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胡成瑶)

陌上花开缓缓归0

这次为了还乡,拼命干了两周的活儿。直到临出发,家人还半信半疑地打电话确认,你真的可以回来么?有工作,有孩子,不是说走就能走。我坐了9个半小时的长途汽车,凌晨3点,我站在老屋的稻场上,父母打开门,光照过来,我真的回来了。

每天在鸟叫声中醒来,6月份还穿毛衣烤火——真是有种虚幻的感觉。人生过了35岁,时常会有庄生梦蝶之叹。前半生的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那真的是我么?这些人曾经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么?我今天醒来,不是南柯一梦的梦醒么?我小时候种的水芋头何其田田,花椒树结满累累的青花椒,老爸前几年种的两百棵桂花已经开了两次花,几座老坟已经坍塌,上面草木葱茏。

那天,到建始县城,要见从未谋面的大表哥,三姨妈的大儿子。见面之前,一直在想,和我这么亲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格,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这些我都毫不知晓。直到门铃响的那一刹那,看见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这就是我的大表哥,后面穿米色西服的是嫂子,好有气质的嫂子,我突然有一种其实我们早就认识的感觉。

大表哥夫妻两个显然很幸福很知足。我们一起出去吃宵夜。路上,大表哥说,还有几个表哥也在县城,喊来一起吃烧烤。我们吃着吃着,过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很迟疑地走过来。然后介绍,握手,我们居然活了半辈子从来没见过面。陆续进来三个表哥,加上大表哥,一共四个表哥,我们喝酒聊天。突然觉得很像古龙的小说,深夜,一间屋子,一张桌子,时不时有人穿墙而入,一言不发,坐下来,开始喝酒。除了大表哥,其他三个表哥和我是什么亲戚关系,他们解释了半天,我还是一头雾水。后来大表哥简洁明快地说:“也就是我们的外公和他们的奶奶是姐弟。”这下我终于理清楚这棵大树上的枝枝丫丫了。原来当年的两亲姐弟,后来开枝散叶,过了几代,我们居然互不认识。

我们边喝酒边回忆我的外公。“他喜欢梳背头,戴金丝眼镜。”“他有一杆猎枪,用白铜包身,漂亮极了。”“有一次,我在一户人家看见板壁上有首词,居然是《临江仙》。我想,这里谁写得出《临江仙》呢?一问,果然是他老人家写的。”“他最好的朋友是胡继武。”我们各自从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出各种关于他的碎片。

这一次聚会,是因为他聚在一起,这一次的酒,是为他而喝。当时我脑海里一闪念,若干年过后,有没有人因为怀念我而聚在一起,有没有人因为我而开怀畅饮,有没有人因为回忆起我觉得心里一股暖意?如果能做到这样,大约不枉此生吧。十几年前,当家母被诊断出癌症,一向健康开朗活得无比滋润的外公完全崩溃了。他死在他最珍爱的小女儿断气的前一个月。他承受不住另外一个结局。他抢先走了。喝完酒,已经凌晨2点了。第二天我还要驱车赶往官店去看三姨妈。到了3点依然睡不着,心里极度兴奋。

早上6点多居然就醒了。我们吃完早餐,坐一辆越野车赶路。过了景阳,司机说他要抄一条小路,可以节省时间。一条修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即使是越野车也走得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慢慢地,十里无人烟。两边的大山高达千仞,我们在深谷底下缓缓前行,小路两旁的野草格外茂盛,高过越野车的车顶。没有人声,只有蝉鸣和鸟啼。我们都没有讲话,有一种被蛮荒镇住的感觉。又走了约莫十来里路,才渐渐看见人家。缓缓爬上山顶,陡然眼前豁然开朗,没料到高山之巅还有这样的平地。到了三姨妈家,发现这里凉快得要穿薄呢子衣。

三姨妈今年已经76岁,年少远嫁。偏偏家母也嫁得远,两姐妹甚少见面,如今天人永隔。我小时候听说三姨妈的小儿子生病,很年轻就死了。这次才听说另外一个表哥9年前也去了。这次做饭的就是那个表嫂,还没开口,眼眶就红了。好在大儿子已经上大学,后来再婚生的儿子也已上幼儿园。

屋前的核桃树据说已经70多年,树的根部已经腐朽了半边,而枝叶依然茂盛。普通人的日子就是这样,再难也得过下去,日子还得往前挪。 陌上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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