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惠州:饮食中的古老春天
作者:王恺惠州的西湖静静地待在那里,似乎杭州的翻版,同样是苏东坡修建了堤防,隔离成了湖光山色的若干空间。不同的是,这里的温暖气候,使得四季温差不大,几乎没有春天到来的明显感觉。
缺了缓缓而至的春光,莫非就没有了春天的菜肴?并不如此。客家菜为主的饮食习惯,丰富得近乎满溢的物产,还有广东人什么都吃的勇气,使得惠州的春宴饱满而丰厚,几乎像是一桌无法消化的年菜。更为有趣的是,这里还有葛洪修炼隐居的罗浮山,春天里,那些丰富的菜肴中稀奇古怪的养生法则,或多或少传于远古的某些传统。
要做春宴,先找厨师。出乎意料的是,我们最终被推荐的厨师,是两位家庭大厨,全职主妇胡太和物业公司的崔先生,都是热爱做菜的人,家里都有大片的菜园,鸡鸭鱼都是自己家养殖,除了不太好养活的猪,他们都按照自己的法则为我们准备了一桌春宴。
而烹饪法,都是最传统的惠州做法,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种食法,最有味最丰美。
酿春:酿菜中的春天饮食
与家庭主妇逛菜市场,是了解一座城市饮食习俗的快捷也朴实的方法,我们和胡太一起逛菜市场,很享受,因为她买菜买得专业。这里的菜市场在某种程度上,更像平地铺张开来的巨大的药材铺,一切植物都被赋予了药物价值:大丛大丛的带着粗杆儿的枸杞叶,不像许多地方那样只吃嫩头;生地和熟地,堆在一起,和有着奇怪名目的五指毛桃并存;土黑丑陋,样子异常粗拙,感觉完全不能入口的土茯苓,都堆在摊上贩卖,可是胡太就喜欢挑选这些,许多是去湿药料,一个主妇要是没有备齐适合春天本地气候的煲汤料,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合格。
更因为她家在郊外有大片田地,种了大量青菜,不施化肥不用农药,足够满足日常消耗,缺的也就是这些野菜、药材。
她选择了枸杞叶、生熟地,买了炖汤的母鸡,白切鸡要用自己家养的,这种外面采购的母鸡用来炖汤不吃肉;买了满满一篮水产:一种叫黄鱼的小河鱼,大量的河蚬,遍寻不到的三黧鱼从外地调来,有人直接送上门,因为这也是过去春季食用的鱼类。而另外一种叫“春水蓝刀”的小鱼,则委托给了江边的渔民,看他们今晚能不能打捞到,捞到则送往家中,此菜寄托于运气。
家里日常吃的水产不够野生,也不够当季,这是这桌春宴最让她费心的事情。
外地吃枸杞叶,只选择头部,称为枸杞头,清而苦,是春天的妙馔。可是惠州人总觉得只有自己吃得正宗,连梗一起食用,因为清热去湿,正适合这里多雨的春天。她买这些,是准备做惠州“酿春”给我们品尝。酿春的汤底,一定要是春天的枸杞梗来熬成。
这道菜,不是今晚的大菜,可却是春意盎然的一道重要菜。说来奇怪,客家人善于酿菜,把猪肉馅塞进豆腐、青椒和茄子。在香港,这几样加以油煎后成为流行的“煎酿三宝”,前些年有部喜剧港片就叫这个名字,可见此菜的知名度。可是“酿春”,在别处都看不到,只有此地流传。
所谓酿春,是把肉馅塞进鸡蛋或者鸭蛋黄里,慢慢地填充,保证蛋黄不散。这就需要酿者的技术,这道菜,流传度不广泛,局限于惠州,甚至郊区就少人制作。关于它的来历,没有人说得更多,也许得之于某个传奇厨师的创造?现在惠州人吃得也少,只有重要场合才制作,包括家人生日。家中的某位能干人上灶,手拿青竹片准备酿春,家里人识趣地退开,坐看大厨忙开了。
先在做了十几年惠州菜的高燕来手底下看到酿春。他是地道的惠州人,早年在东江上跑船,跑了12年的船之后,厌倦了,就上岸做了厨师。他热爱的是民间土菜,从前在船上就爱自己做着玩,别人越嫌弃繁琐的菜,他越是要骄傲地制作出来。他的大厨房,历年积攒下来有不少好菜,比如久煮还嫩的猪红汤、阉鸡粥、盐焗鸡,包括各式点心,酿春只是其中之一,现在不少饭店嫌酿春繁琐,已经废弃了。
摘掉叶片的枸杞梗活像芹菜,同样水嫩,可是苦味更显著。这个梗一定要保留,用枸杞梗煮汤,汤色碧青,然后再把酿好的“春”放进去,慢慢煮熟,称为“养熟”。
老实说,我就是被“酿春”这道菜名吸引到惠州的,如此别致的名字,真要在菜碗酿制出春天?后来才知道,惠州人的语言系统中,蛋发春音,所谓酿春就是酿蛋。想象跌到平地,好在酿春的制作,看起来也是颇为漂亮的。
高燕来用大碗装敲好的鸭蛋,他说鸭蛋鲜香,蛋黄又金灿灿的,胜过鸡蛋。别人喜欢用青竹片挑开蛋黄的外膜,他仗着自己技术好,用竹筷子,把刚剁好的掺杂了蘑菇和木耳的馅料顺着筷子尖儿往里面填,几下子就把蛋黄戳涨了一轮。力量正好,蛋黄还是好好的不散开,隐隐约约看见红色的肉馅,据说他最多能酿进去二两馅,蛋白蛋黄还是各自完整。
按照高燕来的说法,这就是一件“急不得也快不来”的事情,包括煮的过程。整个蛋放进锅里,不能用大火,也不盖锅盖,就用小火慢慢煨熟,一定要加上纯绿豆粉做的粉丝,晶莹地垫在鸭蛋下面。最后的工序,是撒上切碎的枸杞叶,整个汤,讲究的是清鲜——广东人的饮食系统里,鄙视滚汤,也就是只稍微煮了煮的汤水,在他们看来北方的汤基本不算汤,可是在酿春这道菜式上,他们倒是让步,滚汤也可以接受,也许因为枸杞叶的绿,蛋黄的金和那点若隐若现的肉馅的红,若是放在老火靓汤里就都没有了颜色。
惠州有位语言学者告诉我,之所以把蛋叫春,他觉得也有春天万物生发、植物出芽、动物发情的背景,“蛋就是动物发情的产物嘛”。尽管不通,可是听起来也还好,于是那碗漂亮的酿春就成了惠州人重要仪式上的大菜,真是漂亮的菜。
胡太却没有如我们所愿做好酿春,也许是因为准备招待我们的春宴太繁杂,所以她只是简单地做了蛋角。就是将鸡蛋做成蛋皮,然后把事先煮熟了的肉馅包裹进去,和长三角一带的蛋饺很相像,只不过也用上了枸杞梗的汤和切碎的叶,还撒上大量自己家菜地里种植的细碎的小香菜,简直又是一盆观赏菜。她解释说,这道菜,除了营养,还有个好意头在,酿春而春生,代表一年的欣欣向荣。
虽然这是一道汤菜,可是几乎没人这么觉得,主人另外煲了胡椒猪肚鸡汤,在她看来,这才是喝的汤,去湿养胃,在岭南潮湿阴冷的春天里,这个汤确实养身。
她准备的这桌春宴,在几道酿菜中,酿豆腐才是主角。这道菜,在整个客家文化里比比皆是,家家都有,可是她酿的豆腐,确实鲜美。用的是最传统也是最家常的办法,当地的盐水点的豆腐,切成小块,上面划缝装进馅料——猪肉剁粒,加上她早上在菜市上买的鲜鱼拆出来的肉混合剁成馅,然后再掺少量的咸马鲛鱼粒当调味料——整个菜就不再添加咸味了,突出的是清鲜口感,很多人喜欢用酱油来烧这道菜,她却一概废弃,只清淡地用大火蒸出来,最后撒上胡椒粉和葱花勾的薄芡。
现在的酿豆腐,有无数创新,包括馅料,她说自己选择的是最家常最传统的做法。
她的老公说,因为自己吃的“腌煎”——又一个似乎熟悉的古汉语词,他们解释说是挑剔的意思——所以导致了太太烧得一手好菜,否则不好意思请人来家里吃。这道酿豆腐,确实是家味,比起馆厨味道清淡了许多。正是这种清淡,保存了食物的原本味道。
春水里的活物
胡太准备的春宴,主要的菜肴还是春天的水族:惠州城被东江、西枝江环绕分割,中间是西湖,水产一向是大宗。现在西枝江污染,只有东江的水产品好吃了,有经验的惠州人一看鱼的外观,就知道是东江还是西枝江的,胡太说,她挑选的鱼,都是那些骨头硬的,这样才能保证其是江鱼,肉质细活。至于是东江鱼还是西枝江鱼,买多了,她也能轻易地分辨出来。后来我才发现,是因为她常年采买优质的东江鱼,不心疼价钱,熟悉的鱼贩,自然会挑选最好的给她。
下午胡太在家准备,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坏消息,寻找“春水蓝刀”的渔民说运气不好,没有捕捉到多少,所以今晚少了这道菜。过去这是惠州家庭春季常备菜,惠州在江海交汇处,大量鱼群到了春天洄游,在东江和西枝江里产卵,形成鱼汛。“蓝刀”这种小鱼通体雪亮,像小刀,脊梁偏偏发蓝,每年春天涨水时候,自成蓝刀鱼汛,在江里像有股潮水般快速移动,过去的渔民几乎张网捕捞就能收获满网,炸来下酒,最是美味。也有人煎后放酱油和糖红烧收汁,相当鲜美。可惜,这仅仅是以往的情形。今天就没有机会吃到这种名目极为应景的小鱼了。
不过好消息总是随之而来:已经在东江绝种的三黧鱼倒是从远在惠州之外的北江找来了,最近几年,东江上游修建了堤坝,以往三四月像报汛一样来的三黧鱼、黄鱼都少了踪迹。三黧鱼是一种味道特别鲜美的鱼种,鱼鳞厚,刺多,也是从海洋洄游的鱼类,与传说中的鲥鱼颇有相似性,甚至烧制时不去鳞也类似。
惠州的老厨师都知道,秋吃鲤鱼,冬吃鳊鱼,三四月的春夏之际,则是三黧鱼和黄鱼的季节,我们面前的三黧鱼,鱼鳞光泽白亮,感觉新鲜得像刚出水,也确实是主人的盛情,前两天就开始准备,广泛在附近地区撒网传消息,终于有人在当天早晨捞到这条野生三黧鱼,下午通过鱼贩送到家中。价格贵还在其次,心意难得,主人是半退休的地产商人,因为喜欢吃,所以每月都会集合周围的朋友们来家中饮食一两次,也是因为外边餐馆吃不到这么精心的菜肴。席间讨论菜的做法,展示自己收藏的古玉,顺便再泡几轮茶,每宴,均浑如古人。
三黧鱼烹饪的基本方式是清蒸,可是女主人觉得刺多,采取了另一种传统烧法,用当地苦瓜和三黧鱼红烧,烧后的鱼,刺会软化。这鱼虽刺多可脂肪厚,包括鳞片里都是鱼油,经得起长时间烧制。除了三黧鱼,江中的黄鱼也堆了一脸盆,这鱼虽然也日渐稀少,可是相比三黧鱼,还是比较多。这些黄鱼只在尾部剪口,每条都保留除鱼肠外的内脏,说连内脏吃,回味会“甘”。
大盆尚未入锅的黄鱼看上去非常惹人食欲,当地人习惯炸后用盐和花椒腌制下酒。三黧鱼唤起的是尝鲜的梦想,因为很少能吃到;可是这黄鱼,勾引的是熟悉的口感,焦脆的小江鱼是许多生长在水边的人们的基本食物啊,萌生直接的大吃一顿的欲望。
值得说的是,这黄鱼并非北方人民包括长三角地区的人们所说的海中黄鱼,只是鳞片发黄的一种小江鱼——果然,刚出锅的酥香感特别惹人,因为是家庭厨房,所以也不犯忌讳,直接在装盘前就捞起来往嘴里放,是一种特别熟悉的家常味,加上了不太熟悉的鱼香——这方水土的鱼,就是这里的味道。
三黧鱼在大锅里咕嘟,旁边的苦瓜都变了颜色。本地苦瓜不苦,是一种清鲜食材,加上肉厚,因之切片炒制的少,煮食居多。主妇让我尝味道,饱含了鱼油的苦瓜有种厚实感,远比一般的食材要特殊,因为吸收了鱼鲜味,更加好吃。如同一切的荤素搭配法则,二者交融得好,素菜往往胜过了荤菜。后来这道大菜端上桌后,苦瓜倒没有在厨房里吃的那种热烫鲜美的感觉了,不过三黧鱼果然好吃,鳞片和鱼肉一起入嘴,并不细嫩,倒是鲜而筋道,说自己口味挑剔的主人很高兴地尝着,说这是他喜欢的江鱼口感。
胡太遗憾的是自己的蚬肉没有做好。因为今天菜多,来不及自己拆蚬肉,所以少了最重要的一道配料——拆蚬时候的汤汁。
在河海交界处居住的居民都熟悉蚬,这大概是最廉价的河鲜了,一铲河沙里,就有无数的新鲜的黄壳蚬,东江过去盛产此物。当地甚至有不少蚬壳堆积的遗迹,几米高,几平方公里长,可见食蚬的历史够长。
胡太今天忙碌,结果就在市场上买已经剥壳的现成蚬肉,害怕原料不够,足足买光了几个摊,饭桌上有人笑话她,说她这点蚬肉就得用上几乎百斤连壳蚬了,这道看起来简单的菜原来也大费周折。她惯常的做法是用来炒老油条,虽是家常菜,也是典型惠州味道:当地油条在和面时加蒜茸,有股浓郁的蒜香,加上比较松软,可以充分吸收蚬肉的鲜汤。
一般的做法是,炒蚬肉时候,边炒边加入剥壳时烫蚬所出来的汤水,整个菜会浓郁水润很多。胡太一直在埋怨自己不该偷懒,少了自己拆壳的过程,也就少了蚬体内的鲜汤。家常菜看似平常,其实也有章法,民间厨房有自己的精细度,那点滴的省事,可能就会带来一串想象不到的后果。尽管我们吃得已经极为满足,可是她还是在不停念叨着。
这桌春席上光河鲜就有三道,还有一道春韭炒东江河虾,女主人虽然预备了,可能觉得过于平常,没有上桌。其实春天正好韭菜疯长,这是一道当地家家户户都有的家常菜,应该也好吃。
会不会河鲜过多?男主人说不算多,古老的城市有自己的食品系统,既然时令,多吃也无妨,我们这桌算上他的朋友共10人,吃到的都是最典型的春天的食材。
高燕来也准备了春天的几道和鱼有关的菜,其中一道鱼白汤,特别能显示餐馆菜的水准和能力,一般人家无法完成。他用20多条大公鲫鱼的鱼白和熟地煲了一个上午,成就了一锅奶汤。这是为我们贮备的特殊菜,一天餐馆里所杀的鲫鱼,鱼白都在这锅汤里了。
鲫鱼不是上品鱼,在胡太的家宴里,就看不到这种鱼。可是餐馆不一样,要迎接顾客,首先还是要物美价廉,这个季节的鲫鱼肥美,母鱼带子,公鱼带白,都是春天的恩物,高燕来不少菜都是采取寻常材料,做功却复杂,成就了自己的招牌。比如他拿手的阉鸡粥,就是选用当地阉好的鸡,特别肥大细嫩,和粥一起煮食。那鸡肉下锅前稍微腌制,肉很咸鲜,确实是当地名食;而下脚料的鸡爪,则被他攒起来,十几只特意煮一锅鸡爪粥,给熟客食用,和鱼白汤一个意思。粥里的鸡爪又肥又大,吃起来有饱满感觉。
鱼白汤浓于一般的煲汤,高燕来说自己一点油都不放,甚至佐料都没有,就是要这个效果,汤虽然没有盐,不过药材的香味成就了另一种味觉体系,据说吃下去大补。这又是惠州饮食的一个传统,重视滋补,起源于罗浮山地区的道家传统。高燕来带领我们去他熟悉的山里人家找食物材料,确实与外界参观团不同,几乎每道菜都讲究来历:比如野生的小黄鳝用来红烧,是补充气血的;出水就死的黄尾鱼,则是养正气的好材料,一定要红烧,才能蓄积体内的气息。甚至最普通的芥菜,在罗浮山也是与众不同了,这里出产的芥菜是用来煲汤的,名字也改成了罗浮菜,说是只有这里的出产才可以入汤,入口后无渣,特别适合清补,能滋润肺部。地方主义哪里都有,具体到食物上,就是说自己家乡的好,但是,我所见过的惠州人更特别,每种食物材料都精心划分,具体的烧制方法也各有不同,背后还有一套庞杂的养生说法做后盾,他们对食物有种贴心的热情。
包括哪里都见得到的梅菜,在惠州,也格外被自豪地吹捧:这是我们这里才有的菜。我怯生生地问,梅县不也有梅菜?绍兴不是也有梅干菜?他们一挥手:哪里能和我们的比。
梅菜的春天
原来惠州还真有“中国梅菜之乡”的称号,还是1996年国务院授予的。梅菜是这个城市的标准菜肴,获得了当地人的倾心热爱,显然也是因为这里的梅菜有着长期的种植和食用的历史。
传说中“梅菜扣肉”也和苏东坡有关,也算惠州的“城菜”。不过这种菜肴,附会到古人身上也没多少意思,苏东坡关于惠州饮食的记载,不在肉,在荔枝;他还提到过羊肉,说是去晚了只买到羊骨,颇见流放期间的窘迫。附加到他身上的梅菜扣肉,想来也是不经常食用的菜品——当年这里还是南方荒蛮之地,能有多少吃的?
之所以成名,还是因为惠州的梅菜,是真的吃法丰厚。
春天,正是惠州梅菜上市的时间,不少地区有春天吃腌菜的传统,原因是当地春天菜蔬不多,可在物产丰富的惠州春天吃梅菜,纯粹是当地人为了尝鲜——腌菜也有鲜美的。
那天跟胡太上市场就被梅菜的摊位唬住了,各地的腌菜也见过不少,可把腌菜卖到极致的,大概还是惠州吧。随便一个梅菜摊,都有数十种口味不同、腌渍程度不同的梅菜,淡的、甜的、咸的,青绿的、金黄的,彻底干燥的,简直是个梅菜展览架。整个菜场逛下来,就算是个梅菜的秀场。
胡太却都不购买,原来害怕市场上买的不对口味,她们家的梅菜,是在盛产梅菜的矮陂定点定做的。当地是惠州梅菜的发祥地之一,水源很丰富,秋冬之季,晚稻收成后把菜苗种下,40天后开始收成,然后一定用当地的海盐腌,用薄膜盖住发酵,之后再晒再腌,根据大小口味进行分类。甜梅菜要另外加糖,这样才能酿出色泽普遍绿中带金黄的梅菜。胡太说,她喜欢甜的,因为烧肉时候,自然带些甜香,不用另外放糖。
当地人还是习惯用药理来讲究梅菜,说是不燥不湿,特别清甜。最经典的还是梅菜扣肉,双方相得益彰——梅菜吸油,肉则吸取梅菜清香,想到马上就可以吃到最正宗的原产地梅菜扣肉,还是有点小兴奋。胡太用五花肉先上锅煮之,然后趁热在皮上抹酱油,之后放进滚烫的花生油锅,再入水泡软,随即再切片后炒,并且还要蒸,极为繁琐。我也没耐心看,想来想去这种加工只是想促成肉的软烂,这样才能和梅菜的味道融合,设想中肯定味道不错——没想到,最后端上桌的梅菜扣肉却与我们常见的不一样:肉并不酥烂,而是微有嚼头,一块块被梅菜包裹着,必须配合梅菜一起入口,才不觉得肥腻。主人很自豪,说这才是惠州的最正宗的梅菜扣肉,肉里的油是走完了,一点不腻——不过我还是习惯吃更软烂的。话说回来,这道菜里,梅菜是真好,金黄色,油润而清香,并不像印象中的咸菜,完全是可以空口食用的菜肴,一改我对梅菜的认识。
后来在崔先生家里吃到更家常的梅菜肉饼,又对惠州的梅菜加深了认识。崔先生是一家物业公司的老总,有天然的优势:把整幢房子的屋顶当成了自家的菜园,两个老太太被请来帮手,不仅在厨房打下手,重要任务是照顾这片菜园。屋顶上有大面积的水池,养鱼养鸭子还有乌龟。并且移来了许多的养分土,供大量的菜圃使用,一年四季的菜都全了,没有想到在惠州市中心能有这么一片空中菜地。
他热爱做菜,家中厨房的大锅和食堂炒菜锅一致大小,据说只有大锅深锅才能出好菜。更讲究食材,自己种菜的结果,是天然就知道到了什么季节,该用什么材料做菜。厨房也在楼顶,外面就是菜地,他告诉我,到了这个季节,前些天还在吃的小青菜就是不好吃了,白菜也被放弃,干脆就不摘,让其烂在菜圃里做肥料。现在是春韭和芹菜的日子,“不时不食”,在他这里,是每日遥望自己家的菜园子来确定的。
当然他的条件与众不同。
崔先生有种气定神闲的状态,每天17点准时做菜,请大帮朋友来吃,热闹,反正也不缺这点菜钱,外面的饭局完全谢绝,觉得不好吃,且自己家里更放心,连花生油都是自己榨的。一道油炸江里的凤尾鱼,大概是今晚少数几样在外采购的食材。因为现在到了吃凤尾鱼的季节,炸酥了,上面撒花椒粉末,和胡太的黄鱼做法类似,惠州的家常烹饪,说起来花样不多,重点还是食物的来源,新鲜是第一位。
炸完鱼,开始剁肉,准备梅菜肉饼,用刀背在那里细致地剁,不能让筋完全断,那样吃到嘴里就不劲道了。这和扬州人制作狮子头的办法类似,剁好后的肉混杂进去切碎的梅菜末,搅好之后上锅蒸,说简单也真简单,他也喜欢甜梅菜,因为清淡。满满一盘肉饼不用另外加调料,完全是靠梅菜的甜香。
大锅分两屉,上面是梅菜,下面是更需要猛火的腊猪头肉,这道菜也是家庭生产,自己养的猪,杀好了阴干,不能见太阳,一冬下来,正是吃的时节。一般用来做煲仔饭,他今天蒸来是为了我们尝鲜,嚼之有股糯香感,用来配在米里,应该更好。
还是梅菜肉饼好,好到我几乎忘记了满桌别的菜肴。因是家常菜,主人几乎没有着力推销,人人顺其自然地夹了一块放在饭上。其实空口吃也香,梅菜不咸,又有腌菜独到的芳香,一盘子瞬间就被消灭了。比起精心制作的红烧全猪、碌鸭(碌,一种小火慢慢焅熟的制作方法),都要吃得干净,家常菜之所以能随时出现在餐桌上,还是在于味道系统的实在,有种平铺直叙的食物美学观点,总是相处,也不厌倦。
萝卜和满桌春点
所谓烧全猪,是选择猪内脏的各个部位,外加猪肉进行红烧,这是主人做的最精心的一道菜,准备了许久,最后上桌是把烧好的各个部位切件加热,上面浇浓厚汤汁,这道菜依稀有中原菜肴的影子,和惠州注重清淡的饮食体系不尽相合。后来才知道,这道菜是年菜,确实有可能是客家菜保留的老祖宗的年节仪式——主人让我们这日吃,并不完全是为了上面的肉,而是为了下面垫着的萝卜。
与北方气候不尽相同,这里的气温实在不会太低,可是蔬菜的长势和好吃程度,却与北方相差不太大。从入冬开始,惠州人开始吃萝卜,因为萝卜水分充足,又是清火降火的食物。一直吃到春天,这是这种蔬菜的收尾季节。原来春天不仅要吃那些萌生的植物嫩芽,也要把即将结束的植物块茎吃个饱足。惠州的春天,事关萝卜的菜和点心空前的多。
这猪肉下面垫烧的萝卜,切块非常大,足足有婴儿巴掌大小,因为吸收的肉汁很多,有股丰腴的香。不过还是能辨别出萝卜自身的质地,按照惠州话说,就是回甘——形容茶汤的专业语汇用在这里,却不算过分,甜美不是外加的,就是自己携带的。
这种快过季的蔬菜,在这时候产量并不降低,反倒是多,怎么消化?细细研究起来,惠州的萝卜,在春天几乎进入了全面的食用期。各种咸点心里,一定要有它的影子。想起了胡太给我们准备的主食濑夹,大片的萝卜和晒干的小海虾煮成汤,还在里面加上芹菜末和肉末,比外面销售的要讲究,浓浓的一大碗,是熟悉的北方冬天的汤羹味道。
在这里却是春天的下午点心。主人往往炖好这锅汤,到了下午有点小饿的时候,往里面加在锅边烫熟的面片或者米粉片,热热地盛在碗里,不太饱,吃了很舒服。据说起源是乡下亲戚来城里走亲访友,因为天黑前要赶回家,下午三四点钟,城里的主人一般会煮这么一锅半点心半正餐的食物,让亲戚吃了再回家。不过想来想去,大多数人吃它的用意,关键还是趁萝卜下市前,尽量消耗掉,美美地吃上一次。
罗浮山的萝卜大而甜。山民们摘来野菜,主要是野筒蒿、野芹菜,简单清炒,就是一道菜。他们解释,这个季节,说是蔬菜多,可是并没有那么繁盛,所以地里的野菜也尽量利用,和盛产的萝卜混合,是道好菜——还是当地的系统,要清淡,要养生,但是不能是一味地淡,要淡而有多种味觉。
与萝卜有关的,还是点心居多:把萝卜擦成丝,混合上刚摘的野芹菜末,还有虾米,包裹在面浆里下锅炸,是惠州当地最著名的小点心“阿嬷叫”——说是炸点心的师傅怕油溅出来伤到围在锅边的孩子,所以欺骗他们说阿嬷叫他们,快走开一点。这个故事倒是很写实。看到高燕来炸这种点心,确实油花四溅,在油温中,白萝卜和虾头混杂在一起的香气开始散开。
如果说这种点心偏于冬季,那么艾角则肯定是春天的食物。所谓艾角,是用掺杂了艾绒的米粉团,包裹咸鲜的萝卜丝食用。
春天食艾,是许多地方通用的食俗,可现在野生艾越来越少,不少区域用别的绿色植物来代替艾草的颜色,惠州倒是不缺,各品种的艾,都被广泛食用。有野外的大艾,和江南五月端午使用的艾类似;也有野生的小艾草,开满小花,味道浓烈,在手上一搓,满手绿。
这种小艾,是制作艾角的好原料,把它晒干然后打成绒,与糯米粉和米粉混合在一起,成为制作艾角的原材料。按照道理,这种艾绒一年四季都有,可是惠州人还是喜欢在春天吃到艾角,这种时序感,似乎长在那些在老城市居住的人们的身上。
在惠州的老街上寻找到的老糕点铺,连名字都没有,老板邱瑞国却是奉行着按照节气做糕点的惯例,正在抓紧做艾角,用艾绒和米浆混合沉淀的团子,是深深的绿,并不鲜亮,可是实在。他是惠州城里少有的什么食物添加剂都不用的老糕点师傅,所以老顾客也多,默默等他做好,一买就是几十个。他用艾团包上制造好的馅料:和阿嬷叫类似,不过更多材料更充分,除了渍过的萝卜丝外,他在里面加了木耳、腐竹和芹菜末,还有淡水虾干,包好后的艾角呈墨绿色,不能马上食用,要回家用油炸,或者用开水煮熟,这大概是惠州人最熟悉的春天的滋味了。许多惠州人离开家乡几十年,最想念的就是艾角。
除了艾角,他还做发糕,用惠州出产的黏米磨成浆,发酵一个晚上后,加上白糖,然后装在小碗里,一个个蒸出来。上面自然会豁开口,非常蓬松,用手按上去,很快又会弹成原来的形状,他再用花红磨成的粉末在上面盖章,形成一朵朵小红花。不用色素,是他的原则,这两个糕点红绿相间,是惠州清明时节最应景的食品。他的店开了有20多年,也不想做大,因为够吃够用了,很多人要他多做一点,他也不肯。太累,他不想挣不属于自己的钱,这倒是惠州人的某种状态,悠闲的生活比较要紧。
不过最有趣的惠州的春季点心,并不出在街面,还是出自人家。虽然准备了一大桌菜,可是胡太还是兴致勃勃要给我单独做道点心,名字是“补天穿”——离开这里肯定吃不到,这是一道用于祭祀,让春雨不再连绵的食品。
岭南的春天,往往伴随着雨季而来,整天雨淅淅沥沥的,这时候,人们就开始祈祷雨停了,据说“补天穿”是一种古老的祭祀活动,可是现在很少有地方还在举办,只留下了这道也叫这个名目的点心,用糯米混合粳米粉,在油锅里烙成焦黄的薄饼,里面裹上花生芝麻的碎末,切成小段食用,我刚吃了一口,就被主人要求停下,因为还有庞杂的春宴等在后面。一大桌的食物,显得惠州的春天,真是殷实得太过了。(感谢深圳紫苑茶馆陈悦诚的协助) 美食烹饪技巧惠州梅菜扣肉春宴梅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