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

作者:钟和晏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0( “后网络艺术”展参展作品: 《集成:所有事情对抗任何事情》(哈姆· 范·登·多佩尔,2013) 《砗磲效果》(欧德·帕利赛,2011~2013) 《自画像:猫仔骨灰瓮》(巴妮·罗杰斯,2013) 《新时代要求》(乔恩·拉夫曼) )

虽然有“后网络艺术”展这样一个主题,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的底层展厅里意料之外地没有出现一台电脑,所有的展品都是以照片、雕塑、装置、拼贴画等形式出现。酒吧餐桌表面留下的食物残渣构成的数码打印图片,埋在玩具中的监控摄像头正对着地上的小熊维尼,在自动提款机的玻璃隔断上打印艺术博客的图片,或者把Axe沐浴露和钢剑组合成装置,而且那些作品大多数有个令人费解的标题,比如《地球柏油梦想着背叛太阳》、《季节性猎寻羊肚菌》、《超越选择提款机隔板》等等。

一只棕黄色小猫乖巧的形象印在白色陶瓷骨灰罐上,这是纽约艺术家巴妮·罗杰斯(Bunny Rogers)的创作,与《自画像:猫仔骨灰瓮》的标题结合在一起,让这件看似普通的作品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隐隐透出一种自恋和哀伤的气息。罗杰斯幻想自己是一只离奇死亡的猫,她的《自画像》系列中还包括《哀悼拖把》:一个置于墙角的旧拖把,上面系着粉红色绸带蝴蝶结。

罗杰斯的许多作品关于如何看待从青春期进入成年的过渡期,对动物作为自我认同符号的迷恋,为某人、某些事情、某些地方而悲伤的中心主题贯穿其中。她说:“我想有些东西你能够克服,有些你不能。我不同意哀悼是一种有期限的经验,为所爱的人去世哀悼有一定的时间长度,这些观念的融合形成我的一些创作。”

2008年以来,她一直用Twitter存档每个Facebook的状态更新,为持续的私人日记建公开的档案。她把网络创作作为一种释放和微妙的转换,从孩童时代,她就喜欢重新阅读和分类旧日记,幻想自己年纪轻轻就死去,身后留下早熟的感知力和想象力的证据。

策展人凯伦·阿契(karen Ar-chey)和岳鸿飞(Robin Peckham)把这场展览定义为对“后网络艺术”的一次回顾调查,如果说20世纪现代主义是传统手工艺被新兴制造业、大众媒体和影像技术革新换代的产物,当代文化的潜在压迫力可能是互联网的无孔不入。参展作品主要来自年龄大多只有二三十岁的年轻艺术家,居住在纽约、伦敦和柏林等地,他们被争议地定义为“后网络”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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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观念、生产到传播、接受,这一代人的核心创作意识到并依存于技术和网络体系,作为视觉修辞,展览中的多数作品用到广告、平面设计、股票图、公司品牌、展示营销和商务软件等。从屏幕、鼠标到实体的整合在数码绘画中充分体现:模仿电脑软件制图的绘画,以具有某种暗示意味的色彩做数码喷印,然后拍照并用图形软件做处理,或将电脑制图从屏幕上转移到纸本或画布上,也许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电脑绘画实验。

《砗磲效果》中,欧德·帕利赛把PaintFX数码绘画打印在蚌壳上,在《学自进化》中他将海草与印刷照片一起沉入玻璃管中。这两件作品都模糊了物质和非物质的界限,既是静态的,又是被不断消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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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居柏林的亚莉桑德拉·杜曼诺维1981年出生于塞尔维亚诺维萨德,她用数字影像作为创作素材,也用数字媒体转换和存档她的作品。她展出了一件电脑生成的前南斯拉夫总统铁托胸像,庄严地摆在大理石托台上,不过,这位国家缔造者的阳刚性格却用微妙的女性面部特征来表现。

这件肖像是杜曼诺维和一位乌克兰3D建模师之间的合作结果,在当年的南斯拉夫,每间学校教室的墙上都贴着铁托肖像画,杜曼诺维捕捉了她的一位小学女教师与铁托的面貌相似部分,把两者合并在一起。作为个体和集体经验的混合,铁托这位不朽领袖人物在南斯拉夫解体多年之后,仍然在人们记忆中长久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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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发布会上,策展人凯伦·阿契有大半时间用于解释“后网络”这个令人困惑的术语。互联网当然没有终结,“后”在这里不是指“之后”,更多是“在时尚之中”,当互联网不再是迷恋或禁忌,而是变成日常生活的平庸事实。

她说:“‘后网络”一词并非对应于某个时间概念,而是一种网络思维模式,与互联网共生的意识形态。从图像的质变到文物流通,从参与的政治到对物性的新认识,这一范畴提供更多介入可能,并试图对互联网时代的艺术进行再定义。”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4( 左、右图:荷兰艺术家哈姆·范·登·多佩尔用复杂的设计和编程来创作作品,让物质返回数字形式,探讨它们的重叠及相互影响 )

追溯起来,互联网艺术通常被称为“网络艺术”,随着互联网的到来而出现。“net.art”最早是1995年由南斯拉夫艺术家武克·乔西奇提出,据说他收到一封混乱邮件,其中唯一可辨认的词是net.art。从那时起,net.art代表“网络艺术”羽翼未丰的阶段,与黑客文化和技术为本的观念主义纠缠在一起。

最初的网络艺术家曾经大量在网上工作,用gif、jpeg、视频等新兴的异构艺术在网上增殖。比如,2007年荷兰艺术家拉斐尔·罗森达尔在网站上制作了蓝色餐盘中一个红色果冻的最小矢量图,当访问者在果冻上滚动鼠标,它会摇晃并发出“嘣”的声音,复制一种过去难以复制的现象。这个网站获得了平均每个月6万的访问量,而罗森达尔所有网站的总访问量达到每个月近1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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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几乎所有与后网络艺术相关的艺术家及作家通过Facebook、Twitter这样的社会网络相互连接,更早的时候是艺术博客及冲浪俱乐部。以图片博客形式进行艺术创作的在线社区也是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出现,如Nasty Nets、Club Internet、Computers Club等,但它们的功能很快被更容易使用的民主化影像平台——“轻博客Tumblr”代替。

对于网络艺术,2009年是重要的年份,Tumblr被艺术家、博主、青少年等广泛采用,不再需要任何专业知识就可以上传图片。社交网络的兴起以及网页设计的专业化,降低了网络和计算机运作的技术特性,让原本属于Nerds和技术专家的特殊世界,变成所有人的主流世界。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6( 《超越选择提款机隔板》(Aids-3D,2012) )

类似Tumblr这样的图像共享平台的成功,在线图像被降低到社交网络的领域,作为艺术而生产的图像越来越少。互联网成为必然和平庸的现实,它不再是人们为了逃避现实进入的虚拟世界,而是做生意、付账单的地方,甚至让人想从中逃离。

网络技术创新的冲击下,艺术生产开始从网上退出。艺术家在线下创作基于软件的作品,试图回应艺术史和以市场为导向的艺术世界的轨迹。网络艺术越来越分层,作为一种灵活的审美语言同时存在于线上和线下。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7( 巴黎摄影师迈克尔·沃尔夫用谷歌街景探索这座城市 )

与互联网有关的艺术存在于网络之外,作品可以在网上、公共空间或者画廊里展示。在网络艺术的物质化过程中,某种意义上也解决了非物质化的网络艺术形式商品化的问题。

尽管如此,作为一名后网络艺术家,荷兰的马丁·亨德里克斯对自我和同时代人的定义不乏溢美之词:“这一代的特点是重拾对艺术基本可能性的信心,对物质性、抽象、意义、纪念性、表现主义、形式主义和艺术史等具有真正的、诚实的介入。这一代艺术家不再信服于关系美学、文献记录和作为知识生产的艺术的优先次序,我们宁愿满足‘自由艺术’的需求,然后再宣布它的合法性。”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8( 《九眼谷歌街景:巴西圣保罗市罗巴洛路、罗德里格斯·纳西门托路、四号线》(乔恩·拉夫曼,2013) )

艺术家采用一种新的媒介或技术最初往往出于理想主义,突破一个新领域并注入能量,之后很可能被同化到现有机构。但是,局限于技术决定论和电脑显示器界面,网络艺术与博物馆及当代艺术之间存在着冷漠的关系。当代艺术产业有自身的审美、理论历史和市场价值,漠视网络艺术渗入其中的企图。

2010年10月,纽约新博物馆举办由劳伦·康奈尔策展的“自由”展,至少部分地预示了网络艺术从浏览器向画廊的转变。展览探讨数字化当代文化背景下,互联网如何彻底改变我们的信息景观及公共空间的概念,通过虚拟和物质的合并,公共空间扩大到转变、混合的信息公共领域。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9( 《九眼谷歌街景:罗马尼亚伊尔诺夫县DC55》(乔恩·拉夫曼,2012) )

“当技术本身成为主题,艺术与技术的关联失败了。网络艺术在浏览器环境中制作,可能对于不痴迷电脑的人来说是奇怪的体验。”劳伦·康奈尔当时说。就像这场“后网络艺术”展一样,“自由”展也是引人注目地没有放置任何电脑,作品都是采用摄影、雕塑、拼贴画等传统形式。

以荷兰艺术家哈姆·范·登·多佩尔为例,他在“自由”上展出了《终极》拼贴画系列。一般来说,艺术家通过数字手段表达技术的文化效应,多佩尔一反其道,融合现实与虚拟世界,抽象拼贴中模仿Photoshop特有的审美并融入电脑技术的观念。他经常用复杂的设计和编程来创作作品,让物质返回数字形式,探讨它们的重叠及相互影响。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10( 加拿大网络艺术家乔恩·拉夫曼 )

在《终极》系列中,他借用像《失落的世界》、《金刚》这些用昂贵技术制造数字效果的好莱坞电影海报,从原有海报上移去图形元素,加入塑料、树脂、玻璃、喷漆等材料,拼贴画失去了原有的叙述及商业背景,完成一次媒介的转换。

在网络艺术社区,居住在蒙特利尔的加拿大艺术家乔恩·拉夫曼属于知名人物,他的数字媒体作品关注虚拟世界、自我认同以及高低艺术的崩溃。尽管如此,他不喜欢“网络艺术家”这个带有技术崇拜意味的标签,认为有种被减化到复古动画、混合俗气幽默和大众文化的感觉。

互联网成为平庸现实中的后网络艺术11( “后网络艺术”策展人凯伦·阿契(左)和岳鸿飞 )

他更愿意仅仅被视为一名艺术家,把自己的目标定义为试图“寻找虚拟世界的崇高性”。在他看来,早期的互联网是对一个巨大未知领域的探索,处在互联网已经成为平庸现实的后网络时代,一切已经大不相同。

“过去我们对未来有种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看法,未来被认为从根本上和现在不同。如今有种感觉,未来可能更加平庸,无非会有更多的APP应用程序和技术来调和及改善我们对现实的体验,我们已经生活在未来。”他说。

“后网络艺术”展中包含了拉夫曼《九眼谷歌街景》系列中的几幅照片:在巴西圣保罗巴洛路上,一个男人痛苦地倒卧在地上,一个穿条纹黑色上衣的男人蹲在他头部上方的位置,似乎正在和他说着什么。旁边还有十来个围观的男女,或站立或坐在马路沿上,以小孩居多。罗马尼亚伊尔诺夫县DC55铁路线上,一个男人正站在铁轨旁,他的白色手提袋放在不远处,四周除了广袤的平原风景之外空无一人。

《九眼谷歌街景》是拉夫曼的一个照片艺术项目,呈现他从街景博客和自己搜索中找到的一些美丽的或特殊的场景,由谷歌街景摄影车的九个镜头在世界各地捕捉,他已经出版了包含几百张照片的同名书籍。

拉夫曼喜欢网上冲浪,最初是因为失恋把他送入谷歌的虚拟街道。当那位女友离开他时,他意识到自己没有一张她的照片。他想起两人在意大利度假时,一辆谷歌车曾经从她面前开过。于是他花了几周时间,沉迷于从谷歌街景中找到一张她的照片。

谷歌街景项目的执行,一开始是漫长、艰巨的冲浪过程,他只是去那些自己想去的地方,主要集中在美国。后来他找到了一些技巧,查找谷歌车当天的所在地,然后跟随它找到新鲜有趣的图像,因为之后谷歌可能会删除一些异常的照片。他把图像用大尺幅的C-Prints打印出来,有了大量存档之后,就建立了“九眼轻博客”。

拉夫曼不是唯一使用谷歌街景素材资源的网络艺术家,也有其他人在做相似的事情。摄影记者迈克尔·沃尔夫从香港移居巴黎之后,发现巴黎的问题是它已经被拍摄了无数次,充满了陈词滥调的照片。他觉得与其自己走上街头,不如用谷歌街景探索这座城市。

何况在街上他在一个时间内只能看到一个地方,摄影车用它的“全视之眼”在同一时间看到多个地方。他的巴黎街景系列中,有幅出名的照片是一对在街上接吻的中年情侣,旁边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路人正在点烟。沃尔夫发现只要在网上浏览的时间足够长,可以找到交通事故、心脏病发作,竖起中指的摩托手、分娩的女人、垂死街头的人,各种难以置信的事件横切面。

美国艺术家道格·里卡德也是利用谷歌街景,构成他的《一个新美国图像》。他把谷歌车从美国小镇街道拍摄的照片作为重点,那是美国梦已经破碎或者不可能实现的地方,弥漫着一种既诗意又悲伤、缺乏安慰的氛围,就像罗伯特·弗兰克1958年记录美国社会的摄影集《美国人》的21世纪版本。里卡德说,发现谷歌街景对他来说是一种顿悟。“我感到一种相似的自由,好像我自己走在街头一样。”

拉夫曼认为谷歌街景很可能是摄影媒介的终结:“街景镜头几乎是看到一切、观察一切的现代上帝,但它不涉入历史,不作任何道德评判,只是用它的中性机器人目光纯粹地观察着。”

“当你发现自己在谷歌街景中,有种成为这个连接世界的大项目一部分的感觉,因为我可能是第一个凝视这一场景的人,还没有其他人凝视过。街景照片既壮观,又有点怪诞,如果说照片是人的记忆,谷歌街景是无人拍摄的照片,非人的记忆。”

一场对“后网络艺术”的调查

——访“后网络艺术”策展人凯伦·阿契

三联生活周刊:UCCA的“后网络艺术”是你和岳鸿飞第一次策展关于后网络艺术主题的展览吗?

凯伦·阿契:是的,这也是第一次由我们组织了一场对后网络艺术的调查。如今大家都在讨论网络与当代艺术的关系,但是艺术界对后网络的定义还是表现得非常谨慎。这次展览其实更像是一个回顾展,我们想把那些在后网络讨论中的重要艺术家带到这次展览中。

三联生活周刊: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网络/后网络艺术?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凯伦·阿契:我在大学本科的时候,有位同学创作基于网络的作品,这让我开始研究网络艺术,我当时在学习策展时间和五年文献展,发现有趣的是,还没有什么基于网络的艺术作品在画廊里展出。在那之后,我和许多在线社区的艺术家成为朋友,其中许多成为如今我们所知的后网络艺术家,他们通过物质媒介反映互联网无所不在的处境。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是如何为这次展览挑选作品的?

凯伦·阿契:我和岳鸿飞先列了一个我们认为是典型后网络艺术家的长名单,然后把它缩短到一个核心团体,他们最能代表展览中特定主题。这些主题被归纳为信息和影像传播、日常语言的新发展、后人类身体、激进身份认同、品牌和企业美学、数字绘画、网络基建等,多数参展作品涉及了一个或多个主题。

三联生活周刊:该如何理解你所提到的“后人类身体”?

凯伦·阿契:有后网络艺术家探讨人类与其他有机体、人造物质之间频繁的相互作用,更准确地说是人和机器、皮肤和化学物、主体和客体之间的接合面。就文化层面而言,历史意义上的当代已经被定义为“后人类”的黎明,新媒体理论家构想出新纪元图景,伴随人类社会新一轮演化而形成的“下一个自然”。类假肢设备介入人们对世界的经验,延伸乃至取代人们的原始身体,构成存在的新形式,这曾经是科学幻想,如今却毫无悬念地问世。

三联生活周刊:你会如何描述那些你熟识的后网络艺术家?他们与其他艺术家有什么不同?

凯伦·阿契:我觉得他们和其他群体的艺术家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不一样,但基本上充满好奇心,既是同质的又是异质的。

三联生活周刊:哪些是你非常欣赏或看好其潜力的后网络艺术家?

凯伦·阿契:赞赏他们是我策展工作的一部分,我花了15分钟浏览这次的展览作品,就意识到我应该重新撰写我的策展论文。基本上我欣赏展览上所有的艺术家,如果非要选择几个人,我认为几位新兴女艺术家的强劲势头令人兴奋,像奥德·帕莉塞特(Aude Pariset)、朱丽叶·贝娜维奥特(Juliette Bonneviot)、巴妮·罗杰斯(Bunny Rogers)、佩特拉·科特莱特(Petra Cortright)等等。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未来后网络艺术会继续繁荣还是成为昙花一现的现象?

凯伦·阿契:从媒体和市场兴趣的角度来说,我肯定这一现象会被纳入一些与之相反的新东西之中,比如自然触觉、手工制作等等,或者是“后后网络”,但是作品涉及的内容始终具有相关性,因为未来的技术发展会变得更加人性化,而我们对电脑和网上体验的具体细节仍然了解很少。

(文 /  钟和晏) 谷歌街景平庸互联网现实艺术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