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参与,今生无悔”
作者: 牛志远 王秦怡今年4月,一群老人相聚在杭州,目的就是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60周年。2024年9月,《环球人物》记者通过这次聚会的线索辗转找到徐华生、许锡章、邓建国、周仲兴,他们都曾亲历“两弹一星”事业,是这成千上万人中的一分子。
“您怀念那段岁月吗?”当《环球人物》记者分别向这4位老同志问起这个问题时,他们的答案十分一致:“怎么会不怀念呢?”
他们会顿住、沉思,再接着讲:“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所有的参试人员,没有谁是为个人争名、为个人争利,也丝毫没有想要为自己将来作什么打算,而是一心想着可以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去,为国家的强大效力。”
老人们都已80多岁高龄,他们都是“两弹一星”这个长而精密的链条中某个细小环节的执行者,他们名不见经传,亲历的故事也不为人所知。
在采访中,他们融入骨子里的保密思维带来了大量模糊表述。采访结束后,老人们严谨又热情地帮助我们做了订正,才最终成稿。他们让我们一次次想起那首歌:“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山知道我, 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有一种荣誉感和使命感
徐华生参加聚会的次数其实不多,大家开他玩笑,“搞理论的嘛,架子大噢!”
1962年,徐华生从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毕业,来到二机部九所,参与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氢弹的多项理论计算工作。1983年,他回到杭州,成为一名普通科研人员,“出来时两手空空,成果、论文留在保密室里,以前在哪儿、做什么,从不和其他人说”。正因为这样,他很少参加聚会,因为不谈过往已经成为他的习惯。
以下是徐华生的讲述:
1962年,我24岁,毕业后原本要去上海交通大学任教,有一天突然接到调令,我被重新分配到了九所。之后去报到,就知道了我们单位要造原子弹。
当时,我们还进行了保密宣誓。保密要求很多,在哪儿办公、做什么,都不能说。如果谈恋爱,不能带对象在单位附近散步。其实,大家都知道,第一颗原子弹对我们国家来说,意义太重大了,大家的保密意识都很强。
原本不能去上海,我的情绪有点低沉,这下心情好一些了——有一种荣誉感,毕竟能被选进来的是少数人;还有一种使命感,一定要把原子弹搞出来。那个年代,大家的爱国情感都很浓烈。我上初一时,和两个同学合写了血书,要求参军去抗美援朝前线,学校当然没有同意,让我们好好学习。
进九所时,原子弹的理论模型、前期工作都已经定下来了,我们同批大概10个新人做的是“扫尾”工作。但大家很有创新的勇气,希望为原子弹的爆炸成功出点力。大家提出好多方案:原子弹结构还有没有可能改变?能不能小型化?核材料怎么碰撞更厉害一点?我们用计算尺算,一算起来就不分昼夜,所以单位大楼每晚都是灯火通明。
相比原子弹,氢弹的研制我参与得更多一些。
当时,全国只有中国科学院和上海华东计算技术研究所(以下简称华东计算所)的计算机运算速度较快。九所也有一台乌拉尔计算机,每秒运算100次,而华东计算所的J501计算机每秒运算能达到5万次。1965年,在于敏的带领下,我们带上铺盖就去了上海。当时很开心呀,上海的食堂好吃,一个女同事打饭时要了5两米饭,大家都笑了,因为上海姑娘打饭是半两、1两。
研制原子弹时,我们对原子弹的爆炸原理没有疑惑,但氢弹不一样,氢弹的热核材料具体是如何被激发的,没人有概念。起初,我们钻进了一个误区,想用炸药激发氢弹的热核材料。但是,对不同模型的数值模拟结果分析后发现,无论怎么提高炸药利用率、改变氢弹结构或者做出其他路径的尝试,都点不起那些热核材料。这时,于敏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用原子弹的爆炸能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带着我们在这个思路下做计算,常常一算就是一通宵。
在上海待了3个多月,我们这个华东计算所的编外“五班”,终于取得了氢弹原理和构型的关键突破。这就是后来所说的“百日会战”。
我们在上海开了庆祝会,会上,于敏还讲了笑话。他说,有个只有3根头发的人去理发,理发师怎么理?“啪——”先理掉一根。剩下两根弄一个发型吧,一边一根。刚梳完,第二根也掉了,干脆剃成光头。他说完,我们就笑了,因为于敏的头也快秃了。


现在,提起氢弹爆炸成功,大家的第一反应是1967年。但在我们看来,中国氢弹爆炸成功的开端还可以往前推一年。
1966年12月,于敏、周光召带着我们科研人员共11人,再加上王淦昌、朱光亚,从北京经酒泉到罗布泊的马兰基地,再到试验点。寒风吹过罗布泊,我们挤在帐篷里,心里想的是第二天的氢弹原理试验。氢弹原理试验如果成功,意味着我们根据理论设计的爆炸是真正意义上的核聚变。
12月28日试验当天,戴上墨镜,我们待在距离引爆处十几公里的壕沟里,观测试验现场。心里挺紧张,起爆时间是定好的,起爆后,先闪过来一片光,隔着镜片看有点恍惚,接着就听到“轰隆隆”的声响。我们要掐着点看这两者的时间,根据时间间隔,算出氢弹威力,看跟我们的理论计算结果是否一致。结果一致!毫无疑问,这次原理试验已经证明我们的氢弹将要成功了!
这之后还有个小插曲。第二天举办庆祝晚宴,国防科委主任聂荣臻、七机部副部长钱学森都会去。理论部有两张晚宴票,于敏和周光召把票让给了我和另一位同事周夏良。
1967年氢弹爆炸成功后,我还参与了氢弹的小型化工作。我的青春岁月献给了“两弹”。你问我,那时那么艰苦,搞“两弹”的信念来自哪里?确实是,我们起初在北京没有住的地方,两三年间就搬了六七次住处;工资转正后每月56块,到1977年才涨到62块。曾有人说,原子弹爆炸成功,邓稼先得了10块钱奖金,当时根本没有这回事。我们的信念来自于领导、同事。邓稼先、王淦昌、周光召……他们都是老专家了,不在乎自己的职务高低,我们都喊他们“老邓”“老王”“老周”。大家奔的目标就是一个,造出原子弹、氢弹保卫国家。
信念来自于“我相信”,相信中国人是非常聪明的,尤其是原子弹爆炸成功后,我们的心里更有底气了。
国家没有白白培养我
“1964年那一年,原子弹理论设计定型后,主要就是解决原子弹的结构问题,在青海草原进行大会战,轰轰烈烈。现在回忆,画面在目,有幸参与,今生无悔。”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许锡章发给《环球人物》记者这样一段文字,没有错字,标点工整,一如他发给记者的其他文字。
他今年86岁了,说话浙江口音挺重,但思维清晰,表达准确,忆起往事,恍如昨日。1964年春,火车一路向西,窗外景色由浓变淡,最后成了一片黄。那里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制基地221厂,也是当年王洛宾偶遇藏族姑娘卓玛,为她写下《在那遥远的地方》的青海金银滩草原。在那里,许锡章工作了6年,一直到九院搬迁到四川。
以下是许锡章的讲述:
金银滩草原平均海拔3100多米,气压低,氧气稀,年均气温0.4摄氏度,常年刮风。一到那里,我们每人领取了“四大件”——一件棉大衣、一双带毛的皮靴、一条毛毡和一副棉手套。寒冷不是大问题,问题是水烧不开,水到80摄氏度就开了,米饭也是夹生的。后来有人使用了高压锅,我们才吃到了煮熟的饭。但因为吃青稞面不易消化,很多人都有便秘问题。
很少听到有人抱怨。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因为国家培养,才能成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第一届学生,进入那么好的学校念书,从心底里就觉得应该为国家作贡献。

我被分配到了221厂实验部二室,刚好赶上进入原子弹爆轰试验阶段。爆轰试验要解决什么问题呢?原子弹研制设计出理论方案后,需要通过试验来验证具体的参数,并确定原子弹的实际结构。这个原理,理论部已经吃透了,但怎样让冲击波聚焦、怎样产生理想的中子成功点火,都需要爆轰试验来解决。
爆轰试验具有破坏性,插引爆炸药的雷管时,一不小心就会爆炸,我的同事刘桂生就这样被炸断了手指。因此,参与爆轰试验必须技术过关、胆大心细。尤其是试验方案的负责人在上岗前要进行考试,取得“放炮司令”证,才能指挥当天试验场地的一切事项,并提供准确的试验数据给理论部作为依据。
试验场地本身的放射性也很高,因为爆破过程中会产生很多灰尘和放射性微粒。它们弥漫在场地四周,人直接接触,受到的身体伤害很大,但当时我们顾不了那么多,心里想着的都是把任务干好。
试验场距离住处有一段距离,我们早上7点出发,坐很久的车到达,下午5点返回。大家都把试验场叫“碉堡”,“碉堡”上分布着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观测孔,试验在“碉堡”外进行,观测员就通过架在“碉堡”内的高速转镜等设备进行观测。我们每天的工作排得满满的:编写试验方案,装配样品进行试验,写出试验报告,工作很紧张,但也很充实。
我算上手比较快的,几个月就考取了“放炮司令”证。这要感谢我在校时的学习。1958年,我进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近代力学系,这个系是钱学森亲自创建的。基础课都是请的科学院研究所的专家,专业课也是当时年轻的归国博士,给我们讲授世界前沿科学知识。
钱老也给我们上课,课名是“星际航行概论”。我现在还记得这门课的期末考试,三道简述题加一道综合题,那道综合题把我们考蒙了。题目是:从地球上发射一颗卫星,绕过太阳,再返回地球,请列出方程求解。考了一早上,没人交卷,钱老让我们去吃午饭,回来继续考,还是都做不出。大批同学不及格,怎么办?他想了个办法,把考试分数开方再乘10,那36分就变成60分了。但他也很严,说我们学了5年,数学没学好,再补念半年数学。
这只是一件小事,却足以看出钱老对我们基础能力的重视。后来去了221厂,工作需要各方面的知识,力学的、数学的,在校的学习为我的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1964年10月16日下午,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我们特别激动。这之后,我还参与了1969年第一次地下核试验。那次试验很成功,平洞内的原子弹没有“冒顶”,山头是好的,封住的洞口也好好的。1975年第二次平洞核试验,我们又取得了大量的数据,为后来的地下核试验作了很多贡献。
回忆这辈子,我尽力做了我能做的事情,证明国家没有白白培养我,我觉得特别有意义。
白细胞快速下降到3000多
邓建国,1939年出生于湖南祁阳,1964年从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无线电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九院。1971年起,先后在青海221厂、四川902核科研基地负责X射线测试、核爆快讯号传输、电光调器研制等项目。1976年,是邓建国进入九院的第十二年,他与同事一行从四川来到新疆罗布泊参与地下核试验。今年,邓建国86岁了,讲起那段在罗布泊的日子,他非常感慨。但在触及工作内容时,他又非常严肃:“这个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