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之城”印象

( 12月3日，美国底特律市长戴夫·宾宣布，联邦法官洛兹裁定，因负债严重，批准该市破产保护申请 )

12月4日凌晨，美国汽车城底特律宣布破产，在这个时间节点，本刊记者搭乘达美航空DL188航班飞往底特律。短短几天的所见所闻可以概括为：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想象之外。由于数据的滞后性，终裁和实际经济实情相比，“破产之城”的现状并非想象中的“悲惨世界”，一些乐观的当地人甚至表示：底特律最坏的时候或许已经过去。

希拉·布鲁克斯（Sheila Brooks）是达美航空的服务员，她的家就在底特律，和她聊起破产之说，希拉一点也不惊讶。她告诉本刊记者，今年是她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第42个年头，以她的年龄，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奶奶级的空姐。这么多年来，希拉先后在多家航空公司服务过，飞过的航班不计其数，在她丰富的阅历里，有一些记忆是与经济景气指数相关的。“航空业跟经济是否景气联系非常紧密，好的时候，商务舱几乎是满员的，现在的情况，特别是最近几年的确不是很好，最糟糕的是2009年经济危机最严重的那段时间。”12月4日那天DL188航班的上座率证实了希拉的说法，商务舱的上座率不到一半，即便经济舱，也有很多座椅空着。但几天后，搭乘同一架飞机返航，底特律飞回北京的航班居然座无虚席。

身为底特律居民，不仅是这个城市荣辱的见证人，也是兴衰的亲历者。在希拉的讲述里，“破产之城”是个沉重的话题，毕竟，这里有她和她的家庭太多的记忆。“其实我儿子原先也是记者，但他不在底特律工作，现在他在另一个州从事旅店业，现在是酒店经理，一个不大的酒店。”听上去希拉不太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她告诉我：“或许我的丈夫更适合谈论这些，他出生在牙买加，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曾经在汽车行业工作过很多年，他给汽车公司做技术咨询工作。早些年，底特律工作机会多，待遇也好，我们用多年的积蓄购买了一处房子，算是置业吧。我们的房产距离底特律市中心不算太远，那个地段本来是不错的，但遗憾的是遇到了经济危机，之后这几年房价不断下跌，想要出租就更难了。现在，我丈夫还经常后悔当时买房的决定。”

底特律与加拿大的温莎市隔河相望，这座依靠制造业起家的城市曾经进入美国城市排行前五，如今已经快要跌出前20位，《福布斯》杂志还曾经把它评为美国最悲惨的城市。

城市排名是抽象的，到某一具体坐标，时空反差就更加触目惊心。在底特律高地公园附近，有心的摄影师将1916和2009年进行对比拍摄：1916年是一张黑白资料片，傍晚时分，马路便道上下班的工人摩肩接踵，照片地点曾经是福特汽车生产线所在地。相同地点，2009年的一张照片与旧日光景呈现出强烈反差，照片是彩色的，但画面却是荒凉的，当年人头攒动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同样手法呈现的还有伍德沃德大街，那曾经是底特律市的主干道，每天都充斥着川流不息的有轨电车和熙熙攘攘的行人，上世纪20年代，世界上第一个三色交通灯就是在这里投入使用的。如今这条大道上，旧时的商业大厦依然矗立，但已经废弃了，橱窗空荡荡的，如同一个荒芜的电影外景地。

( 美国达美航空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正在检测喷气式发动机 )

53岁的戴维·劳伦茨（David Lorenz）是美国密歇根旅游局的二把手，中等身材、修剪有致的胡须加上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彰显出他的美国知识分子气质，大学毕业后，他做过公关，做过电台记者，在他看来，多数人对旅游的理解是吃喝玩乐，而他理解的旅游更多应该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以及历史的交流。所以，在他的解读里，“底特律的今天根本就是历史的必然”。

底特律地处北美五大湖区的黄金水道，水上交通给铁矿石运输提供了便利，足够的水源为钢铁冶炼提供了保障，自1899年建立第一座汽车制造厂起，这座城市的命运便与美国的汽车工业紧密相连。1903年，福特在底特律创建了第一家大规模的汽车生产厂；1914年，福特的世界上第一条汽车生产流水线投入使用。全盛时期，底特律是全球最大的汽车制造中心，仅通用一家公司在此就有35家工厂。自1954年起，通用汽车曾36次荣登美国500强企业榜首。汽车工业给这座城市带了巨大的财富，“那时的底特律被称为‘美丽的巴黎’，不仅有大把的工作机会，而且收入颇丰。曾几何时，底特律是全美国各种高档别墅密度最大的城市，‘二战’之前很多年，美国首富一直来自底特律。这段历史在今天还有很多痕迹，比如，那么多废弃的旧别墅”。

汽车城造就了不少亿万富翁，但同时也因为早期劳动密集型的汽车工业需要大量人工，客观上也造就不少贫民窟。很多时候，大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底特律也是美国破坏最严重的城市。1967年底特律爆发大规模种族骚乱，数十人在流血冲突中死亡，数百幢建筑被烧被损，三大汽车公司被迫停工。“究竟该如何描述这场灾难呢？”1967年的美国《新闻周刊》中曾有这样的评论，“底特律的辉煌时代结束了，这个城市已经走上了下坡路。天黑以后，这里就变成了空城，你只能看到中产阶级们的汽车尾灯，他们带着在这里赚的钱，到郊区去消费。每个月都有近800处房产被闲置，加入已经不计其数的废墟。”

事实上，底特律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鼎盛时期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底特律工会力量十分强大，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的总部设在底特律，该组织一直致力于为汽车工人争取高工资和高福利，使得美国汽车业人工成本居高不下。汽车市场的扩大，福特和通用汽车开始在全国和世界各地建厂，以降低成本。渐渐地，随着汽车生产基地迁移，底特律人口不断外迁。上世纪80年代，随着石油危机爆发，汽车业受到重创，高油耗的美国车遭遇了价格低廉又节约能源的日系车挑战，大量工作岗位蒸发。进入新世纪，严重依赖汽车业的底特律又遭受了金融危机的冲击，汽车业的萎缩让底特律失业率、犯罪率大大上升。

劳伦茨把已被判刑的前腐败市长基尔帕特里克称作是一个“贪婪且好大喜功的家伙”，提到这个名字，他的语气里充满愤怒。在某种意义上，基尔帕特里克的腐败加速了这座城市走向破产。“很多年来底特律的人口一直处于下降状态，现在的人口大概只有不到70万人，但在基尔帕特里克时期，很多城市规划发展项目都是按照250万人口规模来做，不是这帮家伙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家底，而是工程做得越大，他们从工程中贪到的好处就越多。”基尔帕特里克的任职期是2001到2008年，这位当年的政治明星也是底特律历史上最年轻的市长，基尔帕特里克今年10月获刑时，年龄不过才43岁，他被指控犯有20余项罪名，其中包括敲诈勒索，最终获刑28年，是美国州级地方官员因腐败罪名而受到的最严厉惩罚案例之一。

有毁灭就有新生。美国密歇根州州长瑞克·斯奈德今年10月带队前往中国推介旅游，其中一个重要景点就是代表工业革命历史的亨利福特汽车博物馆，这只是“拯救底特律”计划的一小部分，更大的计划包括底特律与中国汽车业的合作项目，据说底特律已吸引来自上汽集团、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以及长安、吉利等中国汽车品牌的投资。

“有人毁灭一个城市，就会出现拯救和重建城市的英雄。”劳伦茨告诉本刊记者，类似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正在底特律上演现实版。库克镇是底特律的老区之一，过去无人问津，人们只是在去老虎队体育场观看棒球比赛时才会路经这里，但自立的库克镇居民在没有大公司投资的情况下，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引人流连的地方。当然，拯救城市需要资本输血，底特律的传奇里，有买下了30多个空置了几十年的楼盘的“投机商”，装修完毕后已经全部出租了出去；有实力的公司则买下市中心的许多建筑，包括停车场、摩天大厦等，将它们重新盘活起来，上万人因此获得就业机会……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祝福底特律。

飞出“破产保护”的阴影

在达美航空公司的发展史上，“破产”曾经是一个关键词，由于燃油价格上涨和劳动力成本过高，公司连年出现巨额亏损，被迫于2004年9月14日进入破产保护程序。庆幸的是，故事的结尾以喜剧收场。2007年4月30日，在经历长达19个月的破产保护后，达美航空公司凤凰涅槃，凭借成功的重组并获得盈利，终于退出美国联邦《破产法》第11章的保护。

根据当时披露的申请文件，达美航空的承诺包括：准备通过破产程序重新编组机队和航线网络，目前服役的11种机型将减掉4种，在大型飞机不能盈利的航线上启用小型支线飞机。与此同时，公司还向飞行员工会提出了工资及福利削减计划。

在法院门口卸下沉重财务包袱——劳动力成本、养老金缴纳义务、飞机购买订单等，重生后的达美轻装简从，再度起飞。2008年10月29日，达美航空以28亿美元收购美国西北航空公司，那桩大手笔的合并后，达美航空一度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航空公司。

12月9日，达美航空公司副总裁约翰·菲克沙克（John Fechushak）在底特律机场接受了本刊记者采访。窗外，带有三角标志的达美航空公司的飞机频繁起降，时隔6年，“破产保护”已成往事。

三联生活周刊：某种意义上说，航空业是经济兴衰的晴雨表，达美航空在货运和客运方面有哪些切身感受？

菲克沙克：就底特律的近况而言，达美的货运和客运都在增长。货运也是达美重要的业务单元，底特律是一个大型的工业城市，也是达美第二大枢纽机场，我们为当地企业提供直达欧洲和亚太区的货运服务。两个月前，我们刚在底特律投入使用了一个3000平方英尺的冷冻仓库，专门用于底特律及其中转货运。

三联生活周刊：底特律政府破产对于达美的运营和业务有何影响？

菲克沙克：我不认为底特律政府倒闭对于达美有多大的负面影响，目前城市的经济已经在恢复中，我们的客运和货运都在稳定的增长中。以底特律为中心的周边有100多个郡，底特律作为中心城市被人熟知，但是其实绝大多数人口都是居住在周边的城市，底特律城市的破产并不代表周边城市的经济情况。

达美航空在底特律每天有500架次航班，包括国内和国外航线。底特律是达美第二大运营中心，仅次于亚特兰大。目前达美的运营非常稳定，在业务方面，由于经济即将复苏，所以还会有正面的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以从业者的眼光看，你认为航空业是否已经飞出低谷？

菲克沙克：近些年来，这个行业中有很多合并的成功案例，就在今天，全美航空公司和美国航空公司完成合并，新成立的美国航空集团公司成为世界最大航空公司。在几年前达美也做过同样的事，我们和美国西北航空的合并非常成功。随着在欧洲、亚洲的航空网络规模扩大，我们的市场份额增加，从而以更高的效率与盈利能力参与全球市场竞争。

三联生活周刊：近年来达美航空由底特律往返中国的航线表现如何？

菲克沙克：目前，我们只有亚太的数据，没有点对点的。与去年同期比，达美航空公司飞往亚太的可用座位里程增加了35%，利润大约增加50%。显而易见，底特律是美国一个重要枢纽，为人口密集的东部地区提供方便的交通，我们将继续扮演这一重要角色。

我们在机场有一个团队，每天中国航班抵达时，都会安排会讲中文的员工协助接机，另外，将来也会在机场增加中文指示牌，方便第一次到美国的乘客。

三联生活周刊：达美在底特律可以为乘客提供哪些吸引人的服务？

菲克沙克：达美航空一直致力于更好的服务，我们希望能成为乘客贴心的出行伙伴。底特律在地理位置上具有优势，是美国东海岸通往亚洲航线的门户。我们便利的网络服务和强大的机上服务，都会有助于将乘客变成回头客。在中国，我们和东航、南航、厦门航空以及上海航空都是“天合联盟”的一员，在欧洲，我们与维珍航空、荷兰皇家航空、法国航空等合作，强大的网络可以运送乘客几乎能到达任何一个地方。

与汽车相关的那些兴衰往事

2008年，经济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他上台后实行了一系列经济刺激计划，拯救美国汽车行业就是当时最主要的一项任务，而底特律正是这项拯救计划最主要的地区之一。这些经济刺激计划犹如底特律汽车工业的“千斤顶”，致力于帮助在坡道上的重车实现一次艰难的坡起。2009年初，本刊记者曾经来底特律参加车展，当时底特律正值深冬，汽车城整个冰天雪地，经济也在冰点之下，人去楼空的场景随处可见。随后几年，尽管底特律的负面消息时有更新，但总体感觉那里的日子也没有坏到比2009年更糟糕的地步。至少从街上跑着的汽车看，2013年12月的路面有了可观流量，在城市中心已经开始出现车水马龙。

在美国通用汽车总部的采访正好赶上底特律宣布倒闭的第二天。格雷格·马丁（Greg Martin）先生是通用汽车负责媒体全球战略的负责人，我们还没有开始提问，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大家都非常关心底特律破产，那我就从倒闭开始说起吧，不过，我这里说的倒闭破产更多的是我们自己。”马丁使用的是过去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知道破产的滋味”。

2009年通用汽车经历了公司史上最大的危机。在过去几十年里，通用甚至一直是全球最大的汽车公司，上百年来几乎一直是美国汽车工业的领先者，这个庞大的帝国为什么会滑入泥潭？“曾经的辉煌让它开始傲慢起来，不再那么关心客户需求到底是什么。公司高层曾经做出了一些错误的甚至是荒唐的决策，无论在汽车新技术开发还是新能源领域都没有及时跟上整个行业的发展步伐，最终不得不申请破产。”

三联生活周刊：从倒闭破产中恢复得怎样了？通用公司的债务情况如何？

马丁：债务问题实际上有两个层面的含义：首先是公司借贷以及拖欠需要偿还的资金，在通用公司宣布破产时，我们有458亿美元的债务，通过债务重组等措施，当然也有联邦政府相助，到2013年底我们的债务已经降低到84亿美元。穆迪公司已经把通用汽车的信誉度提高到了Baa3，其他的信誉评估机构例如S+P甚至把通用汽车提高到了BB+。另一个债务问题是通用公司拖欠债权人的部分资金，破产前的通用汽车拖欠的债权人的资金总量是329亿美元，到2012年底结束的财报年，通用拖欠债权人的资金已经减少到78亿美元。

三联生活周刊：底特律市政府的倒闭对通用公司的运营将产生什么影响？

马丁：通用汽车诞生在底特律，汽车工业是支持这个城市的最重要行业，要说一丁点影响都没有是不客观的，也是不真实的。目前我们在底特律总部有大约3200名工作人员，政府倒闭后需要进行重组，公共服务的精细程度可能受到影响，但对我们这样一个全球化运作的企业来说，这样的影响是可以消化的。

三联生活周刊：政府倒闭是否会导致招工难？高技术人员是否会选择离开？

马丁：招工问题我们并不担心，通用汽车在底特律最主要的工作人员是在总部的管理及行政人员。我们在美国本土有41个制造厂，其中大部分分布在密歇根州。总体来说，汽车公司的工作技术含量相对比较高，对技术含量更高的工程师、设计师而言，尽管底特律市政府倒闭了，但这个城市对年轻人仍然有一定的吸引力，底特律有非常有名的体育和文化设施，有全美一流的艺术学院，城市周边有许多生活质量不错的社区，这些社区也有教育质量很高的学校。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人们会说底特律成就了汽车，汽车同时也成就了底特律？

马丁：美国2/3的汽车产业工人受雇于位于底特律的通用、福特和克莱斯勒。底特律所在的密歇根州拥有373家大大小小的汽车研发中心，北美前100强的汽车供应商中，有61家总部就设在这里。从更宏观意义上看，汽车工业依然是美国最重要的工业支柱之一，为美国提供了800万个就业位置，支付了5000亿美元的工资，上缴了700亿美元的个人所得税，汽车产业是钢铁、橡胶以及玻璃和半导体的最大客户。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底特律遇到困难，通用能为这座城市的复兴做些什么？

马丁：在过去的100多年里，通用公司或者说整个美国的汽车工业在底特律发芽、生根、壮大。汽车行业也过过苦日子，我们经历过上世纪20年代的大萧条，也经历过高速发展的好时光。跟现在的底特律政府比较，我们眼下的日子好过一些。我们有一个基金专门负责相关的政府赞助项目，已经为政府提供了2500万美元捐赠。通用汽车号召员工为城市做义工，通用员工的总义工时间已经超过1000小时。事实上，自2009年以来，通用汽车在底特律城市周边的总投资达到了5.26亿美元。

在这段艰难时间里，底特律的汽车业界共同捐助了800万美元，用于重整这座城市的紧急公共用车，包括100辆警车和若干辆救护车，以缩短应急响应时间，从而确保城市安全。

（文 /  李三） 美国航空破产底特律印象通用汽车达美三联生活周刊破产程序破产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