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殿生:徒步10年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雷殿生:徒步10年0( 经过10年的徒步旅行,户外运动已经成为雷殿生钟爱的生活方式 )

穿越罗布泊

“我喜欢带脚的东西,因为能走路啊。”雷殿生一边指着陈列柜里的野骆驼蹄、羚羊蹄、野驴蹄,一边这么说。

这是位于北京昌平区流村镇的雷殿生个人展览馆,简易的平房里陈列了几百件他徒步过程中收集的物件。这些在西北捡拾的野生动物遗体,尤其是在罗布泊捡到的珍稀的野骆驼蹄,最让他珍视。

“我在罗布泊看到了很多野生动物的尸骨。它们对那个环境那么熟悉,最后也都死在了罗布荒原,我却走了出来。”走到最后一个展厅,讲到2008年10月至11月穿越罗布泊的经历,雷殿生唏嘘不已。

1998年10月20日,在哈尔滨102国道起点处,雷殿生开始了他徒步中国的旅程。这一年他35岁,决定用10年的时间徒步走遍中国所有省级行政单位,探访55个少数民族地区,并且为徒步之旅设定了“了解民风民俗、考察生态环境、宣传环保意识”三个主题。

雷殿生:徒步10年1( 2008年10月,雷殿生独自徒步穿越罗布泊沙漠 )

雷殿生是个凡事都要计划的人,出发之前,他已经为10年之旅制定了一条包含五个执行阶段的路线。第一阶段,从黑龙江出发一路向南,途经河北、山东、江苏、广东等十余个城市和人口较为密集的省份,到达海南,这个目标在2000年初已经完成。第二阶段,从广西到云南,向自然条件较为恶劣、生存难度较大的云贵高原地区过渡,为青藏高原做铺垫。第三个阶段,2002年,雷殿生走完青藏高原。从西藏进入新疆,用了一年时间走出新疆,第四个阶段目标达成。最后一个阶段,则是回到故乡,将中东部遗漏的地区补充完整。

“我最终的路线几乎完全是按计划走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罗布泊。”雷殿生说,2002年秋天,他徒步到新疆库尔勒时,按原计划,应当在那时穿越罗布泊。“当地专业的向导需要5万元左右的费用,而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经费,再加上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掌握罗布泊的地形、地貌,对穿越罗布泊的艰难程度,心里也没有底,只能暂时放弃。”

( 2008年11月8日,雷殿生到达行程终点新疆营盘古城,完成10年徒步之旅 )

对于任何一个旅行者而言,罗布泊都是一个梦想。“斯文·赫定在这里发现了楼兰古城,著名科学家彭加木在这里失踪,对我影响很大的探险家余纯顺在这里遇难……罗布泊太神秘了,也太吸引我了。”而穿越罗布泊又成了雷殿生缜密计划中唯一的变数,这更让他觉得,自己积累了近10年的徒步经验,就是要在最后做成这件事。

2008年8月,完成了此前全部行程的雷殿生开始集中为穿越罗布泊做准备。“经过仔细研究各种资料,我决定从东向西进行穿越。出发地选择在甘肃敦煌阳关古城遗址,因为我很喜欢王维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里的意境深情而豪迈。”临出发前,雷殿生把诗句抄写在了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上,但改成了“西出阳关雷殿生”。“我一定要穿越罗布泊。”他说。

雷殿生:徒步10年3( 2006年4月4日,雷殿生抵达南京 )

虽然有志向,但说不害怕是假的。临行前一晚,他在敦煌的旅馆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来,还能不能再到父母坟前点上一炷香……”想到这儿,转身就爬起来,抄起笔给姐姐写信。“实际这算是一封遗嘱,已经把后面的事料理完了。”2008年10月9日,出发前,雷殿生又让来送行的朋友把他留了10年的1米多的长发剪掉。“我当时留长发是想用头发来见证一路的过程,我的头发是能讲故事的。但是我怕自己死在罗布泊里,所以剪掉头发,让朋友带回去作为资料保管。”

事实上,从硬件条件上来看,雷殿生已经尽可能地获得了最大的保障。黑龙江电视台为他制作跟拍直播节目的同时可以提供后勤补给,如果他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与后勤人员联络汇合,安全就有保障。可无人区中的变数就是谁都无法把握。10月22日,雷殿生身上的水已经所剩不多,卫星电话没电了,所幸还有GPS,他需要于这一天到达大本营所在的四号营地。一早,荒漠刮起了沙尘暴,黄沙遮天蔽日,让人难以辨清方向。雷殿生走出5公里后,顺利找到一瓶预埋的矿泉水,这时他还没有偏离路线。但是接下来的20多公里,他再也没有找到预埋点。

“我来到一处三岔路口。因为风大,地面平整得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我一时不知道应该走哪条路,衡量再三,只能凭感觉选择了左边的路口。”雷殿生迷路了,他依靠经验和直觉继续行走,而身上的水和食物越来越少。日正当空,为了给自己降温,减少水分的流失,雷殿生把帐篷、铲子和各种可以直立的东西插进沙地里,把衣服挂起来,努力制造一点阴凉。然后再在沙子里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等到夕阳西下,再从沙坑里爬出来,利用晚上气温低、水分散失慢的特点,多走一些路程。

“夜里的荒原漆黑寂静,我感受到了寂寞和恐惧,这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着走出去。”手里只剩下一只指北针,他就依靠着对罗布泊地形多年的研究和了解,往直觉正确的方向走去了。连续走了3个小时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坐标铁塔,雷殿生在铁塔旁将随身携带的烟花点燃。没过一会儿,西南方也出现了回应的灯火和烟花。他用这种古老的方式跟后勤人员重新取得了联系,这时,失联已达51小时。这是穿越罗布泊过程中,雷殿生与大本营最长时间的失联,也是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说不害怕那都是糊弄人,当然害怕。这一路走来,我害怕的地方多了,泥石流也害怕,雪崩也害怕,遇到野兽也害怕,抢劫也害怕。但是进罗布泊更害怕,因为有太多鲜活的生命在里面终结,有的是结伴而行的,也有一个人的。面对死亡,每个人都会心惊胆战。”

在个人展览馆里讲述自己的故事时,雷殿生通常都语速很快、语带兴奋,墙上有他收集的55个少数民族地区的邮戳,展柜里是他传递北京奥运会圣火时的火炬,他将对这些收藏品的骄傲都表露出来。唯独看到一张照片时,他沉默了一会儿。墙上的照片中,他刚刚穿过罗布泊,到达行程终点的新疆营盘古城,穿着红色的户外服,双手举着一面国旗,黝黑的面庞上双眼微微闭着。“那天我落泪了,当场就哭了,也不是说兴奋,只是觉得真的走完了。”

成为徐霞客

雷殿生徒步中国用了10年,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在此之前,从萌生徒步的念头,到真正踏出第一步,他光是为自己的徒步做准备,就花费了10年时间。

上世纪80年代,在哈尔滨做个体生意的雷殿生已经有了几十万元的积蓄。“赚了钱,总还是想怎么把它花出去。”雷殿生说,他开始琢磨培养一些兴趣爱好,同时能实现财产的保值增值。社会上兴起了集邮热,正对他的口味。

“我从小就喜欢收集各种小东西,从糖纸到烟盒,都保存得整整齐齐。集邮既能丰富知识,又能陶冶情操,逐渐成为我的爱好。”雷殿生喜欢上集邮,还有一个过去不愿与人提起的原因。他12岁时从学校辍学,只有小学三年级学历,他总是苦恼于自己文化水平低、知识储备少,他说:“我二十几岁时睡觉做梦,还经常梦到在学校求学的情景,经常哭醒过来。”集邮是“方寸之学”,邮票背后是知识和故事,正好满足了他学习的欲望。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个爱好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1987年,中国邮政发行了一套纪念明代旅行家和地理学家徐霞客诞辰400周年的邮票,集邮爱好者雷殿生照例收藏了。“说实话,我对徐霞客一无所知。”他像往常一样,要去查查这个人的资料。从没听说过的徐霞客,他的经历却让雷殿生感到震惊。“原来古代就有这样的人,能自己一个人游历中国!”

雷殿生15岁离开家,到这时已近10年。他的生存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他想在未来10年,做点儿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虽然那件事情究竟该是什么,他并不清楚。“我当时为了强身健体学了武术,就想要不去美国教武术,但是我一句英语也不会,我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学起来太难了,所以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一直没去实施。”

与徐霞客的偶遇,则为雷殿生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选择。“徐霞客游记中的描述,唤起了我对大自然的向往和对徒步的极大兴趣,让我不安分的心再也无法平静。我当时想,我迟早是要走出去的。”

雷殿生对外部世界的渴望并非凭空而来。1963年,他出生在哈尔滨市呼兰县团山村。“文革”开始后,家里被划成地主,“我父母都遭到了严重的批斗,身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13岁时,母亲因病去世,15岁时,父亲也离开了我。”因为家庭成分不好,雷殿生从小就被村子里的同龄人欺负。哥哥、姐姐早年离家,父母去世后,只剩他孤身一人。

“那时我常常静静地躺在父母坟前的山坡上,仰望着无尽的天空,看着南来北往的大雁,心早已飞向远方。”许多年后,他在书中如此回忆当时孤独的少年时光。故乡在那时并非一个温暖的栖息之所,于少年雷殿生而言,他寄望于走到外面的世界,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公平的对待。

“第一次到哈尔滨,眼花缭乱的。”他在这样的大城市中,感到那么渺小,他说,“我空有一把力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离家后打的第一份工是做工地小工,因为聪明勤快,他在工地干不多久,就成了工头,开始在黑龙江各地承包小工程。“有时候一天下来,能挣到成百上千元,而那时候,一个普通人的工资水平只是每月100多元。”

有了一定的积蓄后,雷殿生开始在建筑队歇工时做小买卖。“我父亲年轻时非常有经营头脑,东北粮食多,他就开酒坊,大豆多,他就开油坊。”雷殿生似乎继承了父亲的特质,他几摊生意同时进行,每天只睡3个小时。“我每天凌晨两点钟起床,和几十盆面,炸油条。80年代,哈尔滨街上炸油条的人都很少,我炸好了之后批发给市区各处的小商贩。下午就去农村收鸡蛋,第二天上午再到城里沿街叫卖,一天下来,平均能挣150多元钱。过年的时候我就倒活鱼,东北的冬天很难吃到活鱼,市场很好,一天就能挣两三千元。”

家中穷困潦倒,雷殿生从小就见识到生存之难,因此15岁到25岁,是他为生存奔波的10年,对生活不敢有别的奢望,用他的话说,“有点儿钱才能有想法”。

徐霞客是雷殿生徒步之旅的一个引子,打工奋斗的积蓄给他提供了物质基础,但对雷殿生的行动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在大兴安岭,他与上海探险家余纯顺的一次偶遇。

1989年夏天,雷殿生正在漠河县图强林场的建筑工地干活。一天,在林场火车站,雷殿生突然看到一个穿着迷彩服、回力鞋、身背旅行包的人从眼前经过,背包的后面写着“徒步环行中国”六个红色大字。

“我一看是一个徒步旅行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上前去跟他搭话才知道,他是媒体报道过的徒步旅行家余纯顺。我有点儿激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交谈很简短,他就离开了。徐霞客固然伟大,但毕竟是古代人,不如余纯顺这么活生生的现代人给我的鼓舞大。”

遇到余纯顺后,雷殿生开始为徒步旅行做系统准备。“之所以要把准备期定为10年,是因为当时我25岁,再经过10年的时间,可以筹备足够的资金,同时也能进一步锻炼身体,认真学习各方面的知识。等到了35岁,也正好是一个人精力相对旺盛、思想较为成熟的时期。”

这10年中,除了继续做生意储备资金,最重要的,就是持之以恒的锻炼身体。雷殿生坚持每天10公里的长跑,即使是在哈尔滨冬天零下20多摄氏度的气温下,他仍旧只穿着短裤和背心,身上的汗毛时常挂着薄薄的一层白霜。为了加强负重训练,他把家里的液化气罐用绳子捆好,跑步时扛在肩上。“有一次晚上没跑多远,就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两位民警,他们怀疑我偷液化气罐,我把他们带回家,又给他们看了证件,他们才相信我不是小偷。”

临行前两个月,雷殿生将自己的房产和多年搜集的珍贵邮票全部变卖,换来的40余万元钱存入邮政储蓄的账户。除了徒步必备的工具,他的家当、物品悉数送人,自己什么都没留下,连身上的阑尾也没留下。“当年余纯顺在旅途中突发急性阑尾炎,差点死在路上,我听了他的经历,决定事前切除阑尾,免除后顾之忧。”

“临行前一夜,我想到了死亡。余纯顺的死,彭加木的失踪,徐霞客在途中遇到的种种艰辛和磨难……”他辗转一夜,第二天天亮起床,太阳升起,昨夜的消沉好像也随之消散了。1998年10月20日,雷殿生终于背起背包上路了。

走出呼兰河

哈尔滨市102国道零公里处,距离长春234公里,距离北京1303公里。这些数字就写在雷殿生头顶正上方的大路牌上,他看得真真切切。“人有双腿就是要走路的。我看着路牌,知道这意味着我即将用双脚把这些数字一一丈量。”

雷殿生背着一只大旅行包,临走时用秤一量,一共有96斤重。“所谓‘远路无轻载’,开山斧、九节鞭我全都准备了。结果我背着这些东西走了不到一天,还没到双城,两个肩膀就已经麻木,走不动了。”他把那些暂时用不上的装备卸下,剩余的行李也有六七十斤重,就是他此后10年的基本装备了。

“我有8年是自己背包,书包把我压成了驼背,两年的时间用一个小推车推行李,身体也是向前倾的姿势。结束徒步后我努力纠正,但直到现在,一到着急的时候,我还是会不自觉地身体前倾、弓起背来走路。”尽管身姿挺拔地坐在对面,雷殿生仍说,这是徒步旅行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后遗症之一。

习惯了行走的方式,掌握基本的医疗措施,雷殿生渐渐能克服和适应这些身体上的疼痛。对他来说,更难适应的,是一路见识的人情冷暖。

“我父母去世早,家庭成分不好,所以从小性格上有一点自闭,不愿与人接触。”但是在中国广阔的国土上徒步行走,又势必要与许多人接触,努力获取他人的支援和帮助。“2008年,我走到湖北咸宁的小镇,想要到路边的饭店吃一顿饭,走过6家饭店,他们都拒绝让我进门,更不要说卖饭给我了。只因为我当时头发太长,身上看起来脏兮兮的。我说我是徒步旅行者,但没有人相信我。”

比忽视和拒绝更伤人的是欺侮。雷殿生的腿上和背上现在还有被狗咬伤后留下的疤痕,他说:“在广西,有年轻人看到我是外地人,形象又这么落魄、好欺负,就嘲笑我、放狗来咬我。”三条狼狗扑过来,他只能撒腿就跑,慌忙躲进树林里,用随身携带的简易药品处理伤口。这样的事情遇多了,他有时会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掉眼泪,沮丧到极点,甚至想过往路中间多走两步,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人活着真的很不容易,我会号啕大哭,想着干脆放弃徒步,回去赚钱。但我吃点儿压缩饼干,休息一会儿,就又会觉得,还是不能放弃。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是一个过客,这只是让我更加了解世界的一段经历而已。”

雷殿生说,一路走来,能够理解他的好心人越来越多。“2006年在温州,一个当地的老板开着奥迪A8来找我,请我吃饭,资助我装备,坚持跟着我徒步走到杭州。他曾经遇到过车祸,腿脚不灵便,我减慢速度和他一起走,用了15天,把他的‘三高’都走下去了。15天的同路交心,他也成为我的好朋友,进入罗布泊前,我的头发就是他帮忙剪的。”

更多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这条路上走着。“孤独寂寞成就了我。我从小照顾病弱的父母,之后自己一个人为生存奔波,我一直很想过那种能一个人自言自语、信马由缰的自由生活,徒步旅行给了我这个机会。有些人和你不是在一个频道上,与他们在一起反而更难受。”雷殿生也与许多户外旅行者有着密切的交往,“他们中的很多人显得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人回到城市里,心还在外面”。雷殿生自认与他们不一样:“我不是以旅行逃避生活的人。现在我的人回来了,心也回来了。”

旅行过程中,雷殿生并非没有被外界的关注和期望动摇过。他从出发开始,就一直是媒体报道的对象,10年间都未曾离开记者的镜头。“但是在这些名声之上,别人能给你拿钱,还是能提供你吃喝?”他走过荒原、深林,走出罗布泊,才终于确知,无论是他的徒步之旅,还是他过往的人生,要与这个浩瀚的世界相处,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双脚。“结束徒步,我能更坦然地面对自己。以前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只有小学文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自幼父母双亡,但是现在走在路上,感知到人类的渺小,有时候还不如一只蚂蚁。所以人活一世,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事。”对现在的雷殿生来说,旅途中和过去生活中的艰难,已经比他曾到达过的那些远方的土地更遥远了。

(文 / 王玄) 10徒步雷殿生罗布泊户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