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现“转折点”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方向明 )
发掘“生活方式”
中国的1995年,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却潜流汹涌。社会主义特色市场经济刚刚立足,正在酝酿一个决定性举措——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
6年后的2001年,当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人们才意识到,这是中国市场经济体系完整构建的完成标志。而在1995年下半年,从中央决策层透露出来拟加入WTO的一些信息时,人们并没有察觉到这一战略举措将巨大地改变中国人的生活。
在1995年11月,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在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会议上宣布,中国将大幅降低30%以上的关税。这一信息给了世界一个震惊,我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当我把这一重大选题与新任《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沟通时,得到了他高度的认同。但同时,他给出一个令我瞠目结舌的报道角度:能否把报道重点放在如何影响中国人未来的生活方式上。朱伟的建议不仅与我原本预想的报道角度大相径庭,且“生活方式”这一概念在当时既超前又陌生。我顿时为这篇报道感到惶然与茫然。
情景再现一下,1995年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是:全国职工人均年收入突破5000元,月均400元出头;居于全国榜首的上海职工人均年收入为7405元,月均620元。彩电刚刚在全国普及,中国彩电大王长虹的年产量达到300万台;电脑远未飞入家庭,联想集团当年的电脑产量刚达20万台。至于“私家车”与“商品房”的概念在当时的中国尚未出生……生活品质?生活主张?生活方式?广大的中国人民当时有心思关注这些吗?刚刚解决温饱尚不富裕的中国人何来奢谈“生活方式”?
( 2012年,方向明在长江商学院做《我们进步聚变中国》演讲
)
然而,朱伟固执己见,他希望我“左右开弓”,既写中国高层的这一战略举措将如何影响中国的产业和企业,又要写即将如何改变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朱伟把我逼进了死角。不过,当我真正开始带着“双重视角”深入调查采访时,我才发现朱伟的想法是对的。
当时我为这篇报道找到了一个看似冷僻实则恰当的切入点——“你戴什么表?”这一灵感来自我对当时位于北京王府井的亨得利表店的采访。当时在这家中国最高档的表店里,国产品牌所占营业面积尚能与国际品牌平分秋色,而且国产手表的柜台显得更加红火。远不是20年后的今天,在亨得利表店里几乎找不到国产手表的踪迹。
就在我采访的当天上午发生了一场偶遇:一个贵妇打扮的女士带着两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径直奔到二楼的贵宾室。把两个沉甸甸的亮马河大厦的洗衣袋撂在桌上,从表店经理手中接过一块价值63万元的劳力士手表,当即从腕上解下一块价值10万元的劳力士手表,换上这块镶有14颗天然钻石的金表。我上前试图采访这位女士,当她得知我是记者时,却像做了贼似的快速离开了表店。
巧遇亨得利表店的这一幕深深触动了我,表店段经理告诉我,如果进一步调低关税,国产表势必要被打垮,款式老不说,返修率还高。段经理此言与我原先的报道意图不谋而合:中国进一步开放市场将对中国民族工业构成巨大冲击。然而,段经理又告诉了我另一层含义:从亨得利的销售状况分析,进口表的销量虽不如国产表,但销售金额已经占到销售总额的60%。中国确实已经存在一个先富阶层,他们已经把手表当成一种身份标志物。
我转身采访了国家统计局城市调查队得知,在1995年,中国的“百万富翁”已过百万,甚至出现了“亿万富翁”。我由此想起那位女士,虽然买了昂贵手表标榜身份,却并不想通过媒体向大众炫耀。这些人远不似当日的暴发户或今日的土豪,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特殊的圈子,以一种特定的方式或特定的物品形成他们的身份与价值认同。
《你戴什么表》后来成为1996年《三联生活周刊》1月刊的封面文章。当我在18年后重新翻阅这篇报道时,仍然值得回味今日已被验证的近20年前的三大预见:中国人的生活将更加开放,更加国际化,并与世界融为一体;加入WTO必然使中国企业死去活来,脱胎换骨,只有在全球化的市场上才能造就世界级企业;面对即将来到的巨大冲击,中国产业只有大失才能大得,只有大赌才能大赢。
发现“中国人梦想”
半年过去后,我在《三联生活周刊》7月刊的另一篇封面文章《住房还是梦》,同样被多家媒体转载。
时至1996年,中国的住房改革已推进10年,似乎已走进死胡同。以前中国房改的思路是通过“小步提租”,将房租提到“买房比租房划算”,使人们有动力购买“现住公房”或新建住房。然而,冷酷的现实是,当时北京中心城区新建商品房价格为5000元/平方米,全国大中城市平均房价为2000元/平方米,中国人实在买不起。而国家的“安居工程”通过财政补贴和减免税费,平均售价在1000元/平方米,一套五六十平米的二居室总价不过五六万元,但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却不愿花这笔“冤枉钱”去买房,因为租住“公房”的月租金每平方米才一两元,这是今天难以想象的畸形“租售比价”。
触动我写这篇报道的缘起是一位留美归来的朋友,她拎着20万元现金,在北京跑了半年却没有买到一套可心的住宅。当时偌大的北京竟然没有一家售房信息中心,也没有一家中介机构做住房交易的服务。她后来看上了一套售价30万元的房子,对方却告知只能一次付清全款,因为没有“分期付款”的概念。而当时北京所有的银行又都没有开办住房贷款业务。
想买房的人,在北京买不到或买不起称心如意的住房;政府“安居工程”提供的廉价住房,人们却宁租不买。更为关键的是,在当时中国人的观念中,尚无“私有住宅”这一意识,更没有把房子当成投资品。大家都在眼巴巴地指望着政府能够分给自己一套“福利公房”。
而在当时的国务院住房改革办公室,却在争论一个在今天看来有点黑色幽默的话题:到2000年,中国人达到“小康生活”的居住标准,应该定在人均居住面积8平方米,还是9平方米。
中国人的住房梦何时能圆,关键在于房改政策如何破题:巨大的需求天然存在,北京人均住房面积不足7平方米,而调查显示,当时北京人的住房梦是达到“人均14平方米”,翻一番。巨大的鸿沟也是客观存在,以当时的职工收入与当时的商品房价格,中国人少则攒钱50年,多则积蓄上百年,才能买得起一套两居室。
住房矛盾焦点已到一个临界点,中国人积蓄半个世纪的住房梦已到一个爆发点。要么政府房改按部就班压抑人们的住房梦,直至火山爆发;要么政府开闸放水,让住房消费大潮奔涌而出。
就在这样一个临界状态的转折点上,《三联生话周刊》的封面文章喊出了一个中国梦——让中国人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私房”!并且,预见了未来5年住房消费将成为中国的第三次消费浪潮。更具建设性的是,向政府的住房改革方向提供了一个明确的思路:将新建住房与原有住房全部推向市场,实行住宅商品化,辅之于银行按揭和住房公积金,提升个人购房能力。此报道一出,立刻引起国务院房改办的高度关注。一年后,个人住房贷款政策出笼,中国人终于可以“用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
当我再次遇到国务院住房改革办公室的张其光处长时,他对我说:“你们去年的那篇报道,对我们很有冲击,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想问题。”
发觉“自我和无我”
1996年《三联生活周刊》活了下来,并且站立起来。别无它途,更无绝技,靠的就是一篇篇令人耳目一新的力作。
在1996年之前,这本周刊命运多舛,三起三落,数次创刊,数次停刊。时至1995年末,三联书店再次启动周刊的复刊。我和新任主编朱伟搭帮,开始了新一轮前途未卜的“创刊”。
在1995年停刊半年后,朱伟走马上任,坚持要出1995年的最后一期作为“复刊启动第一期”,而不是选择1996年新年伊始翻开历史新一页。时间仓促,已经没有办法去采写稿件了。当时我手上有一篇1万多字的报道,是我自费调查了将近两年的“无锡邓斌非法集资案”。本来有家香港媒体要以5元/字的价格买断这篇报道,但为了帮助《三联生活周刊》再次启动,我还是把这篇稿子以稿费100元/千字给了周刊,自贬身价50倍。
转眼1996年,当时的采编团队真是千疮百孔,朱伟是一边找人、一边找稿子、一边去要钱。我记忆尤为深刻的细节是,那时候的周刊办公室里,采编人员举止都是蹑手蹑脚,说话轻声细语。但周刊并不平静,因为随时都会爆发朱伟的大声咆哮。他既是“逼稿暴君”,又是“审稿魔头”,他要按时出刊,还要高品质出品。他的风格把一支残缺不全的团队逼疯了,也把一本几度夭折的周刊逼活了。
1996年是复刊后最艰难的一年。在这一年中,采编人员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家长期处于超负荷、超能力状态,做了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化不可能为可能。大家每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但在价值理念上却没有发生任何激烈冲突,在稿件质量判断标准上都很一致。在这草莽草创时期,朱伟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硬逼,与时任副总编辑潘振平的“和而不同”的平衡,都是决定性因素。
很难想象1996年,我和几位同事的力作是在何等窘境下诞生的。当时的办公场所是在净土胡同的一个破产倒闭小工厂的车间里,大家看到的是,朱伟对这个地方的描述有着更多的文人情怀,而选择这里的根本原因是“缺钱”。《三联生活周刊》的整个创业过程都充斥着“拮据”二字。这个办公地没有暖气,好像一直也没有人有精力关注这件事情。我的办公室四面透风,冬天在屋里穿着军大衣,写稿时手冻僵了就用茶水杯子焐一焐。夏天也没空调,空调的最终解决是我给格力做了一次宣传策划换回来的。
从1997到1998年这种境况未能实质改变。与这本杂志当时的口号“一本杂志与他倡导的生活”格格不入,有着天壤之别。当年充满了小资情怀的《三联生活周刊》能够挺下来,靠的不是资本,而是梦想、信念和精神。
从1996到2000年《三联生活周刊》在难以想象的低成本状态下成长起来。大家几年工资没涨,稿费很廉价还拖欠,几乎没有出差费用。1997年我的“研究失败”系列,做了很有影响力的有关史玉柱的报道,只给我报销了单程机票,住宿费和回程机票都不能报销。
正如跟随我多年的弟子皮昊这样评价我,我的传媒生涯分为三条脉络:为了成为一名调查性记者,我在当时最为新锐的报纸《中国青年报》吃了很多苦头,但这份报纸也助我走上成名之路。而在中央电视台参与策划和创办一些重要栏目的经历,也吃了很多苦头,但最终成就了我的成事之路。唯独于《三联生活周刊》,我的名义身份自始至终是一个兼职者,本来这是一个可进可退的职业设计,结果却将我人生创作的高峰期,一股脑儿地奉献给了这本苦苦挣扎的杂志,让我学会了不求名利的“成仙之路”。
(文 / 方向明) 朱伟转折点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