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事无尽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史铁生 )
1
我们刚刚躲过一辆汽车时,最容易被车撞倒……
昨晚做梦,梦见和你和希米一起,我们因为上面这句话大笑。像是在你们家的客厅里,背靠书架,面前却有沙发和茶几。茶几是我家的,上面厚玻璃的一个角有裂纹。
这句话是谁说的?
我们三个人都很肯定,读过或听说过,又怎样都想不起来,谁说的。
希米希望让“死”活下来,还把这个当作书名,这个“死”指的是你的死吧?
你和希米再次笑起来,好像你们早知道,我会提出这个问题。我认真地向你们强调:我们能够面对的只有自己的死。我们的诞生,其实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发生……说到这里,我的声音没有了,希米递过来一个削了皮的苹果。淡黄色的苹果,像被脱光衣服的裸体……
哎,铁生呢?
铁生不见了。
2
要写关于史铁生的文字,一晃已是陈年旧愿,迟迟落不下笔。视野中,铁生像一个漂离的小岛,归靠彼岸。
……直到昨晚从梦中醒来时,才觉得可以写了。原来怎样都写不成,是自己内心还在颠簸;现在缓缓沉静……梦,有时是掀开过去的好契机。
读到川端康成纪念友人的文字,颇有感悟,助我理顺思路,这次真的可以动笔写写铁生了。
“我不断忏悔般地想到,与其对这个人(指横光利一)的死表示惊愕和悲哀,不如对这个人的生惊愕和悲哀。……一些人无论什么时候死去,我们都不得不开始感受到他们的生对我们的重要。他们和我们对于死亡的理解关系密切。”
3
铁生,假如那个“死”不是你的,假如你还活着,今年六十又三了。这几年,你会在这里渐渐衰老,像我们眼前时刻发生的一样。衰老不仅仅是衰弱,花朵枯萎般地淡出,无争的淡泊,甘心的恬静;衰老也是愚蠢卷土重来,喧嚣而寡廉,自己不知,以为天下皆不知。
从前,我们聊了太多生死,仿佛生死间并没有老这回事。过了不惑之年才发现,老,是一件大事,大到与死等同,大到与活等同。我仍然不能说,羡慕你的死,避过了老。在你活着的时候,从没聊过怎样老去,老矣,总之与衰老有关的话题。也许你知道,你不用老,就可以去。那时,我也没想到,不经意间,老,像不用申请的课题,摆到眼前了。
隔着此彼两岸,我们可以聊聊,关于老?这里浩荡的老年大军,已经占据了部分江山。周围聊的是怎样防止老,估计接下来就该聊,怎样防止死。
我越来越觉得,安然老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加困难。世界变得飞快,野心和侥幸有时戴着同样的面具。儿时的天空好像生了老茧,遮住了星辰,似乎还要遮住日月呢。过去坐着毛主席的地方,现在坐满了人,各种肤色各种嘴脸……他们指出的各种观念、各种方式把人们弄得晕头转向,却不妨碍享受一种崭新的快乐——带隐痛的快乐,所谓痛并快乐着。无论痛苦还是快乐,这么一弄,都变得很肮脏。
到处都是声音,说话的声音,说话变成动机和目的。面对那些我们无法说清楚的,我们绝不沉默;好像不停地说,就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说清楚的。我们如此迅速地长成巨人,就快像弥达斯国王那样,把什么都变成金子,因为这是仅剩的愿望了。自我——无论年轻的年老的、鼓胀的干瘪的——都赤裸裸地在大街上翻滚,无赖一般,仿佛抬头便能与末日遭遇。
你曾经写过的“无法与他人交流的孤独”、“无法实现欲望的痛苦”、“无法逃避死亡的恐惧”,都被“掩耳盗铃”这个成语解决了。我们拥有的现在不停地否定我们曾经的过去,思考却妨碍健康,据说,直接伤脾。
听见年轻人嘲笑老人时,心中了然:我们无法从他们的目光中逃逸,被他们说中,是必定的,不是因为他们强大或者敏锐,他们甚至满身软肋,但不妨碍追击我们,命运所定。
4
请原谅我的怨气,我老了,而且我还怀疑当下的快乐。
你们那里情形如何呢?
5
如今,无法真正冷酷、麻木的人,需要梦境,比需要现实更需要梦境。无法做梦的,来个白日梦般的意境替代一下。可以偶尔躲进去,回忆昨日生之种种,回忆未来。当我觉得,这些梦境意境比现实更可感时,我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才能在镜子里看见目光的闪烁。
这是我对你怀念的出发地。
记得你讲过的一个梦:
你梦见自己在峭壁上飞火车!一列火车在峭壁上飞驰,开火车的人就是你自己。你开着一列火车飞檐走壁。这令人振奋的梦境,不免令人对宇宙充满了幻想和猜测。从前,围绕着生死,我们多次谈到维度,三维四维……我相信存在着并行的宇宙,不同的维度间,不同的宇宙。就像有时,活着的人能感觉到,死去的魂儿,在脸庞掠过,不然,那些出家人为何习惯在黑暗中打个响指?提醒魂灵躲开,免得碰撞。
6
死,真的更荒谬吗?死过以后,没有一个新界吗?希米一定问过你类似的问题,其实,这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
在休谟看来,再也没有比想象更自由的东西,鸟也比不上。想象可以虚构许多事实,好像它们真的存在一般;想象给它们一个特殊的时空,真实的细节诸如此类。即使我们不相信这些虚构之物的存在,那里仍然可以寄存我们的意愿,在那里充点儿电,小憩,回到现实继续坚持——坚持活下去。
我常常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希米决定不下,在哪里安放你的骨灰。她把你留在家里,也是把你放进了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她和你在你们地址确凿的家里,另建了一个不需要地址的家。
“我觉得挺好。”她这么说过。
7
我想象过一个动画片。一条幽远的林荫大道,伸向天际,被金黄的落叶覆盖着。金色的中央站着一个黑色的小人儿。从天边慢慢流淌出细腻的黑色,一点一点,漫过金色的落叶,最后,也漫过了小黑人儿。
我想,死,可以理解成这样一种迎接。人生的秋天不过是最后一所学校,在那里最后一次用功,学习怎样死。
我想,可以这样怀念朋友:不用旧事去证明友谊,免得被友谊嘲笑;不用叙说缅怀之情,免得把真话说假了。“我们文学家的生命是在我们自己生命的最深处诞生,这种生命在他的生命中得到了最丰富的发展。”仍然是川端康成说横光利一的死,我想,可以在被缅怀者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往日的话题。
8
“要是史铁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
从你忽然被残疾这里说开去吧。你的第一轮“活过来”是面对死;之后的“活过去”,想象研究猜测了死。史铁生是我认识的中国作家中,唯一一个面对这个主题毋庸讳言之人。当然,我认识的作家,无论中外都很少。那些在小说中不停让人物死去的作家,直接谈论死时,大都言简意赅;从泛泛到泛泛,好像多说便会粘上晦气死气一般。因此,他们笔下只有轻于鸿毛的死者,白死了。中国文学中少有令人印象深刻,死得其所,夫复无恨的死者。比起日本文学中的自杀者,似乎后者对死更有感悟。在死这个最后的行为中有砝码,至少押上了尊严。前者人物的死,最好是惨死,惨到死的过程对活着的人是“好看”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荣誉,或者,为了取悦读者,获得廉价的共鸣。
张爱玲可以让他们感到惭愧。她很少写死,但把活写得比死还惨烈。
史铁生能够被区别看待的主要原因是,文学从来不是他的野心,而是他的救生圈。
9
21岁,老天把他放到轮椅上时,他在医院里的决心是:要么好,要么死,一定不再这样走出来。假如这就是第一回合,较量前,年轻的史铁生已经输了。无论是他关于地坛还是描写母亲的文字,每次看,我都无法平静。它们还原出的轨迹上,每一个路标,都间接指向了死,其实也是输。地坛中,他的绝望,让他想到死的解脱;在母亲面前,他的狂躁,似乎也是死的念头在怂恿。直到他接受了轮椅,才停止了较量,停止了输。当他看到尼采的那句话时——你不跟命运走,命运便拽着你走——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活了过来。
面对无法接受的命运,一次次冲向死,一次次回来,通过面死,活得以继续。这样的来去中,铁生,文字和母亲也许是外力,拉你回来。你关于母亲的篇什,在我眼中是用鲜血写就的。我不该这么想,却这么想过,母亲的死,挡住了你的。
这位悄然的母亲,喜欢侍弄花,从花的静默中她一定看到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力量。它们融掉了她心中的愤怒?她也许连想都没想过,便漠视了自己的死。因为,最令她不解的是儿子的病痛。她一直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她的临终之言似乎还在责怪上天的疏漏:都没有安排好,她病痛中的儿子,她幼小的女儿,却带走了她。
“我一直有着一个凄苦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黑夜里重复一回:母亲,她并没有死,她只是深深地失望了,对我,或者尤其对这个世界,完全地失望了,困苦的灵魂无处诉告,无以支持,因而她走了,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但你总要捎个信儿来呀,你不知道我们会牵挂你不知道我们是多么想念你吗?但就连这样的话也无从说给她……这个梦一再地走进我的黑夜,驱之不去,我便在醒来时、在白日的梦里为它作一个续:
“母亲,她的灵魂并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视我并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在幽冥中与她会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别处,投生在一个灵魂有所诉告的地方了。
“我希望,我把这个梦写出来,我的黑夜从此也有了皈依了。”
这是史铁生对母亲的诉说。
这位美丽的母亲,在我目光的远处,如花朵一般,悄悄地绽放,悄悄地凋零。假如人间的喧嚣有灵,应惭愧。儿子与母亲,无论是怎样的状态,对立的、理解的、互爱的、仇视的……在根本上,他们无法忽视彼此,这一存在的永恒,被无数历史和艺术证明过。在铁生第一轮“活过来”的起伏中,他躲开了第一个岔路,在我看来,是对母亲某种品质的继承——即使对命运充满疑惑甚至愤怒,仍然把自我放到它的下面,于是,自己也就在痛苦之下,在绝望之下,忍受。
第一个岔路是仇恨。
10
坐到轮椅上的史铁生,对上帝的陈述是,您不能把我就这么搁这儿了。没人理他,更别说上帝了。日常生活中,有多少愤怒都是这样引发的,又有多少愤怒堆积成了仇恨。尼采说,仇恨可以贯穿我们的本质。那么仇恨的本质呢?它是深思熟虑的、独立的、持久的,不会烟消云散,因此,它会在人的体内蔓延,增长,最终耗尽人的本质。单单在艺术家的行列中,跟随愤怒仇恨指引,最后走上此路者,中外古今,不难列出长长的名单。这并不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路边开满艺术之花,甚至也通向罗马。但这是一条精神上的单行道,也许有“思”,但无“反思”。人生虽然也是单行道,却有精神往返的空间和可能。即使都是朝向终点奔去,但中间多出的折回,都是额外,都是偏的。
这一时期,也许地坛比我们更了解史铁生。他的文字至多是幽怨的,绝无愤怒和狂躁。渐渐,整个作品获得了凄美的背景。文字沾着他内心的痛苦和艰辛,流淌出来,日复一日……残疾、轮椅,痛苦下沉,作者史铁生,残疾人史铁生慢慢浮起,坐到轮椅上,坐到纸笔前,像重生。
这时,你多大年纪?应该问问希米。
你认为,人与上帝之间是永恒的距离,谁说不是!有时,我们觉得这距离被缩短了,上帝临近了;其实,临近的不是上帝,是他的启示。这样的时刻,你经历过多少,也该问问希米。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
或老人一样的从命
以放弃的心情
从夕光听到夜静。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势
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
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而雨,知道何时到来
草木恪守神约
于意志之外
从南到北绿遍荒原。
风不需要理由
阳光和时间都不需要它
上帝说好呀,此外无言。
(史铁生诗歌)
11
史铁生是中国作家中的特例。有人认为,他因残疾,躲过了许多作家在顶峰处断气的命运。分析“50后”、“60后”作家们停滞退步,原因缤纷。有的被名利窒息,有的被经验捆住,有的被自负击溃,有的如飞蛾扑进金钱权力之火,可谓各有各的栽法儿。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当头一棒,被什么击中,是第一件事,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情,怎样再爬起来。史铁生的“幸运”是他巨大的不幸,向他击来的一记重拳,关乎了生和存。他必须首先务这个“实”,才有之后的“务虚”。他认为,人与动物的分界,是人可以自杀。
他对文学的态度同样是特别的。与他几十年间续的交谈中,他谈的更多是可以装进文学这个载体的东西,而非载体本身,甚至也不是怎样装进去的技术或经验。在他的文学历程中,当文字托起他,他渐渐驾驭文字之后,立刻开始了新一轮的理性思考和拷问。他似乎相信,决定作品面貌的是内容而非形式。活过来之后,再活过去。生和死并不是活着的两端,而是活着本身,它们构成了活着。他对活的思考,以死作参照,成了作品的颜料。
常常坐在地坛,多次想到过死的铁生,心里或许经历过多次死。这甚至也不是精神上的自杀,而是蜕变,脱去,之后新的生才露出来。这样的新生使我们离开出生的原点,一次又一次强大起来,于是才有重新审视死的气力。直到写出丁一,作者才把这场多次发生的死亡与自身分开,在形式上,把每个角色归位。
“……我不仅仅是我,必有一个大于我的我存在着——那是谁?是什么?在哪儿?不过这件事,恐怕在我还与史铁生相依为命的时候,是很难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以正视听了。”
这是史铁生“务虚”的开端。
12
很多人因为从未有过生死之劫,从未真正意识到生和死的偶然性,而把活着想成当然,仿佛活着是最自然而言的事情。可笑的是,即使这样的心灵也充满了对死的恐惧。在这新的阶段里,大我小我被意识到时,已经被区分了。向死而生之中的“死”也被剥离出层次,正如对它的恐惧,同样层次分明。害怕这个喘气儿的肉体不再喘气,这是恐惧的情感层面。在我的印象中,铁生未曾在这个层面停留。
“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在门外的过道里,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
他无法站立之时,仿佛便死过;之后的活着似乎都是白赚的。
在“务虚”的阶段中,眼见着他朝上而去,用理性去触碰真理世界中死的意味。死的有无,死与生的间隔,此岸彼岸的维度,梦在哪里,梦是否搭着生死两界……多年前的晚上,坐到铁生夫妇对面,这些问题扑面而来。我最先的慨叹是,时光冉冉,好久没见他们了。记忆中,由此开始的讨论,直到铁生去世,断断续续,从没停过。
这期间涉及的文学自身的话题都似蜻蜓点水。精神和肉身,生与死,它们的差异和各自的可能性等等,完全占据了史铁生的精神疆土。如果说战胜残疾,活过来,让他坐稳轮椅,在现实中“立足”;那么之后的务虚,他渐渐离开了轮椅,到最后,轮椅连背景也不是了。
13
“如果生命的意义只是健康长寿(所谓身内之物),死亡便终会使它片刻间化作乌有,而在此前,病残或衰老必早已使逍遥自在遭受了威胁和嘲弄。这时,你或可寄望于转世来生,但那又能怎样呢?路途是不可能没有距离的,存在是不可能没有矛盾的,生是不可能绕过死的,转世来生还不是要重复这样的逍遥和逍遥的被取消,这样的长寿和长寿的终于要完结吗?那才真可谓是轮回之苦哇!
肉身在精神上有了重量,有了质感,史铁生便开始“挣脱”,很像他之前挣脱“残疾”对他的桎梏。第一个挣脱,在精神的引领下,与肉身相安(接受残疾);随之而来的“活过去”中,诞生了《务虚笔记》。务虚在次,首先是要“破”实。为这个长篇所做的“准备”,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是问。带着众多的问,铁生一头扎进书中,求解。哲学的、宗教的、玄思的、灵异的……各种阅读,我曾担心,这些“理论”会铲坏他的文学道路。事实证明,人各有命,殊途同归。
“但你的问,是你的路。你的问,是有限铺向无限的路,是神之无限对人之有限的召唤,是人之有限对神之无限的皈依……精神之路恰是在寻找之中呀。寻找者就是找到者,放弃了,就是没找到。……于人而言,无穷动岂不就是无穷地寻找?
“问吧,勿以为问是虚幻,是虚误。人是以语言的探问为生长,以语言的构筑为存在的。从这样不息的询问之中才能听见神说,从这样代代流传的言说之中,才能时时提醒着人回首生命的初始之地,回望那天赋事实(第一推动或绝对开端)所给定的人智绝地。或者说,回到写作的零度。神说既是从那儿发出,必只能从那儿听到。”
14
从所有的实在中,将精神逐渐独立出来,铁生为此付出的努力,最初的硕果便是《务虚笔记》。读完这个大部头的长篇处女作,我累得不行。不是看得累,身为同行,深知把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写到如此饱满的程度,耗费的该是怎样的心血。作者的劳累返到了读者肩上,好久我都无法想象,以铁生的健康状态,如何完成这艰辛的写作过程。当我重看前面写下的文字时,忽有感悟:他的健康状态是他的肉身状态;他写作这个长篇时的精神状态是新生的、成长的,像年轻人一样,生疑解惑,面对真理,焕发出的巨大热情和能量,覆盖了肉体的劳苦。小我已经生出大我,否则又怎么能有之后的丁一之旅。比起《务虚笔记》,丁一的苦旅,对作者而言,仍是一般人无法承受的劳动强度,更何况每周透析三次的病体。
但他却写得很顺利,仿佛有人在帮他写。希米说。
从光阴中走来的丁一们,所到之处,与时间的错位,如铁生所言,便是此岸的残缺,防止了彼岸的坍塌。这让我想起尤瑟纳尔说过的另一句话:在死亡和我们之间,往往只有一个人的厚度。
我读过一点关于史铁生作品的评论,不是很耐烦。这些评论很像格拉克说的那样,只关注作品的内在性。对此没完没了的分析,像是用照相看风景。如果风景能在支离破碎中显现意义,美也碎了。“就像坠入爱河的女人声称她完全了解男人,但是除了他勃起的感觉。”(格拉克语)
15
消除对死亡的恐惧,应该设为人生的一门功课,包括那些声称不怕死的人,假如不了解死,也会恐惧死。
无论交谈还是作品中,这一直是史铁生生死顾盼间格外关心的主题。对死的恐惧控制了我们生的面目,不是向死而生,是向死而活。好死不如赖活着,是最准确的描述。为了拖延那个好死,当然也包括避免意外的好死,活得如何赖都是“人道”的,都是可以忍受的。中国这个古老的礼仪之邦,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过尊严问题,原因多而复杂。但其中之一与此相关——就是没有解决死的问题。关于死,人们思考不多。死,有什么好想的!死,意味着到了尽头,尽头意味着真正的恐吓。德国有位牧师兼心理学家,他的名字我忘记了。一次讲座中,他首先向在座的人发问:伴随人一生的情感是什么?
回答各式各样,当他最后说出他的答案时,全场鸦雀无声。
是恐惧。他轻声地说。
细想之后,更加恐惧。因为,伴随我们终身的情感,真的是恐惧。
死亡也是一点一点完成的,从我们出生之始,它的伴随便开始了,伴我们走完一生,我们从生到死,死与自己扣圈儿。这一生的路程上到处看见恐惧的标识,宛如高速路上的限速路牌。
“你要是悲哀于这世界上终有一天会没有了你,你要是恐惧于那无限的寂灭,你不妨想一想,这世界上曾经也没有你,你曾经就在那无限的寂灭之中。你所忧虑的那个没有了的你,只是一具偶然的肉身。所有的肉身都是偶然的肉身,所有的爹娘都是偶然的爹娘,是那亘古不灭的消息使生命成为可能,是人间必然的爱愿使爹娘相遇,使你诞生。
“这肉身从无中来,为什么要怕它回到无中去?这肉身曾从无中来,为什么不能再从无中来?这肉身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就是说它本无关大局。大局者何?你去看一出戏剧吧,道具、布景、演员都可以全套地更换,不变的是什么?是那台上的神魂飘荡,是那台上台下的心流交汇,是那幕前幕后的梦寐以求!人生亦是如此,毁坏的肉身让它回去,不灭的神魂永远流传,而这流传必将又使生命得其形。”
不变的,是那台上的神魂飘荡!是台上台下的心流交汇!是那幕前幕后的梦寐以求!让肉身回去,神魂的流传必将使生命再得其形!我不自觉地抄录这些话,不仅仅因为其间隐在的思想,更是这文字中飘荡的诗意。史铁生可以将两者浑然融合,毫无矫揉、矫饰,仿佛深得《圣经》叙述启迪。在思想和诗意间,他有一种天然的淳朴。这种品质给史铁生的抒情某种古典的端庄。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坦然赴死,你能够
坦然送我离开,此前
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前,死不过是一个谣言
北风呼号,老树被
拦腰折断,是童话中的
情节,或永生的一个瞬间。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入死而观,你能够
听我在死之言,此后
死与你我毫不相干。
此后,死不过是一次迁徙
永恒复返,现在被
未来替换,是度过中的
音符,或永在的一个回旋。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
历数前生,你能够
与我一同笑看,所以
死与你我从不相干。
16
普鲁斯特笔下玛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能把逝去的时光重现唤回在眼前。这过去的时光来到眼前,是什么使它们会聚?它们共同的本质中,蕴含着一个不死的生命。只有超越时间概念,它方可出现。
“当我下意识地辨认出玛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时,我对死亡的恐惧心理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在这一刻里,我身上不死的生命具有了超越时间概念的特征,因此,未来的兴衰荣辱对我也就无足轻重了。”(尼采语)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第一,超越时间能给人的困境以什么弥补呢?第二,这怎么就能消除掉对死亡的恐惧?不不,这种幸福感或喜悦感并非是来自心中自由地重现往事,而是来自可以脱离现实劳役进入艺术的欣赏,并不是因为可以把往日的生活重复经历一回,而在于能够从中观赏被往日的匆忙所错过了的美感。于是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虽不能以对错来判定,却可由美丽来确认了。如果再能从中留意到,无边无际的空间和无尽无休的时间中生生不息,原是有这样一条永无止境的审美路在,死亡的恐惧就可以消除了。”
我忍不住去猜测,史铁生发现这样的本质和美感,是否就是神的恩赐。这样苦过,思寻过,怀疑过,熬煎过的精神,看到最后奇异的风景时,确认这就是那幸福,心灵重生的幸福,避免了仅仅遭遇一个肉体的结束。无论现实中,还是写作夜色里的史铁生,仿佛是被上帝强按到轮椅上,然后释放他的精神,去领略这一切。这补偿让他受宠若惊。
“……爱命运:这是我最内在的天性。——至于我长年的重病,同我的健康相比,我要感谢它的难道不是更多?我感谢它给了我一种更高层次的健康,一种它无法扼杀的更强大的健康!”(尼采语)
尼采如此肯定。
“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史铁生的结论。
17
对梦十分敏感的作家,一般都承认,梦是感知客观的特殊方式,尤其面对那些尚未被我们所把握的客观,这个方式似乎更有效。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们能从梦中得到等待已久的预卜。很多年里,史铁生经常夜里起身,随手记下刚做完的新鲜之梦。他居然能在某些梦境中醒过来,是谁叫醒了他?
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拿起笔要记下刚才的梦境,发现什么都忘记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拿起笔时,他还记得梦……我们狂笑一番,在笑声变得空洞时,才觉到这个梦有些惊悚:梦中之梦之梦之梦……的主宰,是谁,是什么?之后看电影《盗墓空间》时,非常气馁,美国人的想象力仿佛也都在工厂锻压过了。
唐望的《做梦的艺术》像是意外的礼物。希米同时寄给我看的,还有《巫师唐望的教诲》等。粗略翻看时,对梦是可以“做”的,可以通过控制去做,觉得怪怪的。不过,只要不像做爱那样,必须两个人一起做,对我来说,梦的纯粹性也算是保全了。最终,看完这两本书后,与其说自己如何激动,不如说,更深地理解了史铁生的激动。
前不久看到一个说法,脑和脑可以像互联网那样连接起来,之后可以知道别人的想法,估计也可以像约会一样,一起做梦。
在唐望的理解中,这世界不过是一个描述。别人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我们认识世界实际了解的只是这个描述,然后逐渐习惯这个描述,在描述中安于现状。即使对这个现状不满,发发牢骚就排解了,习惯不知不觉中变成生活的推动力。多数人直到死才能停止和这个世界的“对话”。史铁生和这个世界建立起来的“习惯”被强制性打碎了,他变成了怀疑者,提问者的同时,又无法真正习惯轮椅上的新生活。他只身寻求的“务虚”的旅途上,发现唐望的可能性,对他孤独的旅程无疑是巨大的安慰。
18
唐望的教诲让我想起一本更早翻译过来的书——《复杂》。当年看这本书时,有种忽然可以看见自己后脑勺的感觉。相对复杂的简单,以及固定简化了的事物间的联系,由此总结出的规律统领了我们的经验。越来越简单地去看,去想,无形中把现实中的“实”弄得更加确凿。《复杂》指出了,1+1不仅仅等于2,事物间的联系即使被我们简化忽视,仍然是浩瀚的,一切的本来面目都是复杂而混乱的……
铁生摇着轮椅,先到了这里。他接下来提出的疑问——史铁生还是我吗?还是史铁生吗?——从这个端口传来,我才真切听懂了。他穿过“死灵”或是“神灵”漂泊的地方,当是无限的意境,从那里折回,才能到达自我的最深处。于是,还有什么是唯一的吗?!
史铁生对做梦的关注,也超出了对文学本身的关注,亦如他对思想的关注。梦让他走得更远,而且是安全出行。
19
史铁生是思想家吗?他自己会抢先回答,他不是。他思考,但不建立理论体系,他说,打怵与学者交谈,原因在此?这个说法在我看来,与谦逊无关。学者懂他,亦如他懂学者,不是交谈交流的问题,甚至也不是思考方式的差异,更多是目的的差异。史铁生为求“生”(新生,重生),为从轮椅上“跳”开去,为把命运马车的缰绳从脖子上换到手上,为了别样的活……而思考。他的思考某种程度上就是他的生活。他有选择吗?没人能肯定,就像我们也不肯定思想家用什么思考一样。用灵魂还是用思想?思想家的生存和他们的职业可以分开多远……
“那么,灵魂与思想的区别又是什么呢?任何思想都是有限的,既是对着有限的事物而言,又是在有限的范围中有效。而灵魂则指向无限的存在,既是无限的追寻,又终归于无限的神秘,还有无限的相互干涉以及无限构成的可能。因此,思想可以依赖理性。灵魂呢,当然不能是无理性,但他超越着理性,而至感悟、祈祷和信心。思想说到底只是工具,它使我们‘知’和‘知不知’。灵魂则是归宿,它要求爱和信任爱。思想与灵魂有其相似之处,比如无形的干涉。但是,当自以为是的‘知’终于走向‘知不知’的谦恭与敬畏之时,思想则必服从乃至化入灵魂和灵魂所要求的祈祷。”
史铁生的思考直接降落在爱信仰和信任上,作为灵魂的归宿地,算是软着陆。
纪德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最饱含思想的小说,同时(这些思想)从不抽象,存在他的人物中。斯塔夫罗金自杀行为上即使显现了尼采的影子,仍然无法分辨,他是这么思想才自杀,还是因为自杀才这么思想。如果史铁生身体健康,会不会也把他的所思所想都放进人物心里,而不是作为作者直抒胸臆,不仅在人物之外,甚至也在小说之外,把想到的、悟到的,都说了出来。其实,身体健康与否假设并不十分必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也许就是他对思想耽嗜到如此地步的根本原因。思想,仿佛可以成为健康缺损最好的补益。
无论怎样,思想,在史铁生这一生命阶段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以散文呈现出的与思想的交结之痕,洋洋洒洒,虽然没有超出他小说的文字数量,在他的作品中也占了半壁江山。在他迷宫般的长篇世界里,也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歇息的石凳,但他的散文中的所思所想的确构筑了一个亲切的花园。经过的人都能在那里摘到一朵小花,别到自己的胸襟上。这部分文字中虽然不乏尖厉的冷嘲,总体感觉仍是娓娓道来式的和缓,性格使然?病隙碎笔?似乎都不是或不全是。这部分文字保留了思想的润泽,滤去了硬度。他诉说的是感悟,而不是理论和结论。他只想通过理论去跟随真理,接受启示,最后回到生存的困境面前,双手合十。这从来不是一个纯粹思想家的命运轨迹。
假如这个出发点成立,它也使史铁生成功地躲开了第二个岔路:控制。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层层不穷,我的悟性也永无止境,感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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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特定的品质,使得铁生的自我,保持了适宜敛收的姿态;使得他的悟性对无限的跟随和领悟,获得了动人的真诚。他的方式,是希望把自己内心的喜悦与人分享,没有任何诱惑和强迫的企图;他微笑般的诉告,仿佛是等待共鸣。但面对你的欣喜,他也仍然是微笑……作为朋友进而能感觉到友谊的天空,辽阔自由,关切也是淡然、惬意的。
每当回味这样的感觉,无人野渡轻舟自横,像是心底的一道景色,可嗅可餐,忧伤也变得有滋味了。
写到这里,再次想起他的母亲。她的静默,穿过他的文字,似乎来到了我的文字间,令我思绪飞扬。大千世界的浩渺,对我们有限的生命仿佛不再是压迫;它的无穷无尽变成没有疆界的沃土,任凭我们栽种各种心灵的感悟,并让我们在有生之年看见果实,像是它对我们的回答。
打开书柜,看见爱伦·坡,然后是夏多布里昂、阿尔志跋绥夫、斯特恩、里尔克、伍尔夫、卡夫卡、霍桑、福楼拜、拉格洛夫……他们并肩站在一起,难道不是经过时间风干的果实?!摆在生活的橱窗里,假如“长寿和自杀都不能超越生命”,他们用书写做到了。对于人类而言,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铁生,你的感恩吧,至今在我的世界里回荡着。
“幸亏写作可以这样,否则他轮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问过我:史铁生从20岁上就困在屋子里,他哪儿来那么多可写的?借此机会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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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坚信作家是有底色的。出身、童年经历、性格……都是底色上的一抹,但最终决定这底色的深浅黑白是精神倾向。史铁生一生的诸多“幸运”中,在我看来最大幸运的是,轮椅没有成为他的文学底色。
而宗教是。
他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有向日葵一样的姿态,仰脸朝向人之上的存在。作品中人物或者作者的谦恭也来自于此。
心灵心流所遭遇的黑暗,辽阔无边……这样的语境中,宗教是这辽阔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星辰。现在回过头想,诸多谈话中涉及最多的该是宗教。昼信基督,夜信佛,他相信基督引领我们面对的是白昼之苦——人类的永恒困境,应对之法便是爱。
上帝爱人的受难之爱,人爱上帝的救赎救药之爱,从这里起步,便踏上了痛苦的旅程。上帝爱人,人却远离他,追求自我毁灭的东西;那些想寻找上帝之爱的人,首先得奋力从痛苦中耸身抬头,向上帝发问,为何给我这不公平的命运。等待上帝回答的寂静中,人与上帝发生了联系。最后的答案常常是在上帝的“观照”下,来自属于自己的感悟。宗教在这样的前提下,才对任何当下的生命具有永远的意义。因为苦难是永恒的。
这是史铁生宗教感情的轨迹。他从自身的苦难出发,深入到现实的苦难中,苦难的层叠交替中,他看到了基督的“爱愿”,坚信这是救世救己的唯一途径。他从宗教中唯一想获得的利益便是,得到一种面对世事的角度,从此中升华。
即使都是从苦难出发,仍有差异。更多的人摆脱苦难却是为了迎来安逸,而对安逸这种苦难浑然不觉。“安逸无虑的人有祸了。”先知阿摩司说。宗教从来就不能提供利益和安全。宗教提供给人领悟和升华的机会。而把握这样的机会,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面对巨大的危险,换句话说,首先需要“失”。史铁生的坎坷心路历程以及他寻求拯救的朝向,使得他有别那些在这些机会面前止步不前的人,义无反顾。在世俗观念中的“所有”,铁生所拥甚少,留在我印象中的他,对“所失”十分淡然;更为可贵的是,他对“所得”也不热衷……最终,宗教不仅变成了他的精神特征之一,也成为他的文学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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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
当然,他第一喜欢的人是刘易斯。
由此开始,去谈史铁生的创作,估计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尤其是由我这样的一个人来谈,我第一喜欢文学,最喜欢的人也不是跑步的。
“我对文学二字宁可敬而远之。一是我确实没什么学问,却又似乎跟文学沾了一点儿关系。二是,我总感到,在各种学(包括文学)之外,仍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那儿,与我更加亲近,更加难离难弃,更加缠缠绕绕地不能剥离,更是人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了的地方。我愿意把我与那儿的关系叫作:写作。到了那儿就像到了故土,备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备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脱离了这个残损而又坚固的躯壳,轻松自由。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身看时,一切都有了另外的昭示。”
他所言的“那儿”;心灵遭遇的巨大黑暗;“死”中漫游,在这些背景中史铁生展开他的创作,仿佛就是加了多重保险,必得额外的昭示。这中间的“死”是确定无疑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不了;同时,这个确定无疑的“死”又是一个巨大的悬念,它变幻着生的面目。这样的精神笼罩,首先使他的文学与现实拉开了距离。我一直认为,史铁生作品中的诗意和空灵也由此而来。
因为在人间经历的苦难,精神挣脱之后的所遁之处仍是沉重的。这让我想起热书《哈利·波特》,这个小男孩儿坐地铁去的人间外,仍是人间,人间的争斗在那里更加激越。这或许也是它畅销的原因,众人总归不喜欢真正让他们陌生的别界。
史铁生去的地方也不是一个轻松之地,那里的黑暗和死亡,如果说象征了人类的永恒的困境,却超越了现实的困境,更趋近精神世界。史铁生的文学升华关键在此:他把自己经历的苦痛带上,融入更巨大的哲学意义上的每个人都无法逃遁的困境中。苦难的层面——人人都理解的与抽象的层面,融合一处,保持了他作品朴素的亲和力,渐渐也变成了他的写作态度。
否则,其实没有否则。这样是他的命运。那样是别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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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形而上的层面延续,把特殊的个人经历,研磨成普遍性的粉末,再次融进每个心灵的苦难中,唤起新的精神共鸣。围绕这个主题,他写出的故事氛围往往是后花园式的,与现实相通的大门前摆放着各种影壁。中国当代作家中,写挖煤的,自己脸上沾着煤灰;写风尘的,自己更烟花;写市民的,比市民还市民……这种与现实嘴对嘴的作家不少,史铁生的故事——无论长短,无论是喜欢与否——其中的清高,一直在吸引着某些读者。因此,他笔下的地坛才不是一篇游记,才经得起反复和持久的阅读。
“而另一种文学,则是跟随着灵魂,跟随着灵魂于固有的文学之外所遭遇的迷茫……其归处唯有谦恭与敬畏,唯有对无边的困境说‘是’,并以爱的祈祷把灵魂解救出肉身的限定。”
他的“爱的应对之法”,保护了他的文学。写作之初,用他的话说,不过是为心魂寻一条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条船。在船上以后,爱便是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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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对自己文学的解释调子很高,却不是高调,他的诚挚似乎可以佐证。正如歌德评价法国作家所言:“法国人有的是理解力和机智,但缺乏的是根基和虔敬。”一个作家为人的态度在对写作发生作用之前,对他的自我锻造首先发生直接影响。即使在只奖励成就,不奖励甚至忽视人格的今天,它仍然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与当下拉开时间的距离之后,对此我们会有更加清晰的认识。在当下,人格也是批评家们越来越忽视的东西,甚至有人,为作品中的低下人格进行辩护。也许是好作品太少了,使我们忘记了怎样挑剔。前面我用那么多笔墨去写史铁生面对疾病,面对生死的心路历程,描绘他的精神世界的趋向,想说明他的人格特征,也想说明他的写作底色。其实,这些都是他的写作准备,在“午餐半小时”之后,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的作品中,并且一直伴随着他的“写作之夜”。
“……身上真正的好东西,无非是一种要把外界资源吸收进来,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务的能力和志愿……去看去听,去区分和选择,用自己的心智灌注生命于所见所闻,然后以适当的技巧把它再现出来,如此而已。”歌德的这句话用在史铁生身上也很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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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光是《圣经》中的话就引用了83条之多。这个统计数字也可以用来说明他别的作品特点。就《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书而言,身体羸弱的陀氏从上帝那里得到的最大的帮助就是他作品中表现出的澎湃激情。这激情的强度,不是寻常人所能承受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到最后,我身心俱疲,以至于必须拖延一下,休息一下,才能完成结尾“最后的审判”的阅读。《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这两个分别有四十多万字的大部头中,这种激情从头贯到尾,没有丝毫的渐弱迹象。
前几年,看保罗·奥斯特的作品,无论是《幻影书》、《孤独极其所创造的》还是《神谕之夜》,每部作品的气势都是递减的,越写越弱。这现象在他作品中再三出现,与他的写作技术和头脑品质无关。这是一位很有写作天赋的作家,但他终身无法站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卡缪、霍桑这些人身边去。他的灵魂不够敏感,换句话说,他的灵魂所及离现实不够远,神不在他身边。他把现实中的痛苦式样,很全面地在作品中做了展示,但这痛苦与卡夫卡等所经历的痛苦差几个台阶,是现实中的痛苦。卡夫卡经历的痛苦在现实的对立面,与现实无法调和。神圣的使命感,让他痛苦不堪,因为他无法在使命和现实间找到第三条路,所谓妥协之路。从这个意义上很容易理解,他为什么反复订婚退婚,他无法在现实中平衡自己,终生都得为之挣扎。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能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出神迹。他们作品的震撼因此永远是递进的,绝不递衰。
歌德说:“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尘世力量之上的。人应该把它看作是来自上界、出乎望外的礼物,看作纯是上帝的婴儿而且应该抱着欢喜感激的心情去接受它、尊重它。它接近精灵或护神,能任意操纵人,使人不自觉地听它指使,而同时却自以为在凭自己的动机行事。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被看作世界主宰的一种工具,看作配得上接受神力的一种容器。”
史铁生的路径与他们不同,朝向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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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张爱玲的预言,我们正在实现。从各种战争运动中刚刚得以喘息的中国文学,又被钱活埋了。作品呈现出的缤纷中,夹杂了太多微不足道的“鸡毛”,使得对其肯定表彰的批评显得更加廉价。年轻人甚至可以从中理直气壮地去误解,好像我们的世界真没有更值得表现的素材了。相比较之下,史铁生作品中展现的精神世界,是对得起后人的。它在现实和想象中搭了一个浮桥,先有内心的安慰,之后才是故事。寻找精神出路的过程中,他对小说自身技术流程的思考甚少。在他的精神出路露出光亮之后,他沉浸在持续的激动中。
然后是这两部长篇的构筑。
“因此我向往着这样的写作——史铁生曾称之为‘写作之夜’。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是对白昼表示怀疑而对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这样的写作或这样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缕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种种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携带的消息。因为,在这样的消息里,比如说,才能看见‘我是谁’……比如说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铁生到底是什么,并由此对他的未来保持住兴趣和信心。”
如果说风格是内心的某种确定,这可以用来解释史铁生小说的风格。他先确定内容——他找到的东西,然后去确定方式——把所发现的表述出来的捷径。《我的丁一之旅》中的立体方式来自他对自我的拆分,对存在维度的区分。“……从这样漫长和危险的自我控制的实践中脱身而出,一个人就成了另一个人,带有更多的几个疑问——首先带有这样的意志,往后更深刻、更严格、更激烈、更尖锐和更沉默的提问,超过地球上迄今为止的所有提问……”尼采如是说。
这也是史铁生小说留给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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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留在记忆中,历久弥新,29年前,在大学读到的一句话,至今记得,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那是美国一个评论家对海明威所做的总结,他说,海明威的作品表现了重负之下男人的优雅。
我曾与史铁生的某些读者聊过,他们对他的理解。我听到的有以下几种:文字优美,思想深刻,真诚动人,形式新颖……
轮到我,我想说,他的作品表现了类似的优雅,哪怕都与内心的苦难相连,作者却没有成为苦难的搬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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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我偶然读到一篇英语童话……妻子把它变成中文:战争结束了,有个年轻号手最后离开战场,回家。他日夜思念着他的未婚妻,路上更是设想着如何同她见面,如何把她娶回家。可是,等他回到家乡,却听说未婚妻已同别人结婚;因为家乡早已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年轻号手痛苦之极,便又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孤独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号,他便吹响小号,号声凄婉悲凉。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国家,国王听见了他的号声,使人把他唤来,问他:你的号声为什么这样哀伤?号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国王。国王听了非常同情他……看到这儿我就要放下了,猜那又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接下来无非是国王很喜欢这个年轻号手,而他也表现出不俗的才智,于是国王把女儿嫁给了他,最后呢?肯定是他与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妻子说不,说你往下看:……国王于是请国人都来听这号手讲他自己的故事,并听那号声中的哀伤。日复一日,年轻人不断地讲,人们不断地听,只要那号声一响,人们便来围拢他,默默地听。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号声已不再那么低沉、凄凉。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号声开始变得欢快、嘹亮,变得生气勃勃了。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对,结束了。当意识到它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忽然间我热泪盈眶……”
铁生,明白你为什么热泪盈眶的人,也会潸然泪下。
安息。
2014年清明
(文 / 皮皮) 无尽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