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航事件背后:“阴谋论”的政治土壤
作者:徐菁菁( 3月7日,马来西亚反对派领导人安瓦尔·易卜拉欣在布城某法院外向支持者致意
)
一场官司引发的猜想
2014年3月21日深夜,马来西亚雪兰莪州加影体育馆里,安瓦尔·易卜拉欣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中登场。他指责执政的巫统(马来民族统一机构,简称“巫统”)领衔的国民阵线:“我知道是谁在英国媒体那儿把我与MH370事件联系到一起的。那篇捕风捉影的报道一出来,巫统旗下的博客、‘水军’就开始一股脑攻击我。”
这场集会示威在3月7日已经敲定。当天,一家上诉法院以鸡奸罪判处安瓦尔5年监禁。如果没有这次判决,安瓦尔将参加雪兰莪州加影区的国会议员补选。如能当选,他将很可能就任雪兰莪州首席部长一职。雪兰莪州是马来西亚经济最发达的州属,其地区生产总值约占全国总量的1/4。宣判那天晚上,安瓦尔的副手、人民公正党副主席蔡添强发出“推特”:“纳吉布给安瓦尔判了5年监禁,而人民将在5个月内将纳吉布从总理的位置上拉下来,我发誓!”
不少人相信,安瓦尔鸡奸案的判决出于政治目的:1998年,安瓦尔第一次因为鸡奸罪被判入狱时,他正与前总理马哈蒂尔针锋相对。现在,安瓦尔领导反对派联盟“人民联盟”参加了两次大选。2008年,国民阵线自1974年组建以来首次未能在国会内部获2/3多数。2013年,两派席位差距再度缩小。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质疑国民阵线的执政合法性:人民联盟获得562万张选票,仅在国会获得89个议席,而获得133个议席的国民阵线,实际得票只有523万张票。
反对派将这种现象视作巫统操纵选举的结果。马来西亚独立后沿袭了英国的国会选举制度。全国被划分为222个选区,每个选区对应一个下议院应选名额,得票最多者即可当选。这意味着选区划分方式对选举结果可能产生决定性影响。1957年,宪法曾规定,选区划分原则以各选区选民数量之差不应超过15%。但此后,巫统党控制的下院两次修改选区制度,重划城乡选区,取消人口比例限制。客观效果是:2013年的选举中,以雪兰莪州为例,国民阵线在仅有3.739万位选民的选区获胜获得一席,而人民联盟有14.4369万名选民的最大选区获胜,也只能得到一席。
( 2013年5月25日,马来西亚反对党支持者在吉隆坡集会,抗议国会选举结果
)
2013年的大选被视作马来西亚历史上最激烈的一次。班底谷选区的在任议员是安瓦尔的女儿努鲁伊莎。2013年3月,她向法院起诉该选民册上出现大批可疑选民,其中3人已去世,133人是非公民,4637人地址不明确或不完整。2008年,努鲁伊莎以超出对手2895票赢得该区国会议席。4000多幽灵选民足以改变选举的结果。
鸡奸案的重新判决出现在这场白热化的政治争夺之中,自然容易带给人诸多想象。蔡添强告诉媒体:“(3月7日)那天是星期五,参加完上午的庭审,我们都以为结果要到下星期一出来,所以都去参加另外一个重要的会议。没想到法庭会突然在那天加班到晚上19点,并直接宣判……我不相信我们有党员会提前想到这一点并策划相应的行动。”
( 马来西亚前总理马哈蒂尔
)
并没有证据直接表明马航机长扎哈里是否旁听那场审讯。安瓦尔和蔡添强都在不同场合表示,在场的人民公正党成员没有人见过机长。安瓦尔承认扎哈里是自己媳妇的远房亲戚,但表示两人并没有过亲密的接触。对他来说,扎哈里只是他“推特”和“脸谱”上的成千上万“粉丝”中沉默的一个,或者是混迹在法庭外的几百名支持者中的普通一员。
过去三个礼拜里,马航事件的波涛几乎就要淹没一切政治争执,但在波涛之下,政治板块的裂动和冲撞或许正在加速。
( 2009年4月3日,新当选的纳吉布(右)宣誓就任马来西亚第六任总理
)
3月23日,安瓦尔的夫人阿兹莎代替丈夫,在加影区国会议员的补选中得胜。
稳定背后
“政府在此次危机中表现,在我们马来西亚人看来一点也不奇怪。他们一贯如此。”马来西亚华研社高级研究员潘永强对本刊记者说。一切批评的原点,都可归结于国民阵线40年来的连续执政。
从19世纪中叶起,以中国人和印度人为主的移民源源不断地进入马来半岛。据1947年的人口统计,马来西亚总人口是580.8万人,其中马来人与华人人口几乎持平。华人、印度人没有各土邦的公民身份。他们到马来西亚是想尽快赚到一笔钱回国,趋向于从事商业、采矿业和经济作物农业等报酬好、产生利润快的行业。而马来人一般从事传统农业生产或被吸收进入英国殖民政府担任公职。这直接奠定了马来西亚独立后社会的基本结构:1957年,居住在城市的马来人仅占其总人口的1/5,且主要是政府雇员。而白领阶层几乎全是华人和印度人。
1957年独立后,由马来人的巫统、代表华人的马来西亚华人公会(简称“马华公会”)和代表印度人的印度人国大党结成的“马华印联盟”上台执政。
三党的结盟是以各族群之间的妥协为前提的。华人为换取平等的公民权和经济上的相对优势,承认马来人的政治特权。宪法明确规定,国家最高元首由马来人担任;最高元首的职能包括以他认为必要的方式,以宪法或联邦法律来保障马来人的宪法规定的特殊地位和特权,在政府部门中为马来人保留他认为合理数额的职位。法令明确规定外交部、内务部、警察署等关键部门的马来人比例应占80%。
这种分配方式在1969年大选中遭遇了巨大挑战。华人反对党席位明显增加,“马华印联盟”首度未能赢得2/3多数国会议席。这导致马来西亚历史上最严重的种族冲突:半个月的族群对峙导致196人死亡。
1970年,现任总理纳吉布的父亲拉扎克成为“巫统”主席。他率领联盟逐个收编多个反对党,成立国民阵线。今天的国民阵线包括了14个大大小小的党派。扩编从根本上改变了政治权力结构。一方面,它以“马来人”的族群认同为核心,团结所有马来人政党。另一方面,它增加了联盟对选民的吸纳量。更重要的是,这种扩编通过稀释了各个派别的力量强化了巫统领导地位。马华公会原本是“马华印联盟”中的第二大党,举足轻重,但在“国民阵线”里,它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潘永强告诉本刊,在如今内阁的24个部长职位中,马华公会只能分到4个,而且是交通部、卫生部等并不太重要的部门。而在1959至1974年间,马华公会曾掌管过财政部和工商部两个非常关键的部门。
国民阵线增强了巫统的政治实力,国家经济的发展和族群经济差距的缩小缓和了社会矛盾。巫统政治主导地位不再有严峻的挑战,直到1998年,安瓦尔在巫统内部掀起了一场革命。
决裂
1947年8月10日,安瓦尔出生在马来西亚槟榔屿一个清贫的家庭。他的政治生涯是从马来亚大学学生领袖起步的,他那时还担任全国回教学生联合会主席。“安瓦尔很有政治魅力,”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的前任政治秘书胡逸山告诉本刊,“在马来西亚,很多人都喜欢听他的演讲。而且他非常善于在不同力量之间做协调。”
1981年,马哈蒂尔成为巫统主席,通过时任财长东古拉沙里的安排,与安瓦尔见面。两人一拍即合:安瓦尔非常赞同马哈蒂尔在1969年骚乱后撰写的《马来人的困境》一书。1974年,安瓦尔就马来人的贫困问题参与示威游行被判刑,他在学生运动中的表现给时任教育部长马哈蒂尔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80年代中期开始,马哈蒂尔就把安瓦尔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安瓦尔周围集结了一批自称“宏愿队”的少壮派,是马哈蒂尔的得力羽翼。1993年46岁的安瓦尔成为巫统署理主席,顺理成章成为政府副总理。那时,安瓦尔形容自己与马哈蒂尔“如同父子”。
说起1998年安瓦尔和马哈蒂尔的决裂,胡逸山用了四个字“功高震主”。安瓦尔是巫统内部难得的政治能手。1991年他担任财政部长后,马来西亚的经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快速增长。他几次被国际媒体冠以最佳财长之类的殊荣。在巫统内部,1993年党选,安瓦尔领衔的少壮派阵营横扫了大部分高职。
马哈蒂尔共掌管国家23年。90年代,他的权力达到顶峰,决策过程充满个人意志。1993年,马哈蒂尔决意斥巨资在吉隆坡40公里外的棕榈种植园中建立新行政中心布城。如此重大的规划过程竟也绕过了国会。
对于马哈蒂尔来说,安瓦尔越来越难以控制。1995年,党内就出现了少壮派鼓动安瓦尔挑战马哈蒂尔的动向。双方最终在1997年爆发的金融危机中撕破了脸皮。
在如何应对金融危机的问题上,马哈蒂尔激烈批评资本全球化和西方投机者。但主持财经工作的安瓦尔则主张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其开的“药方”,采取紧缩政策,削减政府开支,增加经济的自由度。新加坡管理大学教授布里奇特·韦尔什告诉本刊,安瓦尔主张可以被视作改良派推动政治经济开放的开端。
在潘永强看来,政策分歧之所以引爆两人的政治决裂,在于安瓦尔的政策取向触及了巫统的传统利益结构。70年代开始的“新经济政策”使政府设立了国家石油公司、发展银行等各种专业的国营垄断机构。它们都依靠政府的财政拨款和贷款,控制垄断了有关经济领域。另一方面,由于缺乏监管,朋党经济已到了极为严重的地步。一切关于削减政府支持,建立公开、透明市场的改革都会触动这些既得利益。
1998年9月,副总理兼财政部长安瓦尔遭到革职。他变身反对派,开始赴全国各地演讲。同月,警方就根据《内部安全法》等法令,以安瓦尔涉嫌扰乱公共秩序、非法集会等罪名将其逮捕,最终以鸡奸罪名判处其9年监禁。
最强反对派是如何炼成的
安瓦尔是天生的在野领袖。在许多人看来,安瓦尔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是自由派改革者,还是有才能有经验的技术官僚。胡逸山评价安瓦尔:“嬗变。”在将人民公正党、华人的民主行动党及泛马回教党捏合成联盟的过程中,这恰是安瓦尔整合能力的基础。
安瓦尔早年曾是伊斯兰派激进分子,后来又转向温和。华人一贯担心国家伊斯兰化,安瓦尔的态度在捏合华人反对党人民行动党和回教党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潘永强指出:安瓦尔作为温和的现代化的伊斯兰领袖形象也为他在国际上赢得了很高的声誉。2012年,被判无罪释放后,安瓦尔告诉《金融时报》,自己获释得益于美国和土耳其盟友公开施加的压力。
他知道如何左右逢源:“我在吉隆坡会引用莎士比亚,在穆斯林村子里会引用《古兰经》,可是传达的信息是一致的,是连贯相通的。”他谈到如何处理和回教党的关系:“如果我是个非穆斯林的话,他们就会觉得我太糊涂、太软弱。可是我是穆斯林。如果你把《古兰经》阐述为自由的本质,就能和他们凝聚在一起。”
2008年,在华人居多的槟州,联盟集体调配资源:民主行动党在华人区获胜,公众党及回教党在马来人聚居区有所作为,联盟一举攻下槟州政权。2013年的大选,民主行动党囊括了80%的华人选票。
马航客机失联的那天早上,总理纳吉布正在彭州和巫统为党员做培训。他突然接到夫人的电话,才知道飞机失去联络的事件。当时已经是3月8日早上8点半。而总理夫人也是在新闻上得知的。这足见政府运转体系的缓慢。
在谈及马航失联事件中政府的表现时,潘永强抨击官僚系统的效率低下,在他看来,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种族政治:官僚系统向马来人倾斜,一些重要部门几乎只聘用马来人,使有能力的少数族裔无法进入体系。2013年,马哈蒂尔评论国民阵线的进一步滑坡,说这要归咎于“忘恩负义”的华人选民和一些“贪婪”的马来选民。“大约45%的马来选民选择支持反对派,”布里奇特·韦尔什说,“主要族群在政治上已经出现分裂。”
巫统起家时,马来人主要生活在农村地区,村长往往兼任巫统支部主席,他们认识村内每个人,对选票的流向有直接的影响。多年的经济扶持政策,使各族群的就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专业技术人员、服务业人员、生产工人等职业中,马来人所占的比例已经超过了华人。2010年,马来西亚的城市人口比重已达到65%。与此对应的是一个庞大的马来人中产阶级。
安瓦尔在与巫统决裂之初就抓住了这股潮流。他不走巫统族群政治的老路,直接抓住城市中产阶级的共同诉求。1998年9月12日,安瓦尔在槟城宣读了《巴东埔七点宣言》,谈的是政治民主、平均分配、消除贪污、反对垄断。
2008年大选,国民阵线的得票率低于反对党。他们在地方选举中输掉的州基本都是全国最发达的地区。潘永强说起2013年大选:“我们马来西亚人说,只有在没有无线网络的地方,巫统才能够获胜。”
纳吉布的难题
2009年,纳吉布当上总理,和父亲拉扎克一样,都是临危受命。纳吉布从政走的是一条平步青云的精英路线。他的家族是彭亨州皇室四贵族之一。除父亲拉扎克外,其姨父侯赛因·奥恩是第三任总理。父亲拉扎克1976年去世,纳吉布子承父业,涉足政坛。他23岁成为国家历史上最年轻的国会议员,25岁进入内阁,成为最年轻的副部长,29岁出任彭亨州州务大臣,成为最年轻的行政长官。
在胡逸山的印象里,纳吉布思想开明,听得进大家的意见。而批评者则认为,他长期在政府高层服务,却没有提出任何重大的政策倡议。用潘永强的话说,纳吉布没有自己的核心执政思想,是个“机会主义者”。
纳吉布提出“一个马来西亚”的口号,在上任当天就宣布检讨《内部安全法》,并释放13名在该法令下被扣的人士。1960年通过的《内安法》多年来深受反对派诟病。这项法律规定警察有权拘留“威胁国家安全”的嫌疑人长达60天,内政部长有权未经审判以两年为单位无限期地延长拘留时间。
纳吉布最实质性的举措是对新经济政策做出调整,逐步放弃有限公司保留30%土著股权的硬性规定;宣布取消国内外上市公司须有30%土著股权的要求。副首相慕尤丁坦言,新措施的目的是使国家在面对全球经济危机期间争取更多外资。如果政府在这种艰难的经济环境下,不进行果敢的改变,那么不但国家经济蛋糕无法扩大,还会被其他国家远远抛在后头。
但在巫统内部,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改变。在胡逸山看来,马航事件后政府的迟缓反应和沟通不畅是内部“山头主义”的体现。即便是在巫统内部,各个派系之间也要“紧紧抓住自己掌握的那点资源”。
潘永强告诉本刊,目前的巫统内有三支力量:占少数的开明派,占主流的保守派和部分马来民族主义分子。这三类对党派未来的发展存在两种不同的声音。开明派主张和反对派和解,进行政治改革,而保守派和民族主义分子则要求追溯过去的威权政治顶峰时期的历史,以强力应对外部压力。
马来西亚国立大学学者穆罕默德·伊斯梅尔指出,巫统中的基层领导人是保守派的支持者。他们对党内选举的影响力很大,不愿有任何改革削弱其权力,对地方分配做出改变。前总理巴达维在2008年的选举失利后受到党内的激烈攻击。马哈蒂尔亲自撰文逼其下台。对其内幕普遍的看法是,巴达维没有维系保守派的传统力量,他任上不但释放了安瓦尔,还暂停了很多马哈蒂尔时期力推的经济建设项目,没能摆平各派的利益。
纳吉布上台后将党首选举的投票从2600名代表扩大为60万名党员,试图削弱基层领袖的权力。但他也做了妥协。前巫统主席,从1982到2004年在森美兰州当了22年首席部长的伊沙·萨马德曾由于党内选举的腐败指控,在巴达维任上被停职。却在2011年,被纳吉布任命为颇有实权的联邦土地发展局长。
2008年,在与巴达维的争执中,马哈蒂尔曾以退出巫统示威。纳吉布引以为戒。在成为党首后,纳吉布立刻拜会马哈蒂尔,邀请他回到巫统。巴达维的女婿在巫统党青年部门的领袖竞选中战胜了马哈蒂尔的儿子,但纳吉布邀请了后者而非前者进入内阁。他同时重启“兰卡威发展项目”和国家宝腾汽车公司等建设计划。这些都是马哈蒂尔主持发起的,在巴达维时期被束之高阁的项目。在与反对派的斗争中,纳吉布指责安瓦尔是美国和以色列特工,目的是颠覆马来西亚政权。“纳吉布并没有资本来实现开明派的想法,”潘永强说,“对安瓦尔鸡奸案的重新审判证明,保守派占了上风。”
(文 / 徐菁菁) 背后纳吉布马航土壤政治阴谋论马来人马航事件马哈蒂尔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