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里是英格兰,这里是苏格兰”
作者:李东然( 9月9日,新娘露丝·奇德尔在爱丁堡市街头手举“Yes”标牌,引来支持苏格兰独立的民众纷纷为之喝彩
)
爱丁堡的周末
抵达苏格兰是周六的傍晚,从伦敦到爱丁堡,火车车程总共有4小时。公投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爱丁堡小城并不与平时有别,穿着苏格兰格子裙的高挑少女鼓胀着腮帮在街边吹奏着风笛,远远就有令人心醉的高地乐音,店铺林立的王子街上年轻的情侣们手牵着手享受着难得有暖意的夕阳。街边的咖啡馆和酒馆也照旧是坐得满满,五六位60多岁的银发老人聚坐一桌,有位女士竟就在自己盘起的发髻里插着一面英国米字旗,也有男士在自己的格子西装上别着蓝白苏格兰旗帜,但显然他们亲热地开着玩笑,简直是笑作一团,坐在相邻的桌子上,人人都会冲你微笑着举起手里的啤酒,于是凑过去聊上一聊。听我说刚刚从伦敦赶来,他们竟个个露出吃惊的神色,甚至纷纷摇头说自己从来没有去过伦敦,或者,起码得有20年没有去过。“那里是英格兰,这里是苏格兰。”
皇家英里大道(Royal Mile)是爱丁堡老城中心,两端分别连接着爱丁堡城堡和荷里路德宫。宽阔的主路两旁巷陌交错,是古老旧城的骨架。夜色初上,白天里游客如织的羊毛羊绒品商店已经冷清下来,街上已经不见什么行人。作为苏格兰长老会权力中心的爱丁堡主教堂——圣吉尔斯大教堂显得越发黝黑凝重,即便从1385年重建算起,也足有6个多世纪了,和很多的欧洲古建筑一样,烈火与岁月的洗礼后的黝黑被保留着,高耸在夜雾凝重的大道上,恢弘之外,还有种超现实的美。
教堂旁边就是那座著名亚当斯密的雕塑,不止一次在与苏格兰人的交谈中,这位现代自由贸易、资本主义和自由意志主义理论的创立者,被他们亲切称之为“我们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雕塑下有两位穿着红制服、打着红雨伞的人郑重其事地工作着,他们的衣服和雨伞上都印着新欧洲的字样“New Europe”,女士拿着笔和本子在涂涂写写,而打着伞的男士则拎着手提袋,拿着刷卡机。他们的身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的人。
因为警觉可能是类似投票登记一类的活动,就赶忙过去围观,哪怕身边的那位说着西班牙语的女孩已经热心和我解释,大伙在登记的是今晚“幽灵之旅”(Ghost Tour),我也是将信将疑,哪有这样郑重其事的鬼魂夜游,直到我拿到了那位男士袋子里的传单:“爱丁堡最好的幽灵之旅,最诡异的历史,最狂野的故事,以及最淘气的幽默。”
( 9月8日,苏格兰独立的支持者(左)与反对者在爱丁堡市街头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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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颇有些颓丧地朝着这条大道继续走去,果然每每见到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的小人群,凑过去就无一例外是一群群寻找着幽灵的人们,夜游的导游身穿着极具舞台感的服装,站在人群中间,把那些似真似假的旧时航海时期苏格兰人的故事也讲得激情澎湃。不远处三五个打扮得非常叛逆的朋克少年正用一组装在小推车上的音箱播放着节奏强劲的摇滚乐,说不清音箱上那霓虹小灯组成的Rock字样,和这些男孩子朝每一位过往女孩眨来眨去的眼睛相比,究竟哪个更加闪亮夺目。而且也好在英里大道真的宽阔敞亮,街对面动情吟唱哀伤民歌的老者竟然没有丝毫被这些躁动的音符打扰。
快要走到大路的尽头,因为气馁于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为公投而兴奋的人,于是就上前去与一位正忙着收拾打包自己旧书摊的男子攀谈,朴素简单的衣着,和满脸严肃的神情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路边的生意人,事实也证明如此。“夜晚大概都是这样,当然就要公投是一件大事,但也不是人人都把这件事当作节日。我是苏格兰人,我们有自己的货币自己的球队,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但是你知道独立是另一件事,政治和经济这两方面的问题都要纳入考量,我们和英格兰的关系,我们和欧盟的关系,我们和北约的关系,都是一系列的问号,而那些许提高的自治权会不会帮助我们解决好这么一系列的问题都是不得而知的。经济上便更加一目了然,失去威斯敏斯特政府后,NHS(英国公共医疗服务系统)和退休养老金所面临的巨大缺口有目共睹,但是仅以我所工作的大学为例,我不知道失去近四分之一的政府财政支持之后,我们引以为傲的苏格兰古老大学们将会面临什么?”
( 9月12日,苏格兰首席部长萨蒙德在阿伯丁为独立公投进行拉票活动
)
大卫在爱丁堡大学工作,周末是旧书摊摊主。他形容自己是理智的No Voter(反对独立者),并且是坚定的反对者,所以也不是弃权的反对,甚至计划好了下周的时间,为了去投出这样的反对一票。而对于两三天之前那过半支持独立的民意调查结果,大卫却说也谈不上怎样的忧心,“无论发生什么人们最终都会接受,事实也正是如此”。
大学和年轻的投票者
( 9月13日,苏格兰首府爱丁堡市举行万人游行,呼吁保持英国统一,反对苏格兰独立 )
按照大卫的指点,我在街角的便利店里买到了苏格兰最重要的两份本地报纸,《苏格兰人》(The Scotsman)和《独立》(The independent),即便是周六,报纸也仍旧是厚厚的一大摞,整版甚至是整摞的公投报道足以使得整个苏格兰地区的公投状况尽收眼底,《苏格兰人》的封面题图是邮寄投票中心的工作人员正严肃有序地进行着计票准备工作,“在爱丁堡的皇家高地中心,邮寄的投票已经被打开和整理,为了周四投票结束后的计票启动做好充分准备”。而头版头条的新闻则说,新的计票再次将公投结果悬在利刃的边缘。
《独立》则显得更加具有煽动性,头版用了一张瞪眼张嘴的老者惊恐万分的脸来搭配以《为苏格兰而战中的恐惧和胁迫》(Fear and Loathing in the Battle)为标题的头条文章,开篇便提及国家主义者的领袖警告独立的苏格兰将要对那些支持留在英国的商业机构进行报复性制裁——独立运动愈演愈烈乃至滑入恶毒的深渊,开篇便是檄文。而报纸内页里那些有关公投的连篇累牍的报道中间,绝大部分又全是独立阵营的人们节日办游行示威活动,而接连两版的最大幅报道却说,“沉没的大多数将会保证反对独立阵营的最终胜利”。
“我从来不会去关注那些报纸上左左右右的言论,苏格兰的报纸和英国的报纸一样具有很明显的倾向性,比如《卫报》是著名的左翼报纸,《独立》也有着相当的左翼立场,但是就我自己而言,我并不希望被这些带有一定观点立场的报道所影响,我觉得有必要回归那些最基本的事实,尤其是数据。比如我们的经济数据,究竟我们有多大的能力来新建自己的中央银行体系,或者当我们以独立国的身份加入欧元区的时候,我们在经济上能有多强的自主力量,这些都是从数字可以直接得出的不争事实。作为年轻的苏格兰人,我当然很关心这个国家未来,但是我的重点宁愿是来自政府的政策性报告,以及来自权威机构的数据,而不是那些煽动性的事件。”
难以置信如此兼具理性和条理的言论出自一个“90后”青年的口中。商宇晨是苏格兰的第二代华裔移民,就读于著名的圣安德鲁斯大学——苏格兰第一所大学(建于1410到1413年),同时也是英语世界中仅次于牛津大学与剑桥大学的第三古老的大学,事实上圣安德鲁斯大学素来的低调也是近来被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的“圣安校园恋”所打破。生于1992年的商宇晨读“大四”,物理专业,也便不难理解他对于数字分析的执拗和见长。
商宇晨说他自幼成长在苏格兰,英文能力远远好过中文,迅疾语速和苏格兰本地的口音措辞,几乎使人对他的亚洲脸孔生出疑惑。商宇晨告诉本刊,从2013年底公投日期被敲定至今的近一年时间里,或许是每个苏格兰人尤其感到个人命运与国家未来息息相关的一年,大学校园里也毫不例外。虽然在课堂上,老师并不被允许过多地提及有关公投的话题,但在私下,无论是与师长还是与同学在一起,最难回避的就是独立派和反对派之间的讨论,学校的辩论社团举办了一次次的独立辩论,每一场都是一票难求的校园热事,时至今日商宇晨提及那些没有提早抢到辩论会的门票,语气还是不无遗憾。“辩论会的价值在于会有更多有效的信息。因为私下里大家的辩论肯定是更加情绪化,并且人们的态度通常都是非常鲜明,甚至是激烈的,所以我觉得总是要很小心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否则争执在所难免,甚至大打出手都说不准。这是每个人都无比关心的大事件。”
对于“温和的反对派”商宇晨来说,印象里非常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一次派对上。和所有的英国校园聚会一样,音乐、男孩女孩,甚至酒精总是当仁不让的主题,商宇晨至今也无法记起那次聚会上为何音乐戛然而止,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不只是用难忘可以形容——本来拿着啤酒随音乐摇摆着的少男少女停了下来,默默围坐在一起,看完了丘吉尔葬礼的历史影像。“其实那就是一个在YouTube上的视频,当然那是一次主要由反对派们集合起来的聚会,但那仍旧是非常有冲击力的瞬间。”
而之所以称自己为温和,因为商宇晨实际上也还理解和接受独立派的很多观点和主张,甚至他主动发给我一个有趣的独立派阵营所制作的卡通短片,辛普森打扮成了穿着格裙蓄着胡须的苏格兰男人,在银幕前侃侃而谈那些作为苏格兰人的骄傲,最后索性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黄色身体上印着红红的标语:或者独立或者死亡。最有趣的是短片的最后“苏格兰辛普森”就指着自己身上的这串红字大声高呼:“这不是文身,这是胎记!”
“这也是热情的独立派大学生做出来的动画短片,我作为一个从小成长在这里的苏格兰人,我也几乎永远把自己是苏格兰人放在英国人之前,我理解那种有关身份认同的骄傲和勇敢以及想要去建立自己国家的愿望,甚至也会为他们感动和骄傲,所以我不是那么激进的反对派,我的选择只是建立在究竟哪一条路更可能使得这里的明天更多希望和美好上。”
格拉斯哥
居住在格拉斯哥的律师、著名的帕特金思罗宾森保罗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约翰弗拉泽(John Fraser)毕业于爱丁堡大学,55岁的他是坚定的反对派。弗拉泽先生开门见山地告诉本刊,即将到来的公投常常使得他感到异常焦虑:“这甚至已经影响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我从不怀疑自己是苏格兰人,也是英国人。但是我的国家是不列颠(Britain),我不希望它真的就被毁了。”
大半年以来,约翰说自己关注新闻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前所未有地开始在网络上和那些陌生人展开讨论。“我觉得作为苏格兰人,我所能做的最大贡献大概就是积极参与到有关这件事的争议中。虽然有时候显得毫无意义,但是更多时候我觉得人们需要正确的思路去看待这件事。”
约翰说,自己的许多亲近的朋友都是强硬的独立派,他们相信独立将会创造更加美好的苏格兰未来。“但是我觉得他们不一定正确,独立所能带来的不过是一场及时的经济危机,并且深度和长度将会不亚于2008年的大衰退。最不人道的,恰恰是那些穷人将会受到最大的伤害。新政府必然需要经历比如提高税收和裁减开支这样的过程,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也将会肆意蔓延,事实上,这一切都和如今独立派所做出的承诺大相径庭。”
弗拉泽告诉本刊,相比那些医疗和福利问题,他最关心的是自由、民主和宽容。“我一贯不喜欢民族主义,它总是会创造出一种只对富裕权势阶层有益的假意的团结,更坏的是民族主义又常常伪装成某种近乎信仰的冲动,被用来编织那些有关个人或者社会的革命谎言,民族主义在任何层面上都不具有进步价值。”
弗拉泽说:“尤其是他们甚至创造了一种现实,他们的独立蓝图一片大好,不仅没有经济担忧,甚至政治上,仿佛欧盟已经对苏格兰张开手臂。但为什么没人去看看真正的现实,一个只有500万人口的小国加入几亿人口的欧盟,这就像是把决定权更加完全彻底地交与别人。如果独立和自治是独立派真正想要的结果,那么他们倒更应该去谈谈如何拒绝欧盟和如何解决我们自己的货币问题。”
弗拉泽先生已经早早通过邮寄完成了投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把大事提前安顿好,人总是能收获更多的心安。“没人能够预计最终的结果,但是我想包括我在内的整个苏格兰已经准备好接受最后的结果。”
公投与艺术
而从公投日期确定到如今的决战在即,在就职于苏格兰国家剧院的翁世卉眼里,这就像是水从加温到煮开的过程,而如今,则已经到了沸腾的时刻。作为一名旁观者,翁世卉说,有数不尽的事情令人记忆犹新,无论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们为了苏格兰未来而进行的那些辩论,还有那些走上格拉斯哥街头,对政府的政策献计献策,积极想要决定自己生活状态的人民。“相比英格兰,苏格兰的确如人们所说的那样,起码得差上几个10年,或者说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阶级,但有时候你会不自觉为这里的人们感动。作为中国人,我想很少人相信草根的力量,至少这是我疏远了很久的感情,但是如今却可以感到其中的动人和积极。并且他们是有责任的草根,他们也明明知道独立的结果可能不过是使得生活本身变得糟糕,但是他们宁愿如此,也要去建立一个理想的国家。”
从一个初来乍到时,方言口音和俚语偏词几乎害她为了苏格兰把英文又学了一遍的门外汉,到如今亲历了整个公投事件的酝酿到发生的全过程,作为旁观者翁世卉坦言自己对苏格兰尤其格拉斯哥社会的理解因为公投几乎产生了质变。“人们常说的托利党的伦敦和工人阶级的苏格兰,这话一点也不假,我刚来苏格兰的时候也觉得,真是破烂又教养不足的地方,至今相比伦敦,也还是这样。但也是渐渐通过选战,你能感觉到苏格兰人民的热情,他们对于多元文化的热忱,以及他们的豪放,这就像是见面时常常不分你我地开着玩笑,虽然在外乡人听起来有点粗鲁无理,但那就是他们的性格和他们爱的方式。”
翁世卉尤其骄傲的是,她所供职的苏格兰国家剧院,虽然受惠于苏格兰政府的支持,但是紧贴着社会的脉搏,始终保持着艺术独立性。“实际上在比如苏格兰这样的地方,不需政府的号召,艺术家会自觉地对这些当下大事件做出反应,比如今年我们最大的一部戏是讲述詹姆士一世、二世、三世的故事,《詹姆士的故事》(The James Plays)的剧本由著名的获奖剧作家诺娜茫罗(Rona Munro)写就,并且是苏格兰国家剧院、大不列颠国家剧院,以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联合制作,故事从詹姆士一世入主英格兰的故事讲起,直到苏格兰启蒙运动、经济学家、生物学家,甚至具体到青霉素和蒸汽机的发明。在伦敦这部戏将要持续演出到10月份,也就是公投的落幕,那么其实无论公投的结果如何,都会与这部戏产生非常奇妙的互动。”
身为联合制作人,翁世卉形容自己身边一起工作的苏格兰艺术家们就是整个社会的梦想家。比如就在公投的前日,将会有一场名为“碎嘴子”的时长为12小时的超长戏剧在爱丁堡大学的神学院公映,这是一场结合了音乐与表演的名流脱口秀,所谓名流来自苏格兰的各行各业,艺术家、演员、记者、运动员、歌手和科学家,因为充分尊重每一位表演者的天赋和专业,所以12小时里,诗句、歌曲、激辩,甚至是体育评论无所不包,唯一标准是这些文字必须出自苏格兰人的笔下。
这部戏的导演格雷汉姆麦克拉伦(Gramham McLaren)曾经在25岁作为联合创立人创立了巴别剧院,在1999年创作了第一部戏剧,因此格雷汉姆和他的剧院迅速名满整个英国,并且成为整个英国最为激动人心和张狂大胆的剧院之一,而转年格雷汉姆指导的“希腊三部曲”再次迎来广泛的赞誉。
麦克拉伦导演告诉本刊,事实上,早在17世纪的女王时代,就有人们根据当下社会状况写作抒情诗的习惯,“碎嘴子”正是在这种文化传统的呼应下,对于苏格兰的文化传统遗产进行一次广泛丰富而多彩刺激的探索。届时12小时的表演将会分成四部分,每一部分都会以具有本地特色的音乐相呼应。
“我是坚定的赞成派,我乐于去讲述和强调我们苏格兰的身份。但是实际上我们的表演名单不断地变动,唯一的价值考量标准在于艺术水准而不是政治观点,最重要的是这个表演几乎与整个公投同时进行,我想这是我们自己对于这不平凡一年的最好留念,无论在此之后我们的苏格兰选择了一条怎样的道路,我们都以此祝福这片土地的繁荣和昌盛。” 苏格兰英格兰苏格兰独立运动苏格兰人这里苏格兰独立公投那里独立爱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