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热带雨林在版纳
作者:袁越( 望天树空中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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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有没有真正的热带雨林?
5月初的西双版纳已是盛夏,景洪市区白天的气温常常超过30℃,又闷又热。好在雨季适时来临,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暴雨。大雨过后,气温迅速降到25℃以下,空气凉爽宜人,晚上睡觉甚至要盖被子。
人倒是舒服了,却产生了一个新问题:西双版纳到底算不算热带?这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热带雨林?
“如果光从气候条件上看,西双版纳不符合传统热带雨林的要求。”中科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资深研究员朱华博士对我说,“一般认为,一个地方的年平均气温要在24℃以上,年降雨量要达到2000毫米以上,才能生长热带雨林,西双版纳这两个条件都不具备。”
朱华研究了30多年热带雨林,是公认的西双版纳植物分类学领域的领军人物。据他介绍,西双版纳的年平均气温仅有21℃,年降雨量也只有1500毫米左右,都达不到国际公认的热带雨林最低标准,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大多数西方学者均不认为中国大陆有真正的热带雨林的原因。
( 坐落在雨林中的民族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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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雨林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十六七世纪的时候欧洲探险家周游世界,见到了很多和欧洲大陆完全不一样的茂密森林,感到十分惊奇,便发明了‘热带雨林’这个词。”朱华说,“1952年,英国剑桥大学著名植物学家保罗·理查兹(Paul Richards)博士出版了一本名为《热带雨林》(The Tropical Rain Forest)的专著,这是学术界公认的研究热带雨林的第一本学术著作,从此这个词终于有了严格的科学定义。”
在理查兹看来,热带雨林指的是潮湿的热带低地特有的高大分层的森林群落。地球上只有三个地方有热带雨林,分别是南美洲的亚马孙河流域、非洲的扎伊尔河流域,以及东南亚地区。这三个地方的纬度都在10°以下,海拔基本上不超过500米,终年炎热潮湿,符合热带雨林的所有外部条件。
( 群居在西双版纳的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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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热带和低地这三个条件满足了地球上大部分生命对于生活环境的所有需求,于是热带雨林便成了动植物的乐园。尽管热带雨林的总面积仅占地球陆地总面积的7%,却包含了地球上70%的物种。全世界已经发现的有花植物约有25万种,其中17万种生活在热带。生物多样性如此丰富的地方,生存竞争也必然非常激烈,尤其是对阳光的争夺更是激烈异常。热带地区的阳光貌似十分充足,但其实单位面积所能接受到的阳光总量是恒定的,这就是为什么热带雨林会有特别高大的树木的原因,这些树采取“出人头地”的竞争策略,把叶子开到顶层。反过来,是否具有高大的树木也是国际公认的热带雨林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1974年,中国科学家在西双版纳勐腊县的补蚌发现了望天树,结束了中国没有热带雨林的时代。顾名思义,这是一种长得异常高大的植物,成年望天树平均有30~40米高,最高的甚至可以长到80米,胸径则超过1米,是中国最高大的阔叶树。望天树属于龙脑香科植物,是东南亚热带雨林中的常见树种,一直被认为是鉴别东南亚热带雨林最显著的标志性物种之一。勐腊县发现望天树意味着东南亚热带雨林确实延伸到了西双版纳,于是中国科学家向全世界宣布,中国大陆是有热带雨林的。
( 白颊长臂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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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公布后引发了科学界的质疑,不少人认为西双版纳的纬度超过了21°,已经接近北回归线了,地球上这个纬度的地区大都是沙漠或者稀疏草原,被称为‘回归沙漠带’,不可能有热带雨林。”朱华对我说,“直到1982年,英国剑桥大学生态学家提摩西·维特摩尔(Timothy Whitmore)博士来到西双版纳,我们带着他去勐腊考察了一圈,回国后他写了一篇文章,详细描述了这次考察的经过。文章中他特别指出,西双版纳的森林不但和东南亚热带雨林非常相似,连鸟的叫声都一样,毫无疑问是东南亚热带雨林的自然延伸。”
当年发现望天树的这片森林如今已经被划入了“望天树自然保护区”,其中一片最典型的热带雨林被承包给了一家旅游公司,开发成了一个雨林公园。公园内修建了一条宽敞的步道,游客们可以轻松地游览热带雨林,再也不用披荆斩棘了。我专程到这里参观,发现游客们最喜欢的是一条长达500米的树冠走廊。这条走廊是一个不到1米宽的空中索道,原本是上世纪90年代为了方便科学家们观察林冠层而修建的,经加固后变成了一个收费的旅游项目。索道最高处距离地面36米,两侧虽然有护栏保护,但人走在上面还是会左右摇晃,对于那些患有恐高症的人来说还是挺恐怖的。
( 蜂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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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观察,大部分勇于走索道的游客都是去找刺激的,很少有人停下来观察一下四周的景色。如果大家这么做了,一定会注意到这片林子的层次非常丰富,其复杂性令人叹为观止。从上往下看,最顶层是望天树的树冠,有40~50米高,比周围的树木高一大截,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接下来是距地面30米左右的林冠层,树木种类繁多,枝叶茂密,是热带雨林最主要的林层,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再下面是一些10~20米高的树种,它们在大部分温带的森林里算得上巨人,但在热带雨林里却只能位列第三。再往下还有一层5~10米高的矮树,这些树有的一辈子都不会再长高了,但也有一些是在蓄积力量,等待出人头地的机会。最下面是灌木、蕨类植物和草本植物,它们紧挨地面,分给它们的阳光非常有限,所以这些物种都进化出了超强的光合作用能力,能够利用仅有的一点点林下光线合成自己所需要的有机物。
“这种多层结构是热带雨林最主要的特点,无论是南美洲、非洲还是东南亚的热带雨林在这一点上都是一致的。”朱华说,“事实上,地球上所有的热带雨林从外表看都一样,只是具体到物种才能看出差别。这三大热带雨林里很难找到完全相同的物种,这就是生物进化中非常典型的殊途同归现象。”
( 野生亚洲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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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著名的热带雨林专家理查德·柯莱特(Richard Corlett)博士也认同这个说法。“我从1980年开始研究东南亚热带雨林,至今已有30多年。虽然西双版纳的气象条件不符合典型热带雨林的要求,但我相信这里确实存在热带雨林,科学界关于热带雨林的一些说法必须做出修正。”柯莱特对我说,“比如,科学界原来认为热带雨林最冷月份的平均温度也必须高于18℃,旱季最长不能超过两个月,但西双版纳最冷月份的平均气温只有15℃,旱季往往在4个月以上,有时甚至长达半年,都不符合条件。”
柯莱特是英国人,本科毕业于剑桥大学植物学系,之后又在著名的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拿到了植物学博士学位。此后他留在了亚洲,潜心研究东南亚热带雨林,先后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泰国和中国香港等地进行了30多年的研究和教学工作,是全世界公认的热带雨林研究权威。两年前柯莱特又接受了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邀请,来到这里继续从事热带雨林的研究。
据柯莱特介绍,西双版纳之所以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下仍然保留有成片的热带雨林,和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地形有很大关系。从地图上看,西双版纳位于云南省最南端,总面积1.969万平方公里。版纳的西北部是怒山山地,东北部是无量山山地,两者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屏风,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流,使得这里的冬天平均温度虽然不高,但也很少低于10℃。相比之下,和西双版纳同等纬度,甚至更低一些的广东和广西南部地区则因为缺乏高山屏障,冬季容易遭到来自北方的寒流侵袭,气温常常降到零度以下,导致热带雨林无法生长。
从地形上看,西双版纳海拔最低的地方就是澜沧江出境处,海拔480米。此后越往北海拔越高,来自西南方向的季风携带着大量水汽从澜沧江河谷进入西双版纳,然后一路北上,空气中的水汽遇冷凝结成雨,这就是为什么地球上同一纬度的地方大都是沙漠,只有在西双版纳才能看到丰满绿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西双版纳95%的面积都是山地,有坡有谷,沟谷等处常有浓雾,经久不散。雾气一方面带来了露水,使得西双版纳即使在旱季也不至于缺水,另一方面浓雾就像一条毯子,起到了保温作用,和北方屏障一起形成了双保险,保证西双版纳的冬季温度不会降得太低。
( 长嘴捕蛛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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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因素加起来,使得西双版纳虽然是亚热带气候,却保存了不少热带雨林。”朱华对我说,“西双版纳非常幸运,很多特殊因素恰好在这块地方同时出现,这才使得热带雨林成为可能。不过,这也说明版纳的热带雨林是非常脆弱的。目前现存的热带雨林总面积加起来最多不超过西双版纳总面积的5%,必须严加保护。”
据朱华介绍,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各方面条件都处于极限状态,稍微差一点就不行了,所以只存在于版纳境内海拔500~1100米的沟谷之中和低丘台地之上,稍微往山坡上走几十米就变成了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事实上,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不能算全世界纬度最高的(因为墨脱以南地区北纬29°的地方还保留了一些),但应该可以算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再往北走一点点,进入思茅地界,热带雨林就找不到了。
( 枯叶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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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此脆弱的自然条件竟然没有出过任何闪失吗?这个问题的背后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云南的河流大都是南北向的,比如澜沧江就是如此。于是云南的动植物可以通过河谷自由地在南北方向迁移。”中国著名植物学家许再富教授对我说,“所以每当出现极端气候时,比如冰川时期,云南的动植物就顺着河谷迁去南方避难,等到气候转暖了再迁回来,这就是为什么云南的动植物资源如此丰富的根本原因。”
许再富教授从1983年开始担任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的园主任,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18年,直到2001年才退休。植物园正是在他的任期内从一个纯粹的科研单位变成了一座兼具科研和科普双重功能的大公园,成为西双版纳唯一的5A级景区,主打“热带植物”这张王牌。
( 蜡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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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据我现场观察,植物园游客不多,甚至在“五一”假期期间也门可罗雀,最多不超过1000人。相比之下,同样位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的野象谷则游人如织,比植物园至少高一个数量级。这是为什么呢?
热带雨林有什么好看的?
( 老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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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成立于1959年,第一任园主任是中国著名植物学家蔡希陶教授,普通读者大概都是因为蔡教授和著名作家吴晗的关系才知道他的,传说当年吴晗写完海瑞的剧本,拿给好友蔡希陶看,蔡希陶拿起笔来在“海瑞”后面加了“罢官”两字,中国现代史上最著名的一个古装戏剧本就这样诞生了。
当时还没有发现望天树,谁也不知道西双版纳是否存在热带雨林,植物园的主要工作是研究开发热带经济作物,为建设新中国添砖加瓦。“文革”结束后,许再富教授出任园主任,决定从国外引进热带植物,将植物园建成了一个展示热带奇花异草的大公园。
( 疣柄魔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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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位于景洪市东大约1小时车程的地方,澜沧江最大的支流罗梭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葫芦岛。公园分成东西两个园区,东区主要是各类园艺馆,游客们可以近距离观赏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热带植物,比如火烧花、槟榔青、鸡蛋花、龙须藤和铁树等等。其中颇有一些长相十分奇特的物种,比如花蕊像十字架的西番莲,果实酷似巧克力豆的木奶果,以及看似腐肉,同时散发腐臭味道以吸引食腐昆虫前来传粉的疣柄魔芋。对于生活在中原地区的游客来说,这些热带植物确实新奇有趣。但问题在于,除了最后这个疣柄魔芋之外,大部分植物都只有一个名字而已,游客看不出它们和周围环境的互动关系。
平心而论,植物园花费了很多力气为展品制作了介绍牌,比如多花脆兰旁边的牌子上详细介绍了这种植物是如何靠雨水传粉的,心叶凹唇姜旁边的介绍文字详细描述了这种植物是如何依靠一次只开一朵花的“绝技”来避免自花授粉的。但是这些奇妙现象都仅限于文字介绍,游客是没办法亲眼看到的,这就是植物和动物最大的不同。
( 傣家传统的娱乐传情活动——竹楼“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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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差异在野象谷表现得尤为明显。野象谷位于西双版纳北部的勐养保护区内,距离景洪市区半小时车程。这地方的游客明显比植物园多很多,也比同样承包给旅游公司的望天树景区多。野象谷内人声鼎沸,叫卖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充满节日气氛,和植物园安静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
虽然名字叫作野象谷,其实游客是很难见到野象的。为了不让喜欢大象的游客失望,管理方专门从泰国租来了十几头训练好的大象,每天为游客们表演杂技。公园内还有一个爬行动物展区和蝴蝶馆,前者门可罗雀,后者游客云集,大家更喜欢色彩鲜艳的蝴蝶,而不是一身疙瘩的鳄鱼或者蜥蜴。
公园里还有一个鸟馆,但主角是来自南美洲的鹦鹉,因为它们会表演杂技,游客们都爱看。相比之下,西双版纳土产的野鸡和白鹇则无人问津。鸟馆里散养着两只白鹇,一公一母,公白鹇的背部长着白色的羽毛,脸却是红色的,特别漂亮。
“以前版纳有很多白鹇,但因为打猎的缘故,如今几乎见不到了。”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科研所副所长罗爱东对我说,“版纳热带雨林里曾经生活着很多动物,比如犀牛、印支虎、绿孔雀、各种猴类和白颊长臂猿等等,可惜后来都被杀光了。好在野象谷里还生活着100多头野生大象,种群数量稳中有升。”
资料显示,纵贯西双版纳的澜沧江就是傣语“喃咪兰掌”的汉语音译,其中“喃咪”的意思是母亲河,“兰掌”就是百万大象的意思。《史记·大宛列传》称西双版纳为“乘象国”,说明此处古代曾经到处是大象。
罗爱东最喜欢大象,曾经出版过一本关于版纳野生大象的摄影集。他告诉我,近几年野象谷大象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和周围村民发生冲突的次数也有所增加,说明这个种群的健康状况还是比较好的。为了补偿大象给村民带来的经济损失,国家专门制定了赔偿制度,但数量有限,粮食损失大概可以赔一半,但一棵橡胶树只赔20块钱,还不到市场价值的零头。
“当然最好的办法就是像非洲那样,发展以野生动物为主角的生态旅游,用这个钱来补贴村民。”罗爱东对我说,“为了增加游客看到野生大象的机会,我们专门修建了盐硝池,试图用盐块来吸引大象,但收效甚微,原因就在于西双版纳的大象数量实在是太少了,近期内不太可能变成非洲那种样子。”
据罗爱东介绍,野象谷所在的勐养保护区总面积将近1000平方公里,是西双版纳五大保护区中面积最大的一块。算下来平均每头大象拥有10平方公里的林地,密度是很低的,很难保证每位游客都能看到大象。
那么,有没有可能让其他繁殖快的动物成为生态旅游的主角呢?
“我刚刚从印尼的爪哇岛回来,那里的人口密度不比西双版纳低,但他们的热带雨林里野生动物特别多,经常可以听到猿猴的叫声,所以人家的生态旅游发展得特别好。”柯莱特博士对我说,“全世界的游客都更喜欢看动物,尤其是那些长相可爱的,或者是和人类比较接近的猴子和长臂猿,它们是支撑生态旅游的基础,所以版纳有计划重新引进一批野生动物,但这事计划了很多年,始终没有实施,主要原因就在于公众教育还没做好。”
据柯莱特介绍,普通印尼人因为宗教原因不吃野生动物,但有组织的盗猎情况仍比较严重,所以印尼的热带雨林保护区里常年有执法人员持枪巡逻。中国的情况正相反,黑帮盗猎的情况并不多见,但少数民族历来有打猎的习惯,不少村民家里都有猎枪。
“我前几天路过一个傣族村寨,看到几个孔雀的雕像,但其实它们是印度的蓝孔雀,不是版纳特有的绿孔雀。版纳曾经到处都是绿孔雀,但野生的已经被杀光了,如今大部分年轻的傣族村民都没有见过绿孔雀,不知道它们长啥样了。”柯莱特对我说,“所以我认为,要想把西双版纳的生态旅游业尽快发展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培养游客对植物的热爱。如果游客们学会如何欣赏植物的美,并因此而爱上热带雨林,那就没问题了。”
“人们不喜欢植物是我们这些搞植物的人的悲哀。”许再富教授对我说,“植物有叶绿素,它们是大自然的生产者,动物只是大自然的消费者而已。所以我认为植物比动物重要,它们才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基础。”
热带植物园和望天树保护区内都有热带雨林供游客参观,但为了方便游客,两者都进行了某种程度的修整,开辟出专门的人行步道,淡化了探险的味道。要想领略真正的热带雨林是什么样子的,就必须去保护区深处走一走。不过版纳保护区的核心区域都是全封闭的,禁止普通游客进入。我有幸联系上了热带植物园的工作人员潘勃,由他任向导,带着我考察了植物园附属的“55公里”保护区。
我们从巴卡小寨出发,沿着一条废弃的车道向密林深处走去。那天虽然是晴天,但我们一走进雨林,周围立刻暗了下来,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教人分不清东南西北。这里和植物园很不一样,满眼都是杂乱无章的枝丫,几乎找不到两棵同种的大树连在一起,颜色也极为单调,除了各种不同程度的绿色之外几乎看不到其他颜色,一点也不“美”。
“从某种程度上说,‘美’这个概念是遗传的,审美标准通过漫长的进化固定在了人类的基因组当中,因为这个标准是有好处的。”植物学硕士潘勃对我说,“比如说,大部分人都喜欢开阔的湖光山色,以及丰富的色彩,因为只有在这样环境里才能找到丰富的食物,同时避免狼虫虎豹的偷袭。”
确实,按照这个标准,热带雨林不但一点也不“美”,甚至有些恐怖。这里光线阴暗,极易迷路,甚至连时间都停滞不前了;这里枝叶茂盛,视线狭窄,如果有猛兽出没,人类根本不是对手;这里遍布藤蔓,每走一步都要披荆斩棘,稍不留意就会被绊倒;这里环境阴湿,蚊虫极多,传染病盛行,尤其是疟疾,曾经是西方殖民者最为忌惮的杀手。中国古籍中称西双版纳为南蛮之地,遍布狼虫虎豹和瘴气,轻易不要进入。难怪唐僧当年去印度取经要绕道西域,而不是直接南下,热带雨林比沙漠更令人恐惧。
那么,万众瞩目的热带雨林到底美在哪儿?
“热带雨林第一眼看上去是很乱的,要想欣赏热带雨林的美,必须对个体的美非常敏感才行。”潘勃对我说,“另外,热带雨林是地球上物种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不同物种之间存在着复杂的竞争或依存关系,如果你对生物之间的关联感兴趣话,也会觉得热带雨林美极了。”
潘勃一边走一边给我讲解沿途遇到的动植物,我虽然走得满头大汗,浑身是蚊虫叮咬的包,但感觉上了一堂生动的博物学课程,对这片雨林的了解更深了一层。
热带雨林最引人注目的肯定是那些异常高大的乔木,有些大树的根部生有翼状板根,宽达数米,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原来,因为雨水太多的缘故,热带雨林的土壤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厚,那些高大的树木为了支持自身重量,演化出了板根这种奇特的结构。
对于生活在北方干旱地区的人们来说,水似乎是一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东西,但是对于大多数热带雨林的植物来说,太多的雨水反而是累赘,这是因为雨林植物的叶片都非常大,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利用林下的幽暗光线,但大叶片容易积水,一来影响光合作用,二来容易滋生霉菌,所以雨林里的大部分植物都进化出了滴水叶尖,也就是在叶片尖端的部分延伸出一条长长的细线,便于将叶面上的雨水导出。
热带雨林的自然条件看似不错,但正因为如此,导致植物的种类和总的生物量爆炸性增长,不同物种相互间争夺资源的战争进行得格外惨烈。不少植物进化出了气生根,以便能更好地吸收周围环境中的营养物质。其中有一种榕树更狠,先是长出网状的气生根缠在一株大树身上,然后顺着树干向上爬,边爬边收紧,就像一串绳索一样把宿主绞死。我们在沿途看到了一株这样的绞杀榕,被绞杀的那棵死树早已被白蚁掏空,留下了一个中空的“网兜”。这个“网兜”不久前因为失去了支撑也倒下了,在密林中开了一个天窗,术语称之为“林窗”。阳光从林窗上投射下来,照在原本阴湿的地面上。
“你看这块地上已经有很多小树苗正在拼命向上生长呢,它们正在做殊死的搏斗,谁先长成一株参天大树,谁就赢了,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潘勃说,“热带雨林的林下地带因为阳光少,很多小树苗都会主动抑制自己的生长,蓄积力量等待时机。一旦出现林窗,就抓住机会迅速蹿高。”
雨林中还有一类植物,其藤蔓会拼命地向下生长,形成像扫把一样的“支持根”,为树干提供支撑力。潘勃解释说,这种所谓的“支持根”其实源自红树林,这种植物通常生长在海边,这说明西双版纳过去曾经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后来因为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导致古地中海消失,西双版纳成为陆地,但这些红树林活了下来,逐渐分化成山红树、竹节树和分叉露兜这三种常见的具有支持根的树种。
热带雨林虽然颜色单调,但仔细找还是能找到花的,只不过它们的数量太少了,淹没在绿色海洋中。但有一种花例外,这就是梭果玉蕊,这种植物的花一开就是一长串,粉红色的花瓣掉落在地上,把周围的土都染成了粉色。梭果玉蕊的花之所以长成这样,是为了方便蝙蝠前来传粉。热带雨林的很多开花植物都有特定的动物帮忙授粉,或者帮忙传播种子,它们之间形成了一对一的关系。比如西双版纳有一种油瓜,个头特别大,后来人们才发现,它是靠大象来传播种子的。
说到动物,这片林子里早已没有了大型动物,鸟叫声倒是随时可以听见,但因为林子太密,不可能看到它们的踪影。不过如果你仔细观察,还是能找到不少小动物,除了随处乐见的蚂蚁外,我还看到了数不清的蝴蝶和蜘蛛,以及像植物茎秆的竹节虫、花纹复杂细腻的马陆(又名千足虫)和长着一只大嘴的棕背树蜥。后面这几种动物我只看到过一次,下次再去就不一定能见到了。事实上,生态旅游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不可预知性。如果一个人抱着一定要看到什么的观光客心态去热带雨林,一定会失望而归的。
“热带雨林并不适合那些仅仅抱着观光休闲的目的而来的游客,因为这里的条件非常艰苦,而且很多地方太违反常理了。比如,雨林里其实有很多开花植物,但它们的花期不一致,所以显不出来,一不小心就会错过。”潘勃对我说,“这也从另一方面体现了热带雨林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动植物品种特别多,同一种类的植物很少能长在一起,这就无法形成集团效应,显得特别杂乱,不够‘美’。”
“中华文明源自中原地区,来自北方的人们看惯了温带的森林和草原,习惯了成片的大树、四季更替、鸟语花香,并把这种景象当成了美的标准,所以真正的热带雨林在他们看来是不美的。”许再富对我说,“但我认为美也是有时代性的,如果我们弄清了各种动植物的来龙去脉,了解了热带雨林的可贵之处,也许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就会成为中国人新的审美标准。”
接下来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热带雨林对于我们人类到底有什么用处?
热带雨林有什么用?
潘勃带着我爬上一座小山,沿途景色逐渐变成了以樟树和栎树为主的亚热带雨林,层次感大大降低,光线也比沟谷雨林亮了很多。翻过山梁,沿着山的北坡一路向下,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橡胶林,整齐划一的橡胶树和刚才看到的自然林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片橡胶树显然昨晚刚刚被割过一刀,乳白色的橡胶汁液一滴一滴地滴到了绑在树干上的一只瓷碗里。
到过西双版纳的人没看过橡胶树是不可能的。几乎每条高速公路的两旁都是漫山遍野的橡胶林,杂木林反而很少见。西双版纳发展生物产业办公室副主任刁建红告诉我,截至2013年底,西双版纳一共种了441万亩橡胶树,其中可以割胶的面积为262万亩,年产干胶31.7万吨,占全国天然橡胶总产量的40%。
“橡胶树原产于巴西的亚马孙雨林,早在1904年就被华侨带进了西双版纳。新中国成立初期为了打破外国封锁,中央决定在西双版纳种橡胶。在中科院热带植物研究所的帮助下,西双版纳打破了北纬17°以上不能种橡胶的论断,把橡胶树种到了北纬18°~25°的范围内,极大地缓解了新中国建设时期遇到的原材料短缺的难题。”刁建红对我说,“虽然如此,中国本土的橡胶产量仍然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目前中国每年的天然橡胶消耗量高达300万吨,自给率不足1/3。大部分橡胶仍需进口,失去了天然橡胶的定价权。”
很多外地来的游客不喜欢橡胶树,但其实你只要换一种思路,把橡胶树看成庄稼,就容易理解了。中国虽说地大物博,但符合热带雨林生长条件的地方很少,基本上只有西双版纳和海南岛这两大块,因此凡是那些只能在热带雨林气候条件下才能生长的经济作物就只能种在这两个地方,和当地原有的热带雨林植物抢地盘。事实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有类似案例,都有一部分人要做出牺牲。漫山遍野的橡胶林就是西双版纳为中国做出的牺牲,它们也可以看作热带雨林对中国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
不光是国家得益,西双版纳的农民们也从橡胶树那里得到了很多好处。为了考察西双版纳原住民的生活方式,我专程来到勐腊县的曼旦村,在一户傣族人家住了一晚。这个村寨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乡村一样,传统特色和现代特征有机地混杂在一起。比如这里仍然可以看到竹制吊脚楼,但旁边很可能就有一幢刚盖起来的水泥新房。但是,曼旦村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农村相比有一个显著不同,那就是年轻人非常多。他们都不愿去外地打工,而是选择留在家乡,依靠割胶挣钱。曼旦村和大部分傣族村寨一样,建在一个俗称“坝子”的山间盆地上。盆地内种着南瓜等经济作物,周围山坡上则是漫山遍野的橡胶树。年轻人们每天早上3点起床割胶,中午回家睡觉,这种看似奇特的作息制度在炎热的西双版纳其实是最合理的。
初看起来,割胶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首先需要在山坡上开出一片空地,整成简单的梯田,每亩山地只能种30棵橡胶树,必须像种粮食那样伺候它们,施肥除草杀虫一样也不能少。橡胶树种下去的前7年不能割胶,一般要等到7年以后才能开始割。如果健康状态保持得好的话,一棵树可以连续割30年。曼旦村的习俗是每年3月20日开始割胶,11月20日结束,每棵树平均每2~3天割一刀,每年可产生胶3~5公斤。今年生胶价格大跌,每公斤只能卖9.5元,算下来每棵树每年最多只能赚到50元,这还没有把劳动力成本算进去。
“外行人可能觉得割胶很不划算,但是对于西双版纳的农民来说,这是最可靠的经济来源。”刁建红对我说,“版纳种植面积最大的经济作物有三种,茶树只能在海拔高的山坡上种,所需要的资金投入较大。香蕉适合在低丘台地上种,资金和技术投入也很大,而且香蕉市场不稳定,本身又不易保存,运气不好的话很可能血本无归。橡胶适合在海拔低的山坡上种,不占用农田。更重要的是,橡胶在版纳已经种了几十年,产业链非常完整,从种苗到割胶工具再到收购等各种配套设施和服务一应俱全,农民进入这个行业的门槛较低,而收获的生胶既可以随时变现,又可以暂时储存,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就这样,橡胶成了西双版纳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有40万农民放下了手中的锄头,拿起割胶刀,直接或者间接地服务于橡胶业,曼旦村就是一个鲜活的案例。不过,即使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仍然保留了一大片热带雨林,我进去走了一圈,和真正的原始热带雨林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就是林窗有些多,显然村民们把已经成材的大树砍去盖房子了。
“傣族人的日常生活、医药卫生、文学艺术和宗教信仰等等都和他们所处的热带雨林有关,傣族人离不开热带雨林。”许再富对我说,“以前的傣族学者对于傣族文化的内涵有多种表述,比如‘贝叶文化’、‘水的文化’和‘森林-水文化’等等,但我认为用‘热带雨林生态文化’来概括是最准确,也是最完整的。”
许再富一直对热带雨林与人类的关系很感兴趣,曾经撰写过一本名为《热带雨林生态文化》的书,详细描述了傣族人是如何从热带雨林中获取所需的食物、建筑材料、草药乃至宗教信仰的。在许教授看来,傣族文化和水的关系最为密切,泼水节就是明证。傣族之所以从西双版纳各个少数民族中脱颖而出,也和傣族人善种水稻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傣族人绝不仅是善于用水,他们更擅长利用热带雨林里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我去曼旦村子里走了走,发现每户人家的院子里都种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热带植物,他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水果、野菜、香料、药材,甚至写字用的纸张都解决了。
傣族有个流传千年的古训,叫作:“有林才有水,有水才有田,有田才有粮,有粮才有人。”这段话非常符合现代环保理念,于是不少人把傣族视为保护环境的模范,认为他们传统的“天人合一”宇宙观是现代人学习的榜样。可惜的是,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简单。比如,有人举例说,傣族人专门从泰国引进了一种生长快、易燃烧的铁刀木作为薪炭林,避免了砍伐热带雨林。但实际上傣族一直实行刀耕火种,只是后来政府不允许这么做了才停止。还有人举例说,每个傣族村寨都会保留一块林地,称为竜林,即神的家园,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利用宗教的力量保护水源林。但是,当橡胶普及之后,很多竜林都被砍掉了。曼旦村的居民告诉我,村子附近之所以还剩下一些原始林,完全是因为国家将这些地方设为自然保护区,禁止农民上山砍伐的缘故。
由此可见,也许在古代社会还可以依靠传统或者宗教的力量保护环境,但现代社会这个方法太不可靠了,必须依靠法制的力量。拿橡胶来说,生胶价格曾经涨到过每公斤40元的高价,要不是政府下命令禁止扩大橡胶种植面积,很多热带雨林很可能早就没了。
政府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预见到了橡胶林对于西双版纳的生态环境可能带来的危害。数据显示,西双版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总面积约为2400平方公里,仅占西双版纳总面积的12%。再加上低级别的保护区和一些因故废弃的山地,如今西双版纳的森林覆盖率勉强可以达到20%。相比之下,光是橡胶林的种植面积就已经达到了3000平方公里,如果再加上香蕉、稻田和茶园,可以说西双版纳的大部分土地都已被用于农业生产。要知道,新中国成立初期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覆盖率曾经高达65%以上。
无论是橡胶林还是茶园,都需要砍掉原来的植被,并除草施肥打药。中国的中原地区早就完成了这一过程,生态系统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在许再富教授看来,西双版纳的情况比北方要好很多:“北方是草本农业,每年都需要重新耕地和播种,对环境的破坏较大。但除了香蕉外,版纳的经济作物大都是多年生木本植物,不用每年耕地播种,对环境的破坏要小得多。”
即便如此,近几年版纳的生态环境还是起了些许变化,尤其是山区的小气候,原因就在于橡胶林改变了热带雨林的热循环。可是,经济仍然要发展,已有的橡胶林也不可能立刻砍掉,于是西双版纳政府提出了“环境友好型橡胶园”的概念,希望在维持橡胶产量的情况下减少对环境的负面影响。
“这个概念是热带植物园现任园主任陈进教授提出来的,其核心思想就是通过严格的科学实验,找出适合在林下种植的经济作物,避免出现橡胶林下无植被的情况,减少水土流失。”热带植物园网络宣传负责人刘光裕对我说,“这个思路的理论基础是前中科院昆明生态研究所所长冯耀宗教授写的《人工群落》,这本书探讨了什么样的作物可以种在一起而互相不影响。”
谁都希望农业能够做到可持续发展,但光有愿望还不够,还要有坚实的科研做后盾。橡胶林下不是什么作物都可以种的,研究发现喜阴的可可树和橡胶林可以完美地共生,完全不会影响橡胶的产量。
“虽然‘环境友好型橡胶园’这个提法的本意是保护环境,但我们在宣传的时候把增加胶农收入放在了首位,便于老百姓接受这个方案。”刘光裕说,“除了建议种可可树之外,我们还建议胶农尽量不要砍伐沟谷雨林,因为那里是生物多样性最高的地方,价值极大。”
“生物多样性”是近几年环保界最热门的词,这个词对于西双版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西双版纳是中国保留最为完整、物种最为丰富的一片热带雨林,它的面积仅仅相当于国土面积的1/500,却分布着5000多种高等植物,占全国总数的1/6。”朱华对我说:“其中光是种子植物就有4150种,我把它们全部列入了2012年出版的《西双版纳野生种子植物》一书中。”
“西双版纳每公顷热带雨林有100个树种,和整个欧洲的树种数量差不多了。”柯莱特对我说,“亚马孙热带雨林就更丰富了,平均每公顷林地可以找到300种不同的树种。”
但是,全球热带雨林正在以每年8万平方公里的速度消失,相当于每年减少一个奥地利。不知有多少个新奇的物种,在尚未被人类发现前,就已经因为热带雨林的消失而灭绝了。
为什么要保护生物多样性呢?一个常见的说法是,很多物种很可能对人类有用,如果不加保护,一旦灭绝了就再也无法挽救。于是很多环保主义者努力地宣传热带雨林珍稀植物的经济价值,比如我在植物园里看到一种西双版纳特有的珍稀植物老虎须,旁边的牌子上写道:箭根薯科,根茎药用,清热解毒理气止痛。
但是,也有不少人不同意这个做法。“宣传植物的药用价值不是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好办法,因为这很容易招致偷采。”柯莱特对我说,“同理,宣传热带植物的观赏价值也不是个好办法,比如兰花,好看的大都被采光了。”
对于后一点我深有体会。我在保护区的林子里发现过几株兰花,但都是一些颜色普通,样子也不好看的品种,好看的都被附近村子的居民采走卖钱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不认为过分宣扬实用主义原则是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好办法,我通常会首先诉诸理想主义的诉求。”柯莱特对我说,“我会对人们说,每一个物种都是大自然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进化出来的,非常珍贵,一旦丢失就再也无法恢复了,多可惜!”
柯莱特的这个态度,才是对大自然真正的敬畏之心。 大象自然保护区西双版纳傣族傣族竹楼西双版纳泼水节橡胶树版纳云南旅游西双版纳野象谷望天树生物多样性热带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