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音苑:两个美国人的中国方言
作者:吴丽玮( 中国方言网站“乡音苑”创始人司圆直
)
方言、故事、地图
乍一看,“乡音苑”的页面像是一个旅行网站,底色是一幅以中国作为中心的世界地形图,前面一排滚动着小幅的人物照片,照片背景常常是特色的风景,旁边写着人物的名字、年龄和家乡。不过点击之后看到的并不是旅行攻略,而是照片人物录制的一段语音资料,用方言讲述的一个有趣故事。
这些滚动的小照片是按照上传时间来排列的,点击最新上传的一段台湾新竹的客家话录音,听得云里雾里,对照着下面配的文字翻译,依然觉得发音的差别大得让人无法辨认。“乡音苑”的两位创办人都是美国人,其中一位名叫司圆直,40多岁,已经在北京生活5年多。“在美国,各个地方的人讲话是有差别,但差别没有像中国方言这么大。”他告诉本刊记者,巨大的差异性让他颇为着迷,这是他能坚持把网站办下去的原动力。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这个网站的最大兴趣应该是各自熟悉的家乡话。一个便捷的方式是在首页上选择“方言地图”选项,眼前出现一张布满各种色点的中国地图,每一个色点代表一个方言语音故事,根据讲述者的家乡地被安置在准确的地图方位上。
网站上能听到的录音共有486段,除了西藏外,每个省份都分布着小色点。圆点的颜色根据方言的类型分为12种,收集数量最多的是各地官话,共205段,其次是吴语,集中分布在江浙一带,共70段,再次是闽语,共44段,另外还有客家话、湘语、晋语、赣语和粤语等等。
( “乡音苑”创始人柯祎蓝
)
点击量最高的是一段北京退休大夫回忆年轻时在甘南地区行医的小故事,因为说的是北京话,大多数人听起来最没有障碍。司圆直给这段录音起名“把土豆儿给卖了才有钱输液”,讲的是甘南农民家的小孩严重脱水,没钱输液,大夫用糖、盐、苏打粉配成药水救小孩的事。“有人觉得她的话接近普通话,不是纯正的北京话,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们的目的不是只要最纯正的发音,而是用更多的语料拼成一张方言地图。”司圆直说。
中国社科院其实早就做过语言分区的方言地图,司圆直和另一位创办人柯祎蓝在给录音归类时,参照的就是这份用不同颜色分区的小册子。但语言是活的,两人想做的是有声的网站,参照了世界各地几个有类似想法的项目之后觉得都不太适合。柯祎蓝现在台湾“清华大学”读语言学的硕士,关注世界各地的方言网。他向本刊介绍说,美国乔治梅森大学有一个叫作“口音档案馆”的项目,邀请不同地方的志愿者朗读同一段文章,分析录音对比发音规则的差异,“但在中国行不通,同一个词在不同方言里可能说法完全不同,句式也可能不同,如果让他们照着同一篇文章读,说出来的也不会是最地道的方言表达”。柯祎蓝说,全世界范围内只有八九个类似的网站,除了葡萄牙语有一个民间网站外,其他都是像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这些学术机构制作的关于语法、语音学的专业网站。“而我们想做更自然的,让大家来讲故事,是一个维基百科似的,只要你注册了就可以对录音的文本进行编辑。”
维基百科当然会有风险,但与其说怕有人捣乱,不如说能编辑方言的人太少,“乡音苑”还远没到考虑风险的时候。理想的编辑需要四步,首先是用汉字逐字逐句地直译语言,其次是用国际音标进行专业的记录,最后再用普通话和英文分别做翻译。但将近500段录音中,完成编辑的条目非常少,有些甚至没有任何文字注释,这也让司圆直犯愁,录音是热心的网友上传的,但总不能要求人家还要做复杂的翻译工作,司圆直和柯祎蓝也听不懂,只能先放着。他们常年在微博、QQ上挂着邀请志愿者帮忙翻译的信息,等待网友“维基百科”式地加入进来。
那个讲述自己在甘南地区行医的北京大妈是司圆直的朋友。难得找到一个把故事讲得惟妙惟肖的人,司圆直还另外给她录了好多类似的小故事:比如当地缺水,人们一辈子都没洗过澡,姑娘身上最干净的一块地方是大腿,因为她们常年在大腿上搓面条;一个农民被驴踢了,肚子很疼,她诊断农民是肠子破了,必须手术,需要公社出钱资助,但公社规定要有相应诊断书,当地医疗条件很差,拍不了片子,只能让公社书记跟着进手术室,亲眼确认农民的确是破了肠子才算数。司圆直太喜欢这些录音了,尽管已听了很多遍,但再听一遍还是觉得好笑。他把这些录音切成了几十个小段,每一段编一个有趣的名字,准备整理好后做成一部比较完整的口述专栏,这种想法是“乡音苑”接下来准备做的新内容。
司圆直的朋友利奥(Leo)原本是他在中国学中文的老师,现在也成了他的合作伙伴,利奥告诉本刊,他们的计划是,除了现在能够看到的1~2分钟的小故事外,还要做方言版本的回忆录。“一个人的多个故事做成一个专栏,如果做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就能成为口述史那样的资料,可能现在还看不出价值,但再过几十年上百年,这些人的后代就可能在我们的网站上找到他们的家族史。”除此之外,“乡音苑”还准备把方言的形式扩展开,利奥说:“艄公的吆喝、打夯的号子、童谣儿歌、民间故事,这些都可以吸纳进来。”对于语言收集的范围,“乡音苑”也同样希望能收集到汉语区以外的其他语系和少数民族语言。
柯祎蓝与司圆直
两人都是对语言喜欢并有些天赋的人。在美国读高中时,司圆直开始学西班牙语,大学毕业后去拉脱维亚支教了一年,在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庄里“和村民一边喝酒一边学拉脱维亚语”,一年的支教期结束后,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门语言。1995年,他对美国的工作感到厌倦,又去了韩国釜山教英文,韩语“会写,能说日常用语”。2001年,他在美国开始学习汉语,2007年时被公司派到北京来工作,一下子疯狂爱上了北京话。虽然当时他只待了半年,但他还是拿出很多精力制作了一个研究北京话的博客,起名叫“北京的声儿”。他现在说“声儿”这个字时已经摆脱了外国人常有的僵直舌音,但那时他在博客上,为了研究一个儿化音要洋洋洒洒写一长篇文章,不仅要加上一段一两分钟的录音,还要用中文和英文分别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之后再一二三四五罗列出自己的疑惑和讨论,学得相当用心。司圆直告诉本刊,这些录音大多来自他日常生活中和北京人的对话:“我经常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又不好意思问,就偷偷给他录音,回来慢慢学。”
正是通过这个博客,柯祎蓝认识了司圆直,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最后一个学期,学校安排他和同学到上海游学三个月,从此他爱上了这个“很开放的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决定留在中国发展。柯祎蓝在美国学的专业是中东哲学,他在大学期间去过中东很多次,他不像别人只学纯正的阿拉伯语,而是广泛地学埃及、约旦、土耳其等地的方言。到上海后,他又对江浙一带的方言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外国人在北京生活是非常方便的,但到了其他地方会发现语言的差别特别多。学中文的书上会写‘服务员儿’、‘冰块儿’,但在这里人们都不会这么说。南京人说‘是不是’是‘啊是啊’,和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即使是不说方言的上海出租车司机,他们说‘大拐、小拐’,而不是‘左转、右转’。”柯祎蓝告诉本刊,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这些语言的新发现,并结识了在北京的司圆直,两人在博客上成为朋友。当时柯祎蓝已经在心里酝酿办一个方言网站的想法。“湖南人说‘湖南’是‘服兰’,北方人说‘打的’、‘自行车’,台湾人只说‘计程车’、‘脚踏车’,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么多变化理解起来非常困难,但又找不到这样的资料,我想办这个网站,也是为了自己学习所用。”他想了半年后,问司圆直愿不愿意一起做。而司圆直是非常喜欢并且珍惜语料价值的,他在美国的家人留着长辈在世时的录音,他的祖母让生于19世纪中叶的曾祖母讲述家里曾发生的一次小火灾,虽然曾祖母去世多年,但这段录音一直被家人悉心珍藏着,成了家族的回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2009年司圆直又回到了北京。虽然当初凭着兴趣在美国读了语言学的研究生,但靠这个学历几乎没有赚钱的事可做,所以他一直在做市场数据分析,到了北京后开了家小的咨询公司为生。柯祎蓝毕业后一直在中国,开始是在南京一所三流大学里教西方文化,又在上海给一些公司员工做语言培训,平时还不定期地给美国的公司做些平面设计,后来去了台湾读语言学硕士。由于都有工作在身,两人虽从2009年就定下了做“乡音苑”的计划,但却筹备了将近4年,直到去年四五月份,网站才正式上线。
上线时,录音只有40段,都是两人找周围朋友录的。司圆直找了一些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给我剪头发的理发师是东北人,我跟他说了我的项目,就让他给我录一段,还有他店里的洗头小妹,也帮我录了一段。”假期时他还去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找一些来参观的游客录音,后来司圆直被北大请去讲一门MBA的课程,近水楼台找到北大语言学的老师,请他动员班里的同学帮忙找一些录音。相比之下,柯祎蓝更加矜持一些,尽管他身边的同学都是语言学的专业学生,但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我周围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我有这个项目,但只有一个说客家话的同学帮我录了几段录音。如果别人不愿意去做,我也不想去勉强,怕别人会觉得无聊,因为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该讲什么故事。”但为了办网站,柯祎蓝从零开始自学了网页设计,现在我们能看到的页面就是由他设计并制作的,技术上一旦出了问题,也是他来负责解决。
负责“乡音苑”微博和微信平台的陈语弢是一个在香港读“大四”的内地男孩,他觉得柯祎蓝和司圆直性格迥异。“司圆直更幽默一些,更容易接近,柯祎蓝是个典型的‘学术帝’,说话中总会带一些语言学的专业知识。”柯祎蓝也特别肯定两人的差异性所带来的价值。“我就是要找一个和我差异很大的人来合作。比如按照我的要求,一个故事要一个词一个词地切,但司圆直会提醒我,这对普通用户来说会非常难,如果做得太学术,老百姓也会不想用。我们的方案就是在两个人的差异性中磨合出来的。”司圆直在北京还要做一份全职工作,他常常觉得人手不够、精力不够,有很多次想放弃,但因为“我想放弃的时候,柯祎蓝说‘我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有时柯祎蓝受不了,我又觉得还没那么糟”,所以两人竟然把这个需要不断往里贴钱的网站坚持做了下来。
光靠朋友圈里收集语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靠广大网友的力量,所以就要出去宣传,提高知名度。利奥告诉本刊,“乡音苑”刚刚上线时,他们就主动找到媒体要求报道。“给报纸的爆料电话打过,说两个外国人办中国的方言网站,挺好的新闻点,但人家没理会。后来是《华尔街日报》最先做了报道,后来一些国内媒体看到了,这才有人注意到我们。”司圆直不熟悉中国国情,有一次因为几个采访的时间冲突了,司圆直拒绝了新华社,利奥知道后连叹可惜,之后他开始主动帮“乡音苑”安排采访,在某种程度上,中国人利奥算是司圆直和柯祎蓝的“经纪人”。利奥觉得最理想的节目是湖南卫视的“天天向上”,司圆直的好朋友,也在北京的美国人马三飞和他的两个姐姐曾经上过“天天向上”,因为兄妹三人在做一个推广香格里拉咖啡和蜂蜜的公共企业项目,利奥觉得柯祎蓝和司圆直也应该符合节目组的口味。“但联系了一直没有回音。现在他们在做各地的‘美女地图’,也许是选题的方向又变了。”利奥还联系了一个综合娱乐和访谈的节目,需要到访的嘉宾表演一些才艺。“司圆直平时喜欢安静,不爱出去玩,有空就是在家弹弹吉他、拉拉小提琴,编导觉得很无趣,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有一家卫视的一档娱乐节目倒是邀请过司圆直,但他又觉得那节目太闹、不严肃,直接拒绝掉了,“他比较喜欢谈话类的节目,认为比较受尊重”,但利奥联系了几个都还没有结果。
外国人的身份让两人又爱又恨。8月份司圆直刚去湖北参加了一档方言竞技节目,类似于“成语听写大会”,司圆直临时招募了四个懂湖北各地方言的网友和他组成一队参赛,最后五支队伍里,他们名列第三。场上主要扣分的人就是司圆直,因为他压根儿听不懂湖北方言,但他也明白节目组之所以请他,就是看中了他的外国人身份,能提高收视率。但有时他们又很讨厌别人总说他们是外国人。陈语弢告诉本刊,他陪着两人曾去广州接受采访,“主持人不断地问,为什么两个外国人能做成中国的方言网站,总是不断强调他俩是外国人,这让他俩都非常不高兴。他们已经把自己当成中国人了,很介意别人老拿外国人的身份衡量他们做的这件事”。
志愿者
这个网站终归还是靠网友的力量支撑起来的。司圆直说,目前网站的注册人数有1.2万多,接近500条录音也大多是靠网友上传的,司圆直说:“如果你在外面找一个陌生人,让他讲故事,人家会觉得很别扭,所以我们更推荐让网友回家给老人或朋友录音。”
司圆直原本想在各省招募一个总负责人,也想跟热心的网友保持互动,但自己本身工作太忙,一直疏于联系,后来都不了了之了。所以“乡音苑”始终是一个管理松散的项目,比较固定在做的只有几个人,柯祎蓝和司圆直,还有一个是和司圆直一起做咨询公司的利奥,顺道也打理一些“乡音苑”的事务,除此之外,现在负责管理社交平台的陈语弢是个热情的小网友,去年底他通过人人网知道了“乡音苑”,听到很多录音,觉得很好玩,就在网站上找到司圆直的邮箱,发邮件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陈语弢说,司圆直很快回信,问能否帮他做些翻译工作,有些媒体发来邮件采访,他用英文作答,想让陈语弢翻成中文,后来又问他能不能发些微博,陈语弢之后又帮“乡音苑”申请了微信的公共账号,每天推送一条网站上有趣的方言录音,有时也发送一些方言小知识。
陈语弢是福州人,在家说的是闽东话,他喜欢方言,为了研究上海话,专门去听上海滑稽戏,还总结了四川话的发音规律,照着这个规律去练,他说:“在旅行中遇见一对四川老夫妇,用四川话和他们交流,最后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不是四川人。”还有一些热心的志愿者本身就是学语言学相关专业的。蔡琴学中文出身,现在北京一所国际高中当老师,“看了一篇《老外拯救中国方言》的报道,觉得很有趣就跟他们联系了”。当时“乡音苑”正打算做线下活动,在西海的一个文化中心办方言沙龙,司圆直邀请她一起来开会讨论。司圆直通过朋友找到了语言学家郑张尚芳先生,但想办得活泼,还需准备些其他内容,蔡琴请来了她的研究生同学,一个喜欢写歌、唱歌的苗族人,在沙龙上为大家演唱苗语歌曲,利奥又请来他一个说评书的朋友,把场子撑了起来。当时在沙龙上做志愿服务的还有学对外汉语的冯光,他在国外做中文老师,一个同事向他推荐了“乡音苑”,他说自己之前也有做类似网站的想法,趁回国期间就去给“乡音苑”帮忙。第一次沙龙来了将近50人,很快把小厅撑满了,很多人都只能站着听。第二次沙龙时,蔡琴请来了自己在首师大读书时的冯蒸教授,主题是北京方言,还请了唱京剧和弹扬琴、唱大鼓的演员,吸引了很多对北京方言感兴趣的人。
冯蒸老师肯定的是“乡音苑”在语料内容和民俗学上的价值,对于语言学研究本身,他觉得这些语料并不好用。他告诉本刊,在语言学界,对于采集者的要求非常高,“需要掌握一套完整的语音系统,采集时还要依据语法调查表、词汇调查表等,对被采集者所说的陈述句、疑问句的数量都有规定”。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李蓝说得更加直接:“方言的研究并不需要发动广大群众。”听起来更是从根本上打击了“乡音苑”。不过柯祎蓝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乡音苑”里有些资料很好用,自己就曾用里面的语料做过研究。
但“乡音苑”的社会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李蓝说,从民国时期开始,政府就在大力推广普通话,新中国成立后国家还禁止方言进入教学领域,造成了整个社会对方言的成见,相比之下,外国人没有受此影响,反而更加尊重中国的方言,“乡音苑”有宣传和普及的作用。令司圆直颇为自豪的是几个留学生给他发来邮件,他们说在这个网站上听到了家乡话特别激动。也有一些研究机构跟他取得了联系,他认为这是“因为我们和老百姓的关系更加密切,这是研究机构比较缺乏的”。
参与过“乡音苑”项目的所有人,全都是没有任何酬劳的,司圆直说一个朋友答应给他一些壮族织锦的赞助,以后可以送给沙龙的嘉宾做礼物。自创办以来,“乡音苑”基本上全都是靠柯祎蓝和司圆直个人的投资,断断续续的投入粗略算起来有几千美元,其中最大的开支是每年租服务器的费用。现在网站的注册人数已过万,随着访问量和收听人数的增多,网站的建设费用也会越来越高。司圆直和利奥去过几家大型互联网公司拉赞助,基本上都被直接拦在了前台。与采集语料相比,帮助“乡音苑”维护网站的需求现在显得更加紧迫一些。 方言乡音英语美国两个湖北方言中国中国方言官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