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信奉感觉主义的写作者

作者:曾焱

她是一个信奉感觉主义的写作者0( 阿兰· 维尔贡德莱 )

阿兰·维尔贡德莱(Alain Vircondella)说,如果没有遇到玛格丽特·杜拉斯,他可能不会成为作家,“她让我有了写作的欲望”。

与他所喜爱的作家加缪一样,阿兰·维尔贡德莱出生在北非阿尔及利亚,15岁才回到法国本土,在里摩日(Limoges)读完中学,然后到巴黎继续学业,从索邦大学获得艺术史和思想史的博士学位。

1969年开始的与杜拉斯交往,为他确定了一生最专注的方向:从1972年出版第一本传记《玛格丽特·杜拉斯》开始,阿兰·维尔贡德莱已经写作了7本关于杜拉斯的著作——她的生活,她的写作,她和20世纪法国文学及法国社会运动的关系。他成为杜拉斯研究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

阿兰·维尔贡德莱现在担任法国杜拉斯学会会长及国际杜拉斯协会名誉主席,并主导创立了玛格丽特·杜拉斯文学奖。现在,他和家人定居在波尔多乡村的一座城堡里,写作、授课,偶尔为学术和出版往来巴黎。今年是杜拉斯百年诞辰,他最新完成的传记《杜拉斯:穿越世纪》(Duras:La traversee d'un siecle)出现在4月的巴黎国际书展上,是他作为一个研究者和老朋友的纪念。

本刊记者在巴黎对阿兰·维尔贡德莱进行了专访。他坦率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他所认识的真实的杜拉斯,杜拉斯和同时期作家波伏瓦、萨冈的关系,法国文坛对她的评价……甚至当我们谈论杜拉斯最后的年轻情人扬·安德烈亚,他也没有回避自己略显微妙复杂的观感。

她是一个信奉感觉主义的写作者1( 法国著名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 )

尚未出版的《穿越世纪》中文版,主译胡小跃曾翻译过杜拉斯的《来自北方的中国情人》、《扬·安德烈亚-斯坦纳》以及扬·安德烈亚写杜拉斯的《M·D》和《那场爱情》等作品,他告诉本刊,根据目前已经译完的章节,阿兰在新书中讲述了一些从前没有公开的内容,尤其是关于杜拉斯最后那几年的生活,还原了她与扬·安德烈亚的感情纠缠。在他看来,扬·安德烈亚就是作者用来解读杜拉斯的最重要的一把钥匙。

“她在一生中总是靠近女性化的男人,只有他们能接近她所踯躅的模糊地带,懂得哲学、欲望、玫瑰的颤抖及其枯萎,夜晚,抖动的、转瞬即逝的灯光,诺曼底或其他地方的天空。她说她总是‘反对他们’,反对男人们对什么总是以他为准的说话方式,他们想战胜一切,从来不听别人说话,而是坚持这种不可饶恕的生活方式中,妨碍别人感觉和看。她所拒绝的就那种法则,他们让她所处的那种地位,他们想征服她,摧毁她,不让她进行创造。她喜欢布吕诺·牛顿、萨米·弗雷、米歇尔·隆斯达尔、热拉尔·德帕迪厄就是这个原因:他们身上有那种‘女性’成分,开发它,让它抖动起来,正是那种男性的暴力和女性的倾听古风她才爱男人,她喜欢的那种接近两性人的脆弱形式,那种男女混淆的东西。对于扬·安德烈亚,她忍受他本质上的古朴,他的愤怒和叫喊,他在她的口述下给她未来的书打字时的狂热,他在特鲁维尔公寓的吼叫,就像副领事的狂喊,因为不能爱、无力爱、无力接近这身体的深渊而大喊。”

在末章《最后一次露面》中,全书结尾,阿兰·维尔贡德莱也这样解读了他所看待的杜拉斯现象:

围绕她的作品和身世,人们仍在编织神奇的故事,就像一个穿越时间的传奇。仍具有同样的魅力,伴随着同样滑稽的玩笑和同样的激情。在戏剧舞台,年轻的剧团在继续表演她的作品,剧目接连不断,新的编排,甚至对同一题材进行文字组接……各种各样的活动让她显得无处不在,远远超出了法国国界,因为在所有的大陆,她都被同样多地演出、研究和介绍。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她值得崇拜,是文坛的偶像呢?事实上似乎并非如此。围绕在玛格丽特·杜拉斯周围的热情并不属于这种性质。她的阴影区,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得很清楚,她不妥协的性格,她粗暴、不宽容别人的本性,她的不忠和刻薄都被亲朋好友指了出来,包括扬·安德烈亚,他常常说她太坏,或者是多米尼克·诺盖,他在他那本取名为《永远是杜拉斯》的小书中没有回避她的众多缺点。杜拉斯的影响和光芒属于另一种性质。其间最重要的东西是她在读者、作品和她自己之间建立起来的那种亲密关系。这是一个自我完成的故事:认识一种深藏在她的书中,尤其是在那种不限于每年出版一本书的文学历险中的人性。

唯有在写作中她可以找到出口

三联生活周刊:能说说你和杜拉斯最开始是怎样认识的吗?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情形?

维尔贡德莱:我在1969年第一次见到杜拉斯,当时我是法国文学系的学生,在写一篇以她为题目的论文,她答应和我见面聊聊。从那以后,我们的交往一直保持到1996年她去世。她引导我观看和了解这个世界,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写作,更重要的是,她让我有了写作的欲望并最终成为作家。

我很想再和她有第一千零一次的相遇。在那本题为《遇见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书里,我已经写到过这种感受。但它最强烈的一次是发生在1994年,在她病倒几个月后。当时陪伴在她身边的扬·安德烈亚不让老朋友们去见她。我几乎是闯进了门并坚持留在那里。她表示想经常见到我,我终于可以每个星期都去探望,直到最后的日子。我们有时只是沉默相对,有时聊到很多。她向我口述了一些语句和往事。那段时间我待在她的书房里写作,回想从1969到1995年经历过的所有事情。

三联生活周刊:你已经写过两三本关于杜拉斯的书,比如《玛格丽特·杜拉斯》、《真相和传奇》。为什么这次又写《跨越世纪》?在这本书里,还有什么新东西要告诉读者吗?

维尔贡德莱:我不是写了两三本,而是7本。在法国,我因为是对杜拉斯有深入研究的传记作者才为人所知。当然,除了杜拉斯,我也写过加缪、萨冈、兰波、圣-埃克苏佩里、帕斯卡尔的传记,包括教主让-保罗二世。对他们每个人,我都写过不止一本书,因为这些与众不同的人物如大海一般深阔,探寻他们本身以及他们的作品将无有尽头。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眼里,生活中真实的杜拉斯是怎样一个人?真的像她在公众面前所表现的那样强势和锋利吗?

维尔贡德莱:杜拉斯一点也不“强势”。相反,我看到的她在感情中总是纤细的、迷失的。她写到过的关于她母亲的个性,她从未拥有过。和她两个哥哥也全然不同。她曾说:“在关闭的门外我总是无能为力。”在她内心深处,在她失望之时,这类自诉就反复出现。唯有在写作中她可以找到出口:对她而言,那些书,就等同于她母亲在侵袭家园的大海前面筑起的沙堤……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新书后半部分用不少篇幅写到扬·安德烈亚。你和他有比较密切的交往吗?他现在生活得怎样?

维尔贡德莱:刚才我已经提到一些事情,我和扬·安德烈亚很难有你所说的“密切”交往。他十分在意和杜拉斯之间那种唯一的、神秘的关系。很显然,其他人都是这种理想化关系的妨碍。在杜拉斯去世后,他却退避了许多,应该说杜拉斯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她早就清楚和他不可能有身体结合(扬是同性恋),她最终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作品而他成为她小说人物中的某一个:扬·安德烈亚-斯坦纳。这种关系并非毫无贻害。扬模仿她写作,几乎成为杜拉斯的“佃农”。背负了这样一个包袱后如何继续真实的人生?可以说她的离去结束了一切。我感觉他这些年尽可能地保持低调,避居外省,几乎从来不在纪念杜拉斯的公开场合露面和开口。

三联生活周刊:1999年有出版社推出一本《玛格丽特的厨房》(P.O.L出版社),作者是杜拉斯。这确实是她写的吗?她在生活中很擅长做饭吗?

维尔贡德莱:这本书正是杜拉斯的儿子让·马斯科罗(Jean Mascolo)和扬·安德烈亚关系紧张的原因之一。扬从杜拉斯处得到监护她著作版权的“文学代理人”身份,所以他曾阻止她儿子编辑出版这本书。

杜拉斯的厨艺并不特别好,她只是会做一些家常菜,比如说法式洋葱汤,或者焖牛肉。都是非常方便的菜谱。

杜拉斯和波伏瓦、萨冈

三联生活周刊:杜拉斯和波伏瓦,两位女作家都曾生活在巴黎文化界著名的“圣日耳曼-德普雷圈”之中,她们的关系像传说中那样不合吗?她们会同时出现在一些聚会场合吗,比如花神咖啡馆(Flore)或者里普啤酒屋(Lipp)?

维尔贡德莱:杜拉斯几乎从不涉足萨特—波伏瓦那个阵营,她觉得他们过于“政治性”和“战斗性”。她很清楚,在所谓战斗精神中必然存在一种抱团而这不是她的行事方式。她太过自由,太过违逆,根本无法接受某种加诸于身的控制——比如说她曾加入过的法国共产党。

她和波伏瓦没有正式会过面,或者可以这么说:她从未拜访过波伏瓦。尤其是在60年代以后,她自认为已超脱于世,独自沉浸在一种另类的写作生活中。她认为波伏瓦的思想过于女权,而写作则显得太过时。她评价波伏瓦的写作表象自由实则不然,并且,也不够敏感。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她如何评价萨冈?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三位法国女作家常被同时提及。

维尔贡德莱:我也写过萨冈的传记,我很喜爱她。但以我个人观点,她们两个人迥然不同。一个美丽并拥有典型的法国式魅力,而另一位难以定义。

杜拉斯和萨冈从未正式见面,她也几乎没有谈到过萨冈。但萨冈会偶尔谈论杜拉斯。有一张照片,曾拍到她们两个一起出现在电视台的节目录播室里,是1981年,弗朗索瓦·密特朗竞选总统那一次(编者注:杜拉斯和萨冈都是密特朗的好友和支持者)。她们看起来像是在各自嘀咕什么,但并没有交谈,好像互不相识的样子。

三联生活周刊:那有没有朋友对杜拉斯产生过比较长久的影响?她生活中有这样的朋友吗?

维尔贡德莱:她有很多忠实的老朋友:比如说影星让·莫罗(Jean Moreau),还有米歇尔·芒梭(Michele Manceuax),是她在诺弗勒堡的朋友,她在那里有一栋房子。还有那些她用过的演员。但杜拉斯始终是个孤独的人。只有写作才是她真正的朋友。

三联生活周刊:你写到她一生中总是靠近女性化的男人,拒绝男人制定的法则。她算不算一个女权主义者?她对法国的女权运动抱持什么态度?

维尔贡德莱:她对女权主义运动充满热情,但从未真正加入其中。她实在太爱男人了,而且在70年代,MLF(妇女解放运动)已相当有声势,她就不想和它有什么同盟关系了。同性恋那些活动一直不是她真正操心的事情,但她很乐于加入各种请愿,尤其是人们称之为“343”的那一次。实际上就是343个女性名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曾经做过流产,以此为女性争取合法避孕和流产的权利。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在法国,人们视她为知识分子吗?在她的圣伯努瓦街5号寓所有段时间曾经有过一个知识分子群体。

维尔贡德莱:杜拉斯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虽然她有很多想法贴合这个群体,也和很多著名的知识分子熟识。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一个信奉感觉主义的写作者——她“感受”身边事物并对世界的隐秘一面充满好奇。所以我更倾向于说,她是一个拥有精神化思考的人。

当她在谈论自己,她也在谈论我们

三联生活周刊:你个人最喜欢杜拉斯的哪几部作品?

维尔贡德莱:毫无疑问,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劳儿之死》、《情人》和《痛苦》。但我最最喜爱的可能还是《写作》,她留下的最后文字。

三联生活周刊:1984年《情人》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后,在美国曾有评论家将这本小说描述为“情色自传体小说”。法国文坛如何评价她的写作?

维尔贡德莱:《情人》当时就像落在文坛的一颗炸弹,销量超过百万册。事实上,杜拉斯在这本书里实现了一种真正的写作方式的翻转,她自己称之为“流动的写作”。

三联生活周刊:在《情人》之后,杜拉斯还有一系列以个人经历为蓝本的作品:《痛苦》、《扬·安德烈亚-斯坦纳》,后者基本是她和年轻情人的故事。有人称之为“隐私写作”(Litterature de confession)。你怎么看待这个评价?

维尔贡德莱:《痛苦》是继《情人》之后又一次巨大的成功。它的行文让人喜爱,粗暴、野性,写出了集中营那种令人发疯的质地。她对一切都掌控得很好。这本小说也给戏剧改编留足了空间,根据它改写的剧本非常成功。至于《扬·安德烈亚-斯坦纳》,我认为这本书是她试图给自己那段漫长关系赋予某种合理性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她唯一可行的方式,可以让自己不被她无限索求而他无法给予的“不可能的爱”所欺骗。

就算这种“隐私写作”是现实存在的,那也是普世的:否则怎么理解杜拉斯全球性的成功?很显然,当她在谈论自己,她也在谈论我们。雨果就曾对他的读者说过这话:“啊!愚妄之人,相信了我竟不是你!”

(感谢《穿越世纪》译者胡小跃、郭欣及儒意欣欣图书对本次采访的帮助) 情人读书文学一个杜拉斯文化三联生活周刊信奉感觉主义写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