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军:怀念和大象一起洗澡的日子
作者:王小峰周军
因为周军从小爱画画,大学考上了云南艺术学院。有一次,老师告诉周军,画画要像塞尚那样。
“塞尚是谁?”
“你是怎么考进云南艺术学院的,连塞尚都不知道,你是哪里的?”
“我是西双版纳的。”
“哦,那还差不多。”
本组图片:周军画作
当年,从西双版纳到昆明要坐三天的车,作为一个边陲小城,西双版纳是闭塞的。而周军就是在这个闭塞的小地方开始了他的绘画生涯,当他考上大学时,才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美术历史知识都不知道。
西双版纳历来是中国画的写生基地,很多中国画家至少要来版纳一次,有的人甚至来上几次、几十次。现在勐仑植物园基本上每天有上百个画家来写生。版纳是动植物王国,画国画花鸟,必须到那里写生。
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环境,周军很小就能接触到一些外来人。他说:“我们画画基本上是买几本画册来学习,然后哪个老师来版纳写生,我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看,让他指点一下。”周军就是这么一步步成为画家的。
在周军眼里,过去的西双版纳就像高更的《塔希提少女》一样,是他的梦境,也是中国绘画者的家园。他说:“其实我的绘画是非主流的、边缘的,它跟北京的任何一个流派都不沾边。我也没有师从谁,它就是骨子里土生土长出来的本土画家画出来的。这个画家一定是版纳的,是第一线生长出来的一个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可能还是跟生在这里有关系。比如洗澡,以前我画画都到山上,那里有很多民族,爱伲族、布朗族、佤族、傣族,以前傣族人洗澡都是手遮一下就下河里洗澡了,傣族人每天都要洗澡,都是我们经常见的生活场景。我现在画画也不打草稿,就像做梦一样,在感受版纳的各种东西,是版纳热带基因里带的东西,是来自于一种潜意识的抗争。”
回忆小时候,周军形容那时候的版纳是一个梦境,它只是一个小十字路口,有几百米长的街道,有两三万人,孔雀府当年就是他们洗澡的鱼塘,他们小时候就是和大象一起在水里洗澡,他总是怀念那种接近自然无拘无束的生活:楼最高不过两层,早上,田野里被浓雾弥漫,常常能看到孔雀飞来飞去,听到的美好故事和爱情故事都淳朴得要命……“以前的那种田园风光在一点点消失,我现在想通过画画来留住版纳曾经美好的意境。”
周军见证了西双版纳从田园风光演变成现代都市的过程。他的经历也随着社会的背景变化而变化,他做过很多事情,当过老师,开过画廊,做过边贸生意,还开过赌场……这和他的画家身份相距甚远。
本来,他在90年代初期开画廊,生意做得还不错,那时候中国开放不久,很多外国人来版纳旅游,经常到画廊买画,他当时还跟美国人签约。甚至,当时还有很多外国人找到他,让他帮着买爱伲族的服装,2000块钱一件。他就会去爱伲族人家里,直接从身上把衣服扒下来寄给那些外国人。
但不知为什么,1995年后,外国人很少到版纳来了,画也不好卖了,至今周军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突然就没有外国人来了,画廊开不下去了。也是在这时,版纳开始对外招商引资,进入商业开发期,开了很多酒店,为了吸引人们来版纳,很多酒店都开了赌场,当时政府是允许的。有人给周军打电话,让他来赌场开个摊位。就这样,周军放弃了绘画进了赌场。“当时一个小时就能赚上一两万、两三万元,你画画和开广告公司根本赚不到这么多钱。一开始尝到了甜头,就这样让我们养成了恶习。”
赌场开了一年,政府又说赌博非法,周军只好把赌场挪到中缅边境,政府在界碑附近划了一块地,在这里可以赌博。后来政府又说边界也不能从事赌博,周军就去缅甸的酒店开赌场。再后来,政府又说招中国客人去境外赌博也是非法。最后,在一次查抄中,周军彻底离开了赌博业。这个职业他前前后后做了10年,画画的工作早就荒废了。
这10年间,周军没事也会看看书,别人都笑话他,“在黑道上你还看什么书啊!”这让周军很受刺激,他经常想,你一个从事文化艺术工作的人,怎么整天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呢?这让他一直很纠结,赚了钱都不开心。
回想起在赌场的生活,周军说:“我那个时候年轻,那个环境就像是香港片里的江湖义气,年轻啊、喝酒啊,哥们儿一起玩。我以前画画,跟艺术人在一起的时候是视金钱如粪土。后来跟赌场的人在一起后觉得你生活有不同的侧面,你可以了解江湖义气哥们儿义气,可以了解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也很刺激,然后有大把的钱花,一个月能挣上是几万几十万,输钱也会几十万上百万,来得快去得也快,过的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年轻时,在缅甸、老挝、泰国,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能看到人性的各个面。比如泰国人,为什么他们能做到笑贫不笑娼,其实我心里不是很佩服这个民族,他们过于重视金钱,可以把自己的老婆带去夜店。我那些年在东南亚,看到他们贩毒,我的兄弟他们也贩毒被抓了。其实生命的一些侧面,都让我觉得我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我只是来搞钱的,后来我发现我真的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打人,所以越到后面就越痛苦。你吃的玩的都有,毒品在你身边泛滥……当时我一直说我搞到100万现金我就走,以前的想法就是我搞到这些钱就可以安心做一个职业画家。但是老天没眼,总是让我要赚到100万的时候就输掉了。”
还没等周军赚到100万,一次突然打击赌博的行动让周军都来不及开车,连夜逃掉了。“一开始是国家政策把我们引进去的,当我走的时候是国家在通缉我们,一回想,我的10年就不在了。”
离开赌场的周军也彻底解脱了,开始专心画画。2005年,他去了上海,又辗转到北京,希望能有些机会。因为周军基础好,刚到北京,就有人帮他在“798”办画展,接着一家新加坡的公司跟他签约。“其实我在画画方面是很幸运的,从我一毕业出来画画就有人买,到北京也是人家看了几张画就签你了。一开始我到上海,他们看了我的画说要签我到北京去,他们提供画室,每个月还给5000块钱生活费,我就成了签约画家。然后我开始了解各种中国画,因为版纳没有中原的绘画传统,包括我们画油画也是,跟内地在文化上还是有脱节的,到北京以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就在公司打算给周军在意大利和马来西亚办画展时,金融危机来了。老板对他说:“不好意思,现在经济不好,我们要终止合同。”本来周军还打算坚持在北京待下去,但是后来父亲生病,他又回到了版纳。“我不想再去北京了,画画在哪里都一样,不一定要扎堆,我在北京的宋庄、‘798’、太阳宫扎过堆,在上海也扎过堆。其实艺术还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是你喜欢画的,我觉得我现在画的这种画是我想表现的,我要坚持一心一意画版纳的东西。”
十几年的时间,让周军明白了很多,刚去上海的时候,周军没觉得版纳是自己的家,在泰国、在大理、在香格里拉、在北京、在杭州……转了一圈,他才知道,版纳才是自己的家。“作为一个画家,你只要把画画好,剩下的事情不用去管,只要能画出好作品,跟你在版纳还是北京没什么关系。”他说,“除非我们年轻时候每天要听别人讲故事,讲什么观念,看哪些大师,现在我觉得,你经过了就知道,你现在要开始挖掘自己内心的东西。一个画家就是要甘于寂寞清贫,是该你正儿八经做的事情。”
也正是心灵有了回归之处,周军才开始慢慢通过一幅幅作品来呈现一个他眼中的版纳风情。周军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他的作品中大都在描述一种逝去的美好。“我回到山里去寻找一种人文的、曾经的版纳的感觉,那时候有邻居有家园,在一个大院子里吃百家饭,到江边裸泳,到山上捡柴火回来烧。小时候可以无拘无束到处玩,你要种地,随便你挖一挖地就可以种菜了。我家还是在州政府里,州政府里面都可以这样,我家就养猪又养兔子又养鱼又种菜,我们的童年是这么过来的。现在这里停车还要找半天地方。”
周军画画没有什么命题,他形容自己画画就像做梦,想画什么就画出什么,可能是一个傣族女孩,可能天空飞着一条鱼,也可能是一片树林……他喜欢把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当然,如果今天的版纳和他小时候生活的版纳环境上没有如此大的差异,他也不会画出这样的作品了。“我想要留住曾经的版纳一点点,包括对青春、初恋的那种怀念,对情感的那种怀念。”
当周军常常为出门后到底向左还是向右感到无所适从时,寨子里的年轻人都纷纷来到城市打工,因为那些封闭的山寨让他们感到太孤独了。“这是一种双向的流动吧,我更喜欢小桥流水、田园牧歌的那种生活,这是我想在南糯山终老一生的原因吧。”
周军画的画不多,一年能画几幅,他说他现在就是好好生活,他喜欢现在这种悠闲的生活,吃饱穿暖就可以了,一年卖出去一幅画足以让他过得很好了。他说:“我之前签过一年的画廊,觉得很累,要求一年要交多少画,然后这个展览那个展览一个接一个,还要叫我去美国讲学,讲西藏文化、敦煌文化,要把我绑起来。我不敢去,本来我就是一个边民,知识怎么够去美国讲学呢?我发现签约可能会促使你成长,但是这个压力不是我西双版纳这种从小悠闲惯了的边民能承受的。我认为我是一个边民画家,我的知识结构储备不适合当一个学者。我性格像绵羊,觉得一旦去争什么东西就会觉得很累,身体也不属于那种战斗型的,从小就是随遇而安的。”
所以周军对自己一幅画能卖上几万块钱已经感到很知足了,对更高的名利他似乎没什么感觉。“我的画也是从几百块到几千块到几万块一步步上来的。能从事这个职业,靠画画养活自己我感觉已经很不错了。我已经耽误了十来年了,我如果持续画画,没有经过做生意这个轮回,画的价钱可能也会卖得很高。但老天注定让我轮回,让我知道另一种生活,我才有今天的平淡。因为我做过生意的经历,看过不同的老板。有些老板身价很高,赌上几个回合就变得身无分文;有些老板今天趾高气扬,过两天出去被打得跟狗一样。作为一个版纳人,七八万元卖一张画,节约一点可以过一年,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在版纳,你一个月什么都不干也不会心慌,如果在北京,这样肯定是心慌的。在北京宋庄,我的房子租金是8万元,冬天取暖费7000多元,所以我回到版纳没有压力。”
(实习生尤帆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