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人,比徒弟王羲之还“卷”
作者: 马周睿在中国长达3000多年的书法史上,诞生了无数大家、名作。然而在大众记忆里,这些名家多为男性:“二王”“四贤”“宋四家”“楷书四大家”……事实上,从古至今,女性在书法领域从未缺席。与男性书法家相比,她们的笔力丝毫不弱,大有不让须眉之势;同时,她们又以独特的审美,集百家之所长,领时代之潮流,展现了别具一格的艺术风采。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莫过于“书圣”王羲之的老师、大名鼎鼎的卫夫人。
真正的墨雨云间
在中国书法史上,卫夫人的地位非同小可,是承前启后的关键角色:上师钟繇(音同遥),下启王羲之。正如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所载:“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
卫夫人,名铄,字茂漪,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出身于书法世家,家学深厚。她的族祖卫瓘、从兄卫恒都是著名的书法家。卫夫人自小酷爱书法,以大书法家钟繇为师,“随世所学,规摹钟繇,遂历多载”。
卫夫人也是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她在继承钟繇书法风格的基础上,去隶已远,改变钟繇的“左右宽博”,使文字形成了纵向的势态变化。自如流畅的文字形体既展现了传统书法拙朴憨厚的风格,又增添了一种清婉灵动的韵味。钟繇赞其书法:“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后人将她自创的字体称为“簪花小楷”。
能达此造诣,自然离不开长年累月的刻苦钻研。《古名姬帖》中记载卫夫人“摹钟繇三帖,愧未似为恨,直欲废书耳”,民间也流传着她“吃墨”“洗墨池”“墨汁雨”的练字轶事。一次吃饭,学生王羲之发现卫夫人对一桌子菜未置一箸,砚台中的墨水却没了——原来她研究书法典籍过于专心,竟将白馍沾着墨汁吃掉。
不只在宅邸,大自然也是卫夫人练字求道的场域。她习字不拘泥于形式,周围山上的石头、树皮都能成为她的“纸张”,想写就写,从不论时间、地点、载体。一年夏天,突降大雨,雨水和墨迹混为一体,顺流而下,形成传说中的“墨汁雨”。据说卫夫人洗墨能把一个10亩大的池塘染成黑色,可见其用功之深。
相传,书法论著《笔阵图》为卫夫人所作,她将书道奥秘总结于册。《笔阵图》开篇强调书法之妙“莫先乎用笔”,主张学习书法要上溯其源,师法古人。随后在论述用笔方法时,指出习书法者要把握不同字体的书写风格,不同书体应采用不同的执笔法。书中还提出初学书法,“先须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等理论原则,讨论了书法中的笔、意之间关系,并提出了“力筋”之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这些都是卫夫人毕生从事书法艺术实践所得,集中代表了她在书法艺术理论方面的结晶,对历代书法理论和实践的发展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坚持不改夫姓
杜甫曾有诗感叹:“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卫夫人是王羲之的姨母,因缘际会成为王羲之的老师。
在成为王羲之的老师前,卫夫人是货真价实的贵夫人。她的丈夫是同为出身书法世家的汝阴太守李矩。他们的儿子李充也天赋异禀,不仅以楷书名世,还是东晋著名的文学大家,著有《翰林论》。
与魏晋时代的传统不同,卫夫人嫁入夫家后并未改夫姓,而是坚持沿用自己的姓氏。就连名闻一时的才女谢道韫也被人们称为“王夫人”,卫夫人始终以“卫姓”自居,可见其骨子里独立自主的胆略和勇气。
然而,富贵的人生终究敌不过时代的洪流。在儿子李充不到20岁那年,李矩因无力镇压将士密谋叛投后赵的活动,便率部众投归东晋朝廷,途中部下多有逃散,最后只有100多人弃家跟随他。行至鲁阳时,李矩坠马而亡。
李矩去世后,卫夫人带着儿子李充投奔了妹妹家,妹夫是当地豪门王旷。王旷有一子,即王羲之。卫夫人看到王羲之喜爱书法,且对书法有极高的悟性,便决定收王羲之为徒。在卫夫人的启蒙教育之下,王羲之得传其法,迅速成长为一代“书圣”。在一定程度上讲,没有卫夫人的言传身教,也就没有后来的书法大家王羲之。而从后来世人对王羲之、王献之勤学苦练的故事描述中也不难看出,卫夫人的勤勉精神深深影响了王家。

除了以身作则影响王羲之,卫夫人同样将自己的书法见解灌输给了下一辈。她喜欢用一些自然实景来表达自己对基本笔画的理解和感悟:“横如千里阵云,点似高山坠石,撇如陆断犀象,折似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捺似崩浪雷奔,钩如劲弩筋节。”这种将书法的生命和热情融于自然的理念,极大影响了王羲之。在王羲之名作《兰亭集序》中,亦可见这番寄情自然的情怀。后来,王羲之还专门写了一篇《题卫夫人笔阵图后》的文章,对卫夫人的理论做了进一步的阐述和发展。
卫夫人不仅影响了自己的学生王羲之,更开拓了女性书法家的新高度。唐代书法家韦续评价她的书法:“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书写自己的人生
卫夫人之后,中国女书法家的脉络从未断绝:薛涛、李清照、管道升等都曾因其笔锋名动一时。这份女性书写到了明清,更呈现蓬勃之势。晚明时期,善书的才媛闺秀辈出,其代表人物就是邢慈静,她被视为继卫夫人、管道升之后的又一书画名媛,也是晚明“书法四家”之一邢侗的胞妹,被誉为“五百年来一才媛”。母亲万夫人对邢慈静“极怜爱之,非贵人不嫁”,直到28岁,邢慈静才嫁给大同知府武定州人氏马拯。
婚后,邢慈静辗转随夫先后至辽东、广东、贵州等地履任,马拯却在贵州左布政使位置上殚精竭虑平定苗乱后“尽瘁卒官”。之后,邢慈静“断发毁面,一恸而绝,药之三日乃苏”。她携子归故土,寡居事佛。晚年时,父母、兄长、子孙等亲人相继离世,邢慈静 “大道本空今始信,试从无象看鸿濛”,将万千思绪内涵于书法之中,其作品也常具禅意。
即便命运多舛,邢慈静仍克服困难,亲自刻完《之室集帖》,为世人留下宝贵文化财富,成为明清时期备受尊敬的女书法家。
都说书为心画,女性书法家们借字展现的,不仅是她们追求极致的一生,也是她们寻求独立人格、自我价值的一生。邢慈静之后,清代有以“师法二王”成名的才女姜淑斋,笔力矫劲,颇有大将之风;现代则有开启新女性书法事业的周慧珺,成就个人艺术造诣的同时捐献大部分积蓄用于开展书法教育事业,是唯一获得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的女性。
这些女性书法家的笔墨中,有挣脱桎梏的勇气,有书写自己人生的魄力,更有坚持艺术、坚守本真的执着。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
编辑 余驰疆/美编 苑立荣/编审 张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