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读“丝绸之路经济带”
作者:徐菁菁/( 在吉尔吉斯Song-Kol湖畔游玩的孩子们
)
新丝路新思路
8月21日至22日,习近平主席对蒙古国进行国事访问。蒙古国成为习近平担任国家主席后访问的第七个中国邻国。这次访问将中蒙关系提升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双方决定推动建立跨境经济合作区,就增加经蒙古国领土铁路过境运输能力积极开展合作。蒙古国总统额勒贝格道尔吉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说,蒙古国正在讨论和积极落实“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
“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是去年9月习近平在访问哈萨克斯坦时提出的。此后,这一新概念引发了国内外的持续热议,并得到哈萨克斯坦等国的积极响应。今年7月份,商务部部长助理童道驰在“丝绸之路经济带媒体合作论坛”发表基调演讲时说,“丝绸之路经济带”是我国构建全方位开放新格局的重大举措。
如何理解这一新概念?根据目前公布的构想,“丝绸之路经济带”核心区域大体包括上海合作组织6个成员国、5个观察员国和欧亚经济共同体国家,总人口近30亿。中国社会科学院上海合作组织研究中心秘书长孙壮志告诉本刊:“从历史上看,丝绸之路的产生本身就源自各国不同的需求,线路不断变化,所涉及的区域和国家并不是固定的。事实上,我们今天提出的‘经济带’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地理界线,横跨欧亚大陆国家都可以参与进来。”
“经济带”在国际区域经济合作中是全新的概念。“这是中方倡导的区域合作新方式。”孙壮志说,“传统区域经济合作设定一个固定的区域,先搞自贸区,签署协定,条件成熟时设置常设机构,甚至建立超国家的协调机构。但在欧亚大陆这一区域里,各个国家的地缘条件、经济实力和经济结构的差异都比较大,并不适合使用传统区域经济合作的模式。这些年,这一地区也成立了区域经济合作组织,推进经济一体化,但都不成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提出一种新的思路。我们强调的是欧亚大陆国家传统的经济关系、人文交流,在这个基础上,构成一种互利共赢的方式。这一倡议并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指向,明确要求建立什么机制,采取什么合作方式。”
( 乌兹别克斯坦的一处面包摊
)
传统的“丝绸之路”着重的是贯穿欧亚大陆的贸易通道。16世纪初开始,海运在国际贸易中的优势使其逐渐取代陆上丝绸之路,地处欧亚大陆核心的中亚逐渐丧失东西方贸易转运中心地位。去年,中国和欧洲之间的贸易额高达5591亿美元,只有不到1%的贸易产品通过中亚陆上运输。但随着铁路和公路运输技术的发展,陆地运输的效率大幅度提高,成本逐渐降低。近些年来,许多国家都萌生了建立贯通欧亚的交通网络的想法。2007年,阿富汗、阿塞拜疆、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共和国、蒙古、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探讨投资190亿美元,建立使欧洲与南亚及东亚地区连接起来的交通走廊。目前,中国至欧洲的货物通过苏伊士运河的海路运输需要花费45天。据估算,从我国连云港到荷兰鹿特丹,如果通过丝绸之路,运输距离可比海运缩短9000多公里,时间缩短近一个月,运费节约近1/4。
但“丝绸之路经济带”构想的内容远不只是交通网络的建设。习近平主席在哈萨克斯坦的讲话明确指出,除了加强道路联系外,经济带的建设包括各国加强政策沟通,“协商制定推进区域合作的规划和措施,在政策和法律上为区域经济融合‘开绿灯’”;加强贸易联系,“就贸易和投资便利化问题进行探讨并做出适当安排,消除贸易壁垒,降低贸易和投资成本,提高区域经济循环速度和质量,实现互利共赢”;加强货币流通,“在经常项下和资本项下实现本币兑换和结算,就可以大大降低流通成本,增强抵御金融风险的能力,提高本地区经济的国际竞争力”。此外还要加强民心相通,“为开展区域合作奠定坚实的民意基础和社会基础”。
“西进”
“‘丝绸之路经济带’是一个外交倡议,大家认为这可能是中国未来外交战略的一个体现。”孙壮志说。
事实上,“丝绸之路经济带”所体现出的陆上向西的中国外交选择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在国际上受到广泛关注。2012年10月,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院长王缉思发表了一篇名为《“西进”,中国地缘战略的再平衡》的评论。评论认为,在美国“重返亚太”的再平衡战略和俄罗斯、印度、欧洲等主要国家地区“东望”的背景下,中国应该有“西进”的战略谋划,与南亚、中亚、中东等地区的西部各国发展更密切的关系。这篇文章很快引起了美国智库的广泛讨论。
“这并不是一个突然提出的概念。”王缉思告诉本刊记者,“这几年我国和西边国家的经济往来和政治往来十分密切,但往往不被人们所注意。我们总是把眼光放在东边——日本、南海和美国身上。事实上,西边的经济和政治重要性都在上升,十几年前我国就提出西部大开发,我认为这种开发应该和对外开放关联起来。”
王缉思提供了一种整体地缘战略的理解框架。在他看来,中国是“一陆一洋”的大国。“近代以来,从‘远东国家’、‘东方阵营’的一员,到‘东亚大国’,再到连接东亚和西亚的‘亚洲大国’,未来或将成为‘印太亚洲’这一偏重海洋色彩的亚太体系中的重要角色,中国的地缘战略定位越来越向亚洲的中心靠拢,陆权与海权并重。”“一个兼具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性质,且以地缘经济为更突出特征的宏观体系,也许可以据此而建构。”
在王缉思看来,过去地缘经济的一种主流观点是将世界划分为三个相互独立而又相互竞争的经济集团:中国、日本、韩国、东南亚组成的东亚或环太平洋经济区;美国牵头的北美经济区,或将向南扩展为西半球经济区;以欧盟主要国家为中心的欧洲经济区,或将逐渐覆盖东欧、俄罗斯,对地中海和北非地区施加影响。根据这样的地缘经济观,中国应当积极参与建设东亚经济圈。但是,“中国在全球生产链条、贸易关系和总体经济格局中的地位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就单个国家而言,中国最大的三个贸易伙伴分别为美国、日本、韩国,其双边贸易额远超其他作为单个国家统计的贸易伙伴”。于是,“一个非常突出的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已经形成:对中国国家安全最大的威胁和隐患,恰恰同中国最大的经济合作伙伴来自同一个方向、同一些国家和地区”。
近年来,美国“重返亚洲”的战略调整逐步明朗。王缉思认为,美国推进跨太平洋伙伴协定,目标是主导欧亚大陆的政治经济资源和游戏规则。美日在东亚合力牵制中国的战略空间。这意味着,中国东向的地缘环境是:中日关系紧张,双边关系在未来若干年内难以获得实质性的改善;朝鲜半岛局势扑朔迷离不能排除发生大规模冲突的可能性;中国在东海、南海同相关国家的主权争议此起彼伏,在短期内恐怕达不成任何真正的协议。这也就意味着,中国需要寻找新的发展空间。
“向西寻求更多的合作,具有双重必要性。首先,这是出于能源和资源上的考虑,这既关乎经济,也关乎战略。第二,这也关系到国家安全,我国西部省区正受到外部恐怖主义和民族分裂势力的威胁。”王缉思说。
位于丝绸之路上的中亚及里海地区在战略上具有世界性的意义。从能源看,据预测,这一地区的石油可采储量近300亿吨,仅次于中东;天然气储量居世界第三位,探明储量已达8.3万亿立方米。许多权威机构预测,该地区将成为仅次于中东的世界第二大能源产地,它对21世纪世界油气的供应将与20世纪的海湾地区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国际石油政治研究中心主任庞昌伟告诉本刊:“目前中国75%以上的原油进口走海路。无论从中东、北非、进口石油,都需要经过很多敏感地带。里海中亚的陆上能源管道是减少海上能源运输压力的重要途径。”从地缘上看,中亚和里海地区连接着俄罗斯、中国、印度和伊朗几个大国,历来为大国竞夺的战略要地。该地区国家的政治动荡和跨国界的民族、宗教、教派冲突,都会对全球秩序和大国关系造成严重冲击。
进入21世纪后,中亚地区的政治局势复杂化,各主要力量都积极在该地区推行自己的战略构想。2011年7月,为配合在阿富汗的撤军,美国时任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访问印度钦奈时提出了“新丝绸之路愿景”。同年9月,美国、阿富汗和德国三国外长在纽约共同主持召开了由27个国家参加的丝绸之路部长级会议。10月,美国国务院向美国驻有关国家的大使馆发出电报,要求将美国的中亚、南亚政策统一命名为新丝绸之路战略,并将其向国际伙伴通报。这标志着新丝绸之路战略成为美国的正式官方政策。
据美国国务院官员的解释,“新丝绸之路愿景”由两个互补的部分组成:第一个是能源和基础设施建设。美国希望通过一系列的交通、通讯等基础设施建设,建成以阿富汗为中心的覆盖整个大中亚地区的公路和铁路交通网。第二个是自由贸易网络,在大中亚构筑以阿富汗为中心的活跃的经贸体系。中亚经阿富汗、巴基斯坦到达印度的陆地贸易运输线。
为实现这一点,美国促使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之间互相签署过境贸易协议,并大力推进土库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气管道项目。“新丝绸之路愿景”出发点是使用经济合作的方式稳定阿富汗及其周边的局势,但它也带有极强的地缘政治色彩:美国在这一构想中极力将印度拉入中亚。从北至南的布局将俄罗斯、中国和伊朗都排除在外。
2000年以后,俄罗斯的国力恢复,逐渐加大了对中亚这一传统势力范围的影响。2000年,俄罗斯、印度、伊朗三国发起“北南走廊”计划,打算修建一条从南亚途经中亚、高加索、俄罗斯到达欧洲的货运通道。2011年,俄罗斯时任总理普京倡议在俄、白、哈三国关税同盟基础上组建“欧亚联盟”。此提议当即被部分观察家视为俄罗斯今后6~l2年外交工作的重点。
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在包括中亚及里海地区在内的更广阔地域范围内提出自己的区域合作构想更是一种必需的选择。
机遇
“丝绸之路经济带”这种新的合作模式在提出后即受到了中亚各国的积极响应。中亚国家都是内陆国,远离海洋。苏联时期,中亚的基础设施都以俄罗斯为方向,对外经济联系不畅,客观上处于半封闭状态。贯通欧亚大陆的第一条陆桥的东部起点是符拉迪沃斯托克,该港口冬季无法通航。独立后,中亚国家一直致力于实现交通“多元化”。1992年,哈萨克斯坦与中国开通国际铁路联运,随后双方又签署协议,哈萨克斯坦可以利用中国的东部港口连云港出口货物,新路桥现出雏形。1996年,土库曼斯坦修建了从首都阿什哈巴德到伊朗的铁路,可以延伸至波斯湾。吉尔吉斯斯坦1998年就曾提出“丝绸之路外交构想”。
孙壮志指出:中亚国家寻求“大陆桥”上的枢纽地位,既有政治、安全和其他方面的考虑,也是为了提高本国在国际经济循环中的地位。目前,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亚欧大陆上许多国家都希望借中国的“东风”发展经济,准备与中国开展更加紧密的经济合作。同时中亚国家本身也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经济开始走上正轨。这都为“丝绸之路”的全面复兴提供了条件。更重要的是,“中国已经与中亚五国都建立了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国际石油政治研究中心主任庞昌伟告诉本刊,目前,中国成为乌兹别克斯坦第一大、吉尔吉斯斯坦第二大投资来源国,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第一大贸易伙伴,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同中亚国家贸易额从建交初4.6亿美元增加到2012年460亿美元,是21年前的100倍。
在庞昌伟看来,能源合作能够作为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的突破口。苏联解体后,由于俄罗斯继承了苏联时代铺设的油气管线,得以对中亚国家的能源输出形成“垄断”。能源输出的多元化也同样是中亚国家的追求目标。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能源合作已经进行了17年。中哈石油管道是中国的第一条战略级跨国原油进口管道,自2005年正式投产以来,进口原油量以年均20%的速度递增。在习近平主席出访中亚前,2009年12月开通的中亚―中国天然气管道已累计向中国输送天然气达到600亿立方米。这个数字相当于我国2010年天然气总产量的一半。“中国有雄厚的科研、创新、金融投资能力和巨大的、广袤的市场,这些都是中亚国家所需要的。”庞昌伟说,“双方合作的空间依然很大。在经济带构想中,中国能够和中亚国家形成一种能源产业链,在炼油、石油化工方面展开合作。”
在孙壮志看来,这些既有条件都意味着中国已经做好了推动地区多边外交的准备。“当双边关系达到高水平时,就要推动多边外交,使这种关系得到固化,创造更好的发展平台。过去我们之所以不太愿意涉足多边,是因为我们的实力比较弱,对多边机制和国际规则也不太了解,在多边场合中往往受到孤立,不太敢发表意见。现在,中国已经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经过这么多年对外开放,我们多边合作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已经具备了在多边舞台上发出更多的声音,甚至引导多边合作的能力。”
那么,中亚地区存在的复杂的大国博弈,会对中国“丝路”构想的推广和实施造成何种影响?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丝绸之路经济带”课题组在相关报告中指出:“首先,从地区权力博弈来看,俄罗斯与美国、欧盟之间存在一定强度的紧张关系。在乌克兰局势、能源问题等诸多方面,俄罗斯与美欧之间的分歧与裂隙短期难以愈合。其二,从基础设施布局来看,各国意图差异明显。美国方案更强调中亚与南亚之间的南北沟通,俄罗斯强调中亚北向与俄罗斯的经济一体化,欧盟则希望由里海出发经土耳其、中东欧与西欧联通。第三,从合作机制来看,目前丝绸之路地区已经呈现碎片化和重叠化的趋势。双边、多边机制共存,正式、非正式合作并举,覆盖面大和覆盖面小的机制相互重叠,让地区合作的路径变得晦暗不明。”
但现存的挑战并不能掩盖欧亚大陆存在的战略机遇。在王缉思看来,东亚的不安全因素主要来自国家间矛盾和大国战略竞争,而中亚、南亚、西亚、北非的不稳定因素更多地来自各国的内部政治纠葛、民族教派矛盾等国内和跨国问题。大国在这些地区发生直接对抗与冲突的可能性很低。“有一种看法习惯将世界版图划分成大国势力范围,非此即彼,互不相容,这是19世纪的观念。”王缉思说,“大国之间的潜在竞争是永远存在的,但是在欧亚大陆腹地,还存在着很多共同利益,比如保持阿富汗的稳定。现在中东、中亚等地区都存在动乱。地区的不稳定实际对全球和地区各大国的利益都有损害,这一方面是战略上的挑战,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大国间合作的机遇。” 中欧关系经济经济学丝绸之路经济带解读中亚民族丝绸之路经济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