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主义批判史
作者:薛巍( 英国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
)
对自由主义的偏离
1956年,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发表了一个演说,题为《我们时代的历史:一个乐观主义者的观点》,他在演说中说奉行自由主义的西方社会是最好的。“我最欣赏的不是尼龙或营养,也不是涤纶或电视机,而是从古希腊传下来的标准和价值观。在我们的社会,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人权、人类尊严从未这样受尊重过,也从未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人做出重大的牺牲。”他说自由主义面临挑战,但只要坚持他们的理想,就能战胜挑战,尤其要坚持实验、开放的论证、拒绝预言。
2007年,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说,自由主义主导着西方的发达国家,但是它解决不了人类在21世纪面临的重大问题,如没有限制的经济增长和技术进步、个人自主的理想、自由选择、选举民主。“如环境危机证明的那样,面对这些问题从实践上需要机构的监管,从理论上需要修正当前的政治修辞学和自由主义的知识建构。”
卡尔波普尔和霍布斯鲍姆对自由主义的看法截然相反,我们该站在谁那一边呢?英国学者埃德蒙福西特说,为了回答这一问题,首先要搞清自由主义的内涵。自由主义源自18世纪的启蒙运动,那时孟德斯鸠和麦迪逊呼吁三权分立,伏尔泰和杰斐逊呼吁宗教宽容,休谟鼓励人们不要信任知识和道德权威。在苏格兰,亚当斯密从劳动分工和商业社会的生长中看到了人类发展的前景。康德说享有道德自由和平等的人服从共同的道德法则。
福西特对自由主义的内涵做了概括,他说自由主义有四个基本的观念,可以简称为冲突、抵抗权力、进步和尊重。首先,社会中利益和信念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冲突被驯服,在稳定的政治秩序中被用于竞争,就能结出辩论、实验和交换的果实。其次,权力不可信任。不管是政府、市场、社会大多数还是道德权威的权力,一些人凌驾于别人之上的权力如果没有受到抵制和审查的话,总会导致专断和独尊。第三,自由主义者认为,人类的生活是可以提高的。进步既是可能的,也是可欲的,尤其是通过教育。最后,权力要尊重每一个人,不管他们信仰什么、是什么人。这种尊重要求权力不得干涉人们的财产和隐私;不得阻碍他们选择的目标和事业;不得因为一些人对社会无用或者受到歧视,就不给予他们尊重和许可。
( 《自由主义:一个观念的传记》
)
福西特说,这四个观念使得自由主义有别于19世纪的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20世纪的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现在,这些特征继续使它有别于威权主义、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和神权政治。但自由主义的四个核心观念中,进步和尊重之间存在着矛盾。“自由主义的目标很高,不干涉公民的生活同时又要改善他们的生活,尊重人们的信仰同时又提高他们的心智,这绝非易事。所以它给了人们希望,也会让人失望。”对自由主义者来说,同时追求进步和尊重这两个目标很困难。“尊重许诺不去管人们,进步的目标则答应人们要去提升他们。对于个性和社会的进步,都存在这种张力。这两种进步都会遭到尊重的妨碍。对于个性的进步,自由主义者一方面坚持说要让人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成长。他们要自己选择去追逐什么梦想、信仰什么神、过什么样的生活。同时,自由主义者又是老师、牧师和社区领袖,习惯于告诉人们该做什么、怎么做。自由主义者忍不住要去干预。”1887年,阿克顿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我的自由主义承认所有人拥有自己意见的权利,但又强加给了我教导他们的义务。”如果不守规矩的学生不想听自由主义者讲课怎么办?1902年,法国思想家布格勒在《自由主义的危机》一文中讨论了当人们选择偏执、非自由和排外时,自由主义者该怎么办。
除了进步和尊重之间的张力,对于权力,“为了抵制权力,自由主义者需要使用权力。现在市场的权力无限制地扩张,政府的权力也在增长,但是能力却在减弱。自由主义者们不知道市场和政府谁还能抑制谁”。
( 埃德蒙·福西特与他的著作
)
自由主义也面临民主的挑战。自由主义说的是如何控制权力,如何改善人类生活,人们如何拥有尊严。民主说的是谁属于这个幸福的表达、进步和保护的圈子。自由主义回答的是怎样的问题,民主回答的是哪些人。自由主义跟内容有关,民主跟范围有关。自由主义限制权力的运用。民主坚持认为应该由多数人而非少数人来控制权力。“自由主义摆下盛宴,民主拟定前来赴宴的客人的名单。自由主义许诺了恩惠和保护,但它可以是排斥的,也可以是包容的。从19世纪末开始,民主对自由主义者的挑战是,要他们说明他们的理想如何不拘一格地应用于所有人。”
帝国主义的自由主义
福西特说,自由主义的四个理念很难被同时追求,所以就有其中的某一个或多个理念被丢弃。丢下其中的一个或者多个之后造成对自由主义的一种偏离。比如19世纪的无政府主义,强调对人的尊重而忽略了自由主义的其他指导观念。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是进步主义的权威主义,它牺牲尊重去追求社会进步。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们往往会认为只要实现经济发展,自由主义的其他目标也能随之实现。自由主义政治家们则有维护秩序、既有财富和正统的保守倾向。
埃里克方纳在《美国自由的故事》中说:“一些批评家把自由主义式的自由斥为自私自利和缺乏公益心的借口。不列颠的自由却恰恰不是普天之下共同享有的。不列颠的自由带有民族主义的色彩,通常还充满了对外国人的仇视;它认为世界上几乎所有其他的国家都处于被奴役的状态中——不是为教皇、暴君,就是为野蛮所统治。诗人约翰德莱登写道:自由不会在其他地方生长,自由是英国臣民独享的权利。不列颠人在宣称自己是自由国土的公民的同时,又将成千上万的非洲人贩运到新大陆去当奴隶,对此他们并不觉得有任何自相矛盾或不妥之处。”
意大利哲学家多米尼克洛苏尔多在《自由主义批判史》中说:“在亚当斯密那里,自由(liberal)的意思是慷慨。它的反义词不是保守,而是严厉苦行。到了休谟,自由的态度被界定为与君主的专制权力或屈从的处境针锋相对的态度。自由主义的信条一方面批判君权的无正当理由的扩张,另一方疏远卑贱的下层阶级。自由主义这个术语反对任何粗俗和平民的事物,往往与‘贵族的’是同义语。对贡斯当来说,自由主义的事业表现在值得尊敬和体面的人们、富有和正派的人们之中。自由人是一个集合概念,是一种适用于且仅适用于出身高贵的人们的特征符号。”
美国学者珍妮弗皮茨说,洛苏尔多在《自由主义批判史》中征引了各种思想家支持优生学、灭绝印第安人的段落,但这部历史是片面的,对于他引述的自由主义者支持奴隶制和帝国的论述,我们能找到同样多的自由主义者的不同立场。“有太多自由主义者受到其权力的诱惑,以为自己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性。这是帝国主义的自由主义特有的恶习,但也许并非自由主义必然的命运。也有约翰逊博士、亚当斯密等自由主义者对此做了自我批评。” 批判政治自由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