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式的、波兰那、波兰女人、波尔卡

作者:石鸣

见到安娜·约佩克(Anna Maria Jopek)时,她刚从波兰乡间采风归来。过去的两周,她一直在和老教堂里的旧管风琴打交道,因为她所搜集和整理的这些“古老的波兰圣歌”基本上都要靠管风琴才能演奏。这些音乐从年代上可上溯至16到18世纪,来自非常悠久的口口相传,如果不是源源不断地有像安娜这样的人去留意并且记录下来,也许就会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子的内部密码,而被外部世界所遗忘。这一项目完全出自安娜本人的兴趣,与她的商业性演出没有任何关系,因此她才要“抽空”完成。

或许历史上曾几度彻底亡国、甚至在整个19世纪的地图上波兰都不曾存在这样的经历,使得波兰人对“传承”这个词有了不同的理解。“因为在这个国家,你没有一个物质上持续的历史,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家的精神传统显得如此执拗顽强的原因。因为物质上总是一次一次被彻底摧毁,只有精神的、本质的东西可以传承下去。”安娜说。她提到了自己的祖母,“二战”后在遭受德军粉碎性轰炸的华沙变得一无所有,又白手起家,到安娜这一代,她的家庭已经可以称得上“音乐世家”:安娜的父亲是波兰最有名的国民歌手之一,母亲是舞者,安娜有一个妹妹,是职业小提琴手,她自己学古典钢琴出身,在转向做歌手之前,弹了17年的古典钢琴,在音乐厅里开个人音乐会,演奏莫扎特、肖邦和拉威尔。如今她从事唱歌已经又有17年,变成了波兰最红的女歌手之一,在波兰政府眼里,她是当下最具波兰特征、其作品最能代表波兰性格的音乐人之一。

年轻时安娜曾有过一次留美定居的机会。那是1988年,她即将从华沙的肖邦音乐学院毕业,拿到了一份去纽约曼哈顿音乐学院学习的奖学金,彼时波兰还处于社会主义时期,出国去西方花花世界是一件审查相当严格、花费相当高昂的事情。为了她能够顺利赴美,整个家族的力量都被动员起来,安娜有一个婶婶在纽约,支付了她在美国的大部分花销。安娜不愿意把这段短暂得只有几个月的学习经历称为“进修”,但她仍将之形容为“革命性的”,80年代末的纽约,由于艾滋病在同性恋群体间的肆虐,文化风气已经开始逐渐回归保守,然而安娜所见识到的繁荣时期的余韵已经足够令她震撼。她在曼哈顿音乐学院爵士乐系旁听,第一次接触到了“爵士钢琴”和轻松自由的美式学习气氛。“这在华沙是根本不能容忍的,如果你上课前没有做好百分之百的准备,那就是一种羞耻。”爵士由此变成了她一生中的挚爱,甚至在为爵士、民间音乐、古典音乐对她的影响大小排序时,她把爵士放在了首位。“爵士的开放性、紧密编织的和声、自由的时间感、主动冒险的意识,正是我所追求的音乐的本质。”

然而,由于对华沙和家人的思念,安娜选择了到期回国。彼时波兰艺术家——无论是安娜的前辈还是同龄人——移居美国都已很普遍。“我也想过,如果我没有回来会是什么样子。”安娜说,“我就不会住在华沙,不会有机会和我的父母家人共度那么多时间,我也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1997年,安娜在朋友的推举下,通过评委筛选,代表波兰参加了欧洲电视网歌唱大赛(Eurovision Song Contest)。她自认并不是比赛型歌手,这是她迄今为止参加过的唯一的歌唱比赛。这个比赛在欧洲流行乐坛的知名度很高,往年的获胜冠军有瑞典的ABBA、瑞士的席琳·迪翁和挪威的“神秘园”。当年,安娜的成绩在25名选手中排名第11,并不算特别优秀,却一下子给她带来了四份唱片出版合约——环球、索尼、华纳和EMI,基本上囊括了行业里最知名的唱片公司,这算是参赛给她留下的最大收获。安娜最后选择了环球唱片公司,原因很偶然:“我走进他们的办公室,一抬头便看见斯汀的大幅海报,斯汀是我一直以来的偶像,我心想,原来他签了这儿,那么我也要签这儿。”

签约环球之后,接下来五六年里,安娜以平均一年一张的速度推出新唱片,成为波兰国内的知名歌手。2002年,她与传奇爵士乐大师、吉他手帕特·麦特尼(Pat Metheny)的合作专辑《迷狂》(Upojenie)一下子将她的知名度扩及爵士乐的大本营——美国。让乐迷们好奇的是,不只是帕特·麦特尼,安娜与之合作的每一位音乐家在业界都比她有名许多——萨克斯手乔·罗瓦洛(Joe Lovano)、小号手托马斯·斯坦科(Tomasz Stanko)、爵士歌手戈登·海斯克尔(Gordon Haskell)等等,像帕特·麦特尼这样的红人,非一线明星几乎不可能有同意合作的机会,他们为何都接纳了安娜的合作邀约?2004年,帕特·麦特尼在一次公开场合正面回应道:“安娜非常具有原创性、独特、与众不同。她勇敢、谦逊并且态度开放,她是个非常棒的音乐家。她一辈子在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演奏出最好的音符,在这个意义上她和我非常相像,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同她合作的原因,因为她唯一在意的就是音乐。”

这段难得的褒奖几乎奠定了安娜在爵士乐界的名声,然而安娜并不满足于用爵士的标签来限制自己。童年时期父母演唱民间音乐的耳濡目染,她有意识地把波兰民间音乐素材作为自己创作的来源。“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民间挖掘波兰音乐的历史文献,是我做音乐的路径之一。我一直想与来自波兰乡间、唱那些古老传统音乐的歌手们合作,我得赶快,因为他们年纪都大了。”除此之外,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在世界各地旅行,为音乐和地理的对应关系而着迷。“一提到巴西,人们都会想到巴萨诺瓦(Bossa Nova),一提到波兰,人们总是想到肖邦……但是波兰只有肖邦吗?肖邦又是来自什么样的源头?波兰音乐的实质和精髓到底是什么?”

安娜试图用2011年出版的唱片《波兰那》(Polanna)来回答这个问题。关于这张专辑如何命名,原本安娜想用“波尔卡”一词,这个词在波兰文中原意为“波兰女人”,然而在更广泛的认知中却成了波兰一种民间舞蹈的代名词。最后安娜的丈夫发明了“波兰那”这一生造词,指涉一下子变得丰富:波兰式的,波兰女人,波兰的安娜。无论作何理解,“波兰”始终位居意义的核心。

这张唱片涵盖了从文艺复兴时期一直到现代波兰音乐的素材,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主题便是战争。“《今夜我无法见你》讲的是一个士兵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从战场上归来,他对爱人说,如果我今晚没有回来,那么把我的遗物埋入泥土,当你看到来年春天草木重生的时候,你就能想到我,因为此刻我已化作大地的一部分。这首歌非常忧伤,非常美丽,揭示了生命和爱如何进入大自然不断地循环。这来自波兰的战争文学,我们是一个战乱频仍的国家,战争早已根植于我们的民族记忆,成为我们文化的养分。”安娜说。

这张唱片中的《劳拉与斐洛》是一首波兰18世纪民歌,曾被肖邦用作其幻想曲的主题,讲述劳拉在树下等着斐洛,由于斐洛来晚了,劳拉便在心头不由自主地幻想各种不幸的场景。《快跑》是上世纪60年代波兰一个著名的乐队写的歌,其蓝本是波兰山间歌曲,咏叹的是变化多端的天气,同时也是对爱情的隐喻,爱对于个体来说多么危险,爱在不断变化,同时改变着人的生活。《睡吧,睡吧》是安娜很晚才发现的一首波兰传统摇篮曲。“最后一句歌词是,当你从我这里长大,你将独自走向原野,你将不得不辛勤劳作,你将成为我的帮手。这是一种复杂的双重心情,一方面,母亲需要孩子的帮助,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孩子不必面对现实世界的残酷艰辛。”安娜说。《黄昏已至》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波兰歌曲,在这张专辑里安娜完全忠实于历史文献记载来演绎。“每个不同的声部都用不同方式来衡量乐句,一起演唱的时候,便是文艺复兴音乐,但是如果单独演唱自己的那部分,就会成为现代音乐。每次我们唱这首歌时,我都在内心对自己微笑,它写得多么出色。”

“波兰音乐里有非常多的感伤(Melancholy),但我认为这正是它的价值,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这是一种特定类型的感伤,不是悲剧性的情绪,也不是悲伤,是一种愤怒和忧郁的奇特结合。除此之外,在波兰,我们是旋律性的,旋律对我们来说比其他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们对节奏、和声往往关注比较少,但是有很强的旋律,这些旋律易于歌唱,不需要其他任何配器来辅助,仍旧能触动人心。”

安娜对波兰音乐叙述性旋律的解释,让人不禁想起莱布雷希特在小说《名字之歌》中描写过的犹太人的音乐传统。作为另一个千年以来流离失所的民族,犹太人把民族历史和记忆以密码的方式编写在音乐中,并且通过吟唱代代传承。“精神传承的主题实际上贯穿了《波兰那》这张专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非常感动。”安娜说,“当我听这些歌的时候,发现它们其实如此宏大,内部隐藏着秘密的意义,表面上是在讲大自然,但实际内容比这丰富得多。它们不断地在讲述失去,讲述总是要做好准备为国献身,有非常多的强烈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主题存在于内部。”

终其一生,安娜一直只使用波兰语来演唱,只有在少数几个现场演出,她曾使用过英语,却从未感到自如。今年8月的爱丁堡艺穗节上,她受邀参与当地一家名为“山羊之歌”(The Song of Goat)剧院的文化寻根项目,首次学习使用盖尔语用复调方式来演唱古苏格兰民谣。“盖尔语很古老,堪比拉丁语和古希腊语,但是幸存下来,如今仍有人在使用。说这种语言时必须使用一种不同的思维,不能直指,比如想表达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必须说成你的眼睛像是天堂。”作为参与这个项目的最大牌歌手,安娜把自己定位为学习,学习他者的传统,最终丰富对自己传统的认识。“至今为止,在歌唱方面,波兰语对我来说仍旧是最有趣的一种语言。一方面,它有如此之多的抒情歌曲、小夜曲,然而与之并驾齐驱的则是很多严厉刺耳的乐曲。在听觉方面,波兰语的发音有非常多的小脾气,从这一方面说,同为斯拉夫民族,俄语的感伤和忧郁要纯粹得多,在波兰语中,甜蜜与心酸共存,内部一直有一种彼此对立、不断斗争的矛盾。波兰人一直是斗士。”安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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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式的、波兰那、波兰女人、波尔卡2本组图片:波兰音乐家安娜·约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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