂较近的位置就不明显。”他的观察是附近的水井原来够三四百只羊来喝水,现在只能供给100多只羊了。“是不是应该有一种环境污染补偿全村人都可以享受到呢?”
相对于一次性的补偿金,一组的牧民最关心的问题还是当安身立命的牧场一点点减少后,是否能找到一种长久维持生计的出路?敖云巴特尔告诉本刊记者,经过三次征地,一组草场的面积由7.4万亩减少到5万多亩。“面积仍然很大,但已经不适合放牧了。”一组另一位牧民斯琴巴图这样说,“后两次征地将一组的草场掐头去尾,只剩下中间的部分,并且工业园还在不断发展路网,将这片中间的草场割裂开来。”今年,斯琴巴图有两头牛被路上的车撞死。“我去找司机理论,对方就说,幸亏人没事,否则你根本赔不起。我想想也对,就不敢再作声了。”
按照当地政府最初的设想,腾格里额里斯镇上兴建了“农牧民转移创业市场”,不仅用来安置那些因失去草场而转移出来的牧民,也可以低廉的价格租给其他有经营意愿的牧民,成为工业发展后对畜牧业的回报。“本来说的是给我们临近主干道的门面房,后来又改成小街里面的。我们觉得那里顾客去不到,就不同意。”敖云巴特尔说,“不过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主干道上的店铺也没人去。”本刊记者看到,腾格里工业园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萧条当中:一方面是受到钢铁市场饱和的影响,最大的两家焦化相关企业盾安集团和庆华集团都只是低负荷运作,工人剩下三分之一在岗;另一方面,当园区环保门槛和成本提高后,一批工厂都选择了永远离开。顶峰时期,这里有34家企业同时生产,现在只有6家符合环保标准的企业仍在开工。 阴影水污染环境污染环境保护工业化巴特尔腾格里腾格里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