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达尔文的足迹

作者:袁越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0( 加拉帕戈斯群岛日落 )

1831年12月27日,22岁的业余博物学爱好者查尔斯·达尔文登上英国海军部的勘探船“贝格尔号”(HMS Beagle),开始为期5年的环球航行。名义上是航海,其实达尔文花在海上的时间只有18个月,其余时间都是在陆地上度过的。他花了3年多考察了南美大陆特有的动植物,然后乘船沿着南美洲西海岸向北,于1835年9月15日到达了加拉帕戈斯群岛。这一年他26岁,精力充沛,即将解开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谜。

100多年后的今天,加拉帕戈斯群岛已经修建了3座机场,登岛变得容易多了,唯一的要求就是出得起钱。这个群岛历来以价格昂贵闻名,来此旅游每天的开销至少在300美元以上,贵的甚至高达1000美元,这是因为过去游客不准在岛上过夜,只能乘坐豪华游轮在岛与岛之间穿行,而游轮的数量是有限制的,几乎不存在竞争,价格完全由卖方说了算。近几年厄瓜多尔政府放宽了限制,岛上的旅馆数量激增,普通游客可以选择住在其中一个岛上,然后通过散客组团的方式去其他各岛,节省点,每天的花销可以控制在150美元以下。

今年10月下旬,我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出发,乘坐Tame航空公司的一架空客A320飞机一路向西,两小时后就飞到了梦寐以求的加拉帕戈斯群岛。

地理与气候

加拉帕戈斯群岛由16座大岛以及若干个岛礁组成,陆地总面积约为8000平方公里,散布在大约6万平方公里的海面上。其中圣克鲁斯(Santa Cruz)岛位于整个群岛的正中心,最适合作为一日游的起始地,所以近年来发展得最快,大部分散客都会先到这里找家旅馆住下,然后再开始游览。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 圣地亚哥岛的詹姆斯湾 )

圣克鲁斯岛北边是一个名叫贝尔特拉(Baltra)的小岛,和圣克鲁斯仅隔一条100多米宽的海峡。贝尔特拉是极少几个由海洋板块上升而形成的岛,地势极平坦,“二战”时曾经被美军征用,在岛上修建了两条飞机跑道,其中一条跑道现已转为民用,大部分游客都是从这里起降的。

贝尔特拉岛是典型的戈壁滩,仅有少量仙人掌和沙漠灌木,缺乏绿叶植物。岛上阳光明媚,海风强劲,空气新鲜,温暖宜人。但是,当我乘坐摆渡船到达南面的圣克鲁斯岛,再搭乘汽车沿着岛上唯一的一条纵贯公路向山顶开去时,气温迅速降到了25℃以下,此时阳光也不见了,代之以一层厚重的雾气。汽车翻过山顶下到南坡后,天空居然下起了小雨,寒气逼人,让人不敢相信这个岛位于赤道以南不到50公里的地方。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2( 圣克鲁斯岛的地下“岩浆通道” )

“我们这里的天气是和你在岛上的位置紧密相关,北边通常太阳高照,南边则经常笼罩在雾气中。”导游介绍说,“圣克鲁斯的居民大都住在南边的阿约拉港(Puerto Ayora),但如果我们想晒晒太阳的话,开车往北边走走就行了。”

据介绍,加拉帕戈斯群岛只有两个季节。每年6~11月为雾季,几乎每天上午都是雾天,下午则通常会转晴,这是因为强劲的东南信风带来了大量冷空气,来自西方的南赤道洋流和来自东南方向的克伦威尔洋流带来了大量冷水,两相合力导致气温偏低,平均气温只有22℃,这就是为什么这里会有企鹅的原因。每年12月至次年5月则为热季,强劲的东北信风带来大量湿热空气,来自东北方向的巴拿马洋流带来了大量高温海水,两者的相互作用导致气温升高,降雨量增大。不过,因为火山岩的渗透性超好,雨水积不下来,加拉帕戈斯群岛整体上仍然是很干燥的,尤其是低海拔地区,几近沙漠。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3( 圣地亚哥岛一条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带,冷凝后很像麻绳 )

当年达尔文就是在雾季到达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此时来自南美洲的低温洋流带来了大量营养物质,招来了大批鱼虾,是潜水的好季节。不过达尔文不会潜水,他只对陆地上的动植物感兴趣,而“贝格尔号”甚至对动植物也不感兴趣,这艘船的主要任务是地理勘探,于是达尔文只好跟着大家在这片海域兜圈子,测量各个岛的大小和方位,在5个星期的时间里只登上了4个岛,而且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

不过,地理勘探对于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因为神创论者根据《圣经》的记载得出结论说地球只有6000年的历史,物种根本来不及进化。另外,达尔文提出的适者生存理论需要对生物所处的环境有很深的认识,这一点正是大部分和达尔文同时代的博物学家所欠缺的。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4( 伊莎贝拉岛上火山喷发形成的熔岩地貌。因土地贫脊只有仙人掌和低矮的小灌木 )

英国海军部勘探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目的是为了开辟新航线,所以对于圣克鲁斯这个被包在中心的小岛不感兴趣。达尔文所登的这四座岛分别是位于东部的圣克里斯托瓦尔岛(San Cristobal)、南部的佛罗里那岛(Floreana)、西部的伊莎贝拉岛(Isabela)和北部的圣地亚哥岛(Santiago)。它们位于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外围,具备成为新航线补给站的潜力。我决定沿着达尔文的足迹去这四岛走一趟,重温达尔文的灵感之旅。

这些岛和圣克鲁斯岛的距离都超过了60公里,乘坐最快的运输艇也要花将近两小时。这种快艇是当地人的主要交通工具,船舱很小,只能容纳20多名乘客,船尾安装了3台雅马哈螺旋桨,总功率超过了600马力,最高时速估计在40公里以上。如果海上风平浪静的话还好,一旦稍微有点波浪,船身立刻就会上下颠簸,好似坐过山车一般。我第一次坐这种快艇就把午饭全吐光了,后来又坐了5次,每次登船前8小时以内不吃任何东西,这才没有再吐。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5( 加拉帕戈斯群岛国家公园的管理员正在展示圣克里斯托瓦尔岛上一种濒临灭绝的植物 )

即便如此,如今的海上航行也比达尔文时代要舒服多了,据说达尔文刚出海的前几个月晕船特别厉害,几乎无法正常吃饭,直到半年后才终于适应了海上生活,不再吐了。

我的第一站是伊莎贝拉岛,这是加拉帕戈斯面积最大的岛,总面积达到4640平方公里,由6个火山口彼此相连而成,看上去很像是一只海马。此岛虽大,但只有2000多名常住居民,全都住在最南端的维拉米尔港(Puerto Villamil)。这是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第三大城市,但感觉更像是一个新农村,大部分房子都是新修的,马路也还是土路,尚未铺水泥。这里缺电,一到晚上就黑糊糊的,也缺淡水,洗澡水有股咸味。岛上物价昂贵,同样的饭菜比厄瓜多尔本土贵1~2倍,不过旅馆房间的价格还可以接受,据说这是因为近两年盖的旅馆太多了,竞争太过激烈的缘故。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6( 西班牙岛海滩是海狮们喜爱的休憩地 )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我居然被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吵醒了,不久狗们也加入了大合唱,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尚在南美大陆,一点也没有身处孤岛的感觉。吃罢早饭,我加入了一个散客团,坐车前往距离小镇最近的火山口。车子从港口出发,沿一条土路盘旋而上,路两边是铁丝网围成的私人农场,里面种着玉米、柑橘、香蕉和蔬菜,还有农民们饲养的牛和马。起码从外表看,这些农作物的状态都很糟糕,田里布满了杂草,显然当地农民的耕作技术还是相当原始的。40分钟后,车子终于开到了海拔950米自然保护区的地界,我们下了车开始爬山,走了大约2公里后就来到了火山口边缘。站在上面朝下望去,眼前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平底锅,锅底是黑色的,看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活火山,直径大约有10公里。”导游哈维尔(Javier)说,“这座火山喷发过很多次,最近的一次是在2005年,因为火山口面积太大,深度太深,岩浆喷不出去,都留在谷底,冷凝后变成了黑色,所以我们都叫它‘黑山’。”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7( 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陆鬣蜥 )

我曾经去过一个坦桑尼亚的火山口,远比“黑山”大,感觉哈维尔提供的信息不太准确,后来果然发现他说话满嘴跑火车,经常前后矛盾。等大家都混熟了,他坦诚地告诉我们,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办公室的白领,干导游实在是迫不得已。

“厄瓜多尔政府规定只有本岛出生的人才能在这个岛当导游,如今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而导游工资很高,即使我不想干也舍不得放弃。”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8( 蓝脚鲣鸟 )

更有意思的是,他虽然每天都会给游客们背诵达尔文的故事,但他其实不太相信进化论。他说他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周都会去维拉米尔港的教堂做礼拜。我见过那座教堂,修得美轮美奂,但在这个达尔文的圣地出现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教堂确实有点让人不可思议。

虽然如此,哈维尔告诉我们的一些简单信息大概还是不会错的。他引导大家仔细观察火山口的北面,那里隐约可以见到一个缺口,还有岩浆流过的痕迹,原来这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一次火山爆发,岩浆从这个缺口溢了出去,顺着山坡一直流到了山脚下。哈维尔带领大家走了5公里山路来到此处,地貌果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漫山遍野的绿色植被没有了,代之以零零星星的仙人掌和低矮的小灌木。几百年的时光显然不足以让岩石风化成土壤,而因为富含气泡的缘故,岩浆冷凝后形成的火山岩渗水性非常好,存不住雨水,无法支持那些不耐旱的绿叶植物的生存。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9( 军舰鸟 )

不知道达尔文当年考察伊莎贝拉岛的时候有没有到过此处,但他一定在其他地方看到了火山喷发后不同阶段的状态,并从中判断出地球的历史远不止6000年。事实上,当达尔文乘船环绕加拉帕戈斯群岛航行一周后,发现这十几座火山岛的状态很不一样,东边的岛大都是死火山,火山口相对平缓,土壤贫瘠。西边的岛则正相反,大都是活火山,海拔较高,土壤的质量也更好些,这是怎么回事呢?

达尔文无法知道这里的原因,现代科学告诉了我们答案。原来,加拉帕戈斯所有的火山岛全都来自伊莎贝拉岛以西不远处的一个位置固定的“热点”(Hot Spot)。大约在400万年前,这个热点开始喷发,形成了第一个火山岛。此后,这座火山岛随着它所属的纳斯卡板块(Nazca Plate)开始以每年3厘米的速度向东移动,逐渐远离了它的诞生处。一旦离开了“热点”,这座活火山就变成了死火山,不再增长了。400万年的日晒雨淋使得这座火山岛不断被侵蚀,高度越来越低,土壤越来越贫瘠,最终完全消失在海平面以下,如今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以东的海底还能看到这座火山的残骸。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0( 伊莎贝拉岛上的红蟹 )

但是,新的火山还在不断涌现,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系列火山,分布在“热点”以东的海面上。最老的火山岛已近残年,只剩下一个低矮而又干燥的山丘,只有仙人掌等沙漠植物可以生存,比如位于东南角的西班牙岛(Espanola)就是如此,它已有350万年的历史了。再年轻一点的就是佛罗里那岛和圣克里斯托瓦尔岛,虽然还保留着圆锥形的山峰,但土壤已经开始退化,即将步入老年。位于群岛正中间的圣克鲁斯岛只有200万年的历史,正值壮年,各方面条件都非常好,很适合开发农业。位于西边的圣地亚哥岛、伊莎贝拉岛和费尔南迪纳岛(Fernandina)都非常年轻,只有不到100万年的历史,还没有离开“热点”太远,整个加拉帕戈斯现存的9座活火山都位于这三个岛上。

换句话说,加拉帕戈斯群岛本身就一直在不断演变着,几百万年后,我们看到的这一切都将沉入海底,但同时也会有新的火山岛出现在地图上。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1

正是因为这个奇特的诞生过程,使得加拉帕戈斯的各个海岛形态各异,地质条件和气候条件相差很大,为物种进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露天实验室。

植物与动物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2( 伊莎贝拉岛上的巨龟 )

“黑山”刚刚经历过一次爆发,谷底还保留着火山刚形成时的状态。但因为坡度太陡,不允许游客下去做近距离观察。要想了解火山岛形成初期发生的事情,必须去圣地亚哥岛走一趟,那里有一条从火山口喷出的岩浆带,至今仍然完整地保留着岩浆刚刚冷凝后的模样。

“达尔文当年上岛考察时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因为圣地亚哥火山在1885年喷发过一次,岩浆从火山口喷出来,一直流到了海边。”导游达里奥(Dario)指着脚下的黑色岩石对我们说,“岩浆按照自身温度的不同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喷发时温度高达1200℃,含有的气体较少,冷凝后很像麻绳,夏威夷人称其为Pahoehoe。另一种喷发时只有800℃~1000℃,含有大量气泡,破裂后形成很多尖刺,夏威夷人把这种岩浆叫作Aa,意思是说如果你光脚踩上去会被刺得啊啊直叫。”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3( 巴托洛米岛上的一只海鬣蜥目送游客们离开 )

虽然同为加拉帕戈斯本地人,达里奥要比哈维尔敬业多了。他为我们仔细讲解了不同火山岩的特点,以及“岩浆通道”的形成过程。原来,当炽热的岩浆喷发出来后,表面遇到冷空气很快凝结,但内部没有接触空气的岩浆依然保持着高温,继续以液态形式向山下流,这就形成了一个个圆形管道,岩浆顺着管道向外扩散,这就是为什么火山岛没有越堆越高,而是相对扁平的原因所在。小的“岩浆通道”直径不到1米,大的可以高达十几米,内壁因为高温气体的不断冲击而变得非常光滑,好似人挖的地道一样。圣克鲁斯岛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地下“岩浆通道”,游客可以下去参观,那壮观的景象令人叹为观止。

圣地亚哥岛上的这片火山岩虽然经过了100多年的风吹雨淋,但仍然保持着当年的锐利,由此可见火山岩的风化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虽然如此,生命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这片黑色的岩石上扎根了。我在这里找到了白色的地衣,以及零星的几簇淡黄色的圆根草(Mollugo),它们具备了火山岩植物的三大特征:耐旱,不怕晒,能够从火山岩石中吸收营养。正是由于这些先驱者的存在,使得原本坚硬无比的岩石被植物的根系慢慢侵蚀,渐渐变得松软,能够容纳一些更高级的植物了。要想了解这一阶段的情况,只要去圣地亚哥岛旁边的小岛巴托洛米(Bartolome)看看就行了。这个总面积只有2平方公里的小岛起源于一次小规模的火山喷发,经过长时间风吹雨淋,以及数十次火山爆发生成的火山灰的层层覆盖,岛上的岩石已经变成了黄色,质地也比黑色火山岩松软得多。这里虽然看不到绿叶植物,但能找到好几种沙漠植物,数种昆虫和以它们为食的加拉帕戈斯蜥蜴,甚至还有以蜥蜴为食的蛇,物种多样性远比黑色火山岩要丰富得多。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4( “孤独的乔治”,2012 年灭绝的最后一只平塔亚种巨龟 )

可以想象,只要假以时日,巴托洛米岛上的黄色火山岩就会被彻底风化成沙土,容纳真正的高等植物。圣地亚哥岛上那条黑色岩浆带的旁边就生长着成片的灌木,幸运地躲过了岩浆的侵袭,保留了经过千百年风化后形成的沙土。但当我仔细观察后,却发现这些大型灌木只有两种类型,一种没有叶子,依靠绿色的茎秆进行光合作用。另一种叶片极厚,外面有蜡,防止水分蒸发。

“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所有植物都是从南美大陆来的,有的是被鸟带来的,也有的是随着风飘过来的。”达里奥对我说,“但这里毕竟和南美大陆隔着1000多公里,一粒种子到达这里并生根发芽属于小概率事件,所以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植物种类有限,导致不少植物都获得了在其他地方没有的便利条件,长得越来越高大。”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5( 游客在赫诺韦萨岛观看蓝脚鲣鸟筑巢 )

这方面的一个最明显例子就是树菊(Scalesia)。顾名思义,它本属于菊科,和向日葵是近亲,来到加拉帕戈斯群岛后逐渐进化成了十几米高的大树。圣克鲁斯岛海拔500米以上的地区保留着一大片树菊,远看和热带雨林没什么两样,近看才能看出那些千奇百怪的树其实都属于一个品种,其生态多样性比真正的热带雨林差远了。但是因为长得高大,树菊叶子吸收了空气中的水汽,并将其富集起来滴到地上,养活了很多林下植物,所以有树菊的地方往往是加拉帕戈斯群岛生物多样性最高的地区。

不过,植物毕竟没有动物吸引人,最先吸引达尔文视线的不是树菊,而是鸟。按照流行的说法,达尔文注意到每个岛上的雀鸟(Finch,也称“达尔文雀”)都不相同,每种雀的喙都和它的食物相匹配,从而想出了适者生存的道理。可惜这个听上去非常巧妙的传说是不正确的,达尔文确实收集了很多雀的标本,但他对这种鸟不熟悉,因此不怎么重视,就连标本的采集地点都搞错了。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6( 维特摩尔一家,1929 年到达佛罗里那岛的德国移民 )

事实上,最先引起达尔文注意的是嘲鸫(Mockingbird,又可译为“反舌鸟”),他之前曾经在南美大陆研究过这种鸟,对它很熟悉。当他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岛上见到这种鸟后,一眼就认出这是从南美大陆来的,此后他又在佛罗里那岛上见到了它,却与前者在外表上略有差别。这个发现立刻让达尔文意识到物种是可变的,同一个物种放到不同环境中后会演变出不同的亚种。

第二个让达尔文感到惊奇的动物是鬣蜥(Iguana)。这也是从美洲大陆漂过来的,大陆版的鬣蜥通常生活在森林中,通体绿色,来到加拉帕戈斯后分化成了4个不同的种群,其中3种生活在陆地上,依然靠吃植物为生,间或吃些腐食,肤色逐渐演变成了黄色和粉红色。另一种改以海草为食,并为此学会了游泳,可以一口气在水下待半小时。不过鬣蜥属于爬行动物,不会调节体温,在水下待久了肌肉会被冻僵硬,必须上岸取暖。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海滩上到处可见这种海鬣蜥,它们肤色黝黑,背上布满鳞甲,面目狰狞,一动不动地待在黑色的岩石上晒太阳,偶尔还会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白色的液体,好像在打喷嚏。原来这也是它们来到加拉帕戈斯后进化出来的新功能,通过打喷嚏把随着海草吃进肚子里的海水浓缩后从鼻孔里排出体外。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7( “男爵夫人”,佛罗里那岛上的奥地利移民 )

海鬣蜥是加拉帕戈斯的标志性物种,很多关于这个群岛的纪录片和书籍都会用它的照片做封面。对于现代人来说,它长得很像史前生物,让人有一种回到恐龙时代的感觉。但是对于和达尔文同时代的人们来说,它更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达尔文本人也不例外,他曾经在日记中描述过海鬣蜥凶恶的外表给自己带来的不适,没有提及这种生物对于自然选择学说有过任何帮助。

真正促使达尔文开始认真思考自然选择理论的是加拉帕戈斯巨龟。这种龟也是来自南美大陆,大约在200万年前漂到了这里。成年的美洲陆龟通常只有50厘米长,平均重量只有8公斤,来到加拉帕戈斯后因为没有天敌,体形越变越大。如今几乎每个岛都生活着独特的巨龟,成年龟可以长到将近2米长,体重超过400公斤,是全世界体型最大的龟类,甚至可以当马骑。事实上,“加拉帕戈斯”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就是“马鞍”的意思,后来被用于特指加拉帕戈斯群岛的陆龟,进而成为整个群岛的名字。

沿着达尔文的足迹18( 在距圣克鲁斯港2 公里的拉斯格雷塔斯峡谷玩耍的孩子们 )

达尔文在佛罗里那岛逗留期间认识了受厄瓜多尔政府委托临时管理该岛的英国人尼古拉斯·劳森(Nicolas Lawson),他在一次闲谈时告诉达尔文,自己仅凭龟壳的性状就能猜出它来自哪个岛,比如面积很小的品宗岛(Pinzon)上的巨龟壳在脖子处明显上翘,呈马鞍形,方便巨龟把头抬高。相比之下,距离品宗非常近的圣克鲁斯岛上的巨龟壳则没有这个马鞍形开口。达尔文记住了这番话,后来经过实地考察他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圣克鲁斯岛植被丰富,草长得很旺盛,巨龟不用费劲就可以吃饱。而品宗岛面积小,海拔低,气候干燥,植被稀疏,巨龟只能抬起头来吃岛上唯一的植物——一种长得很高大的仙人掌。从这个案例中达尔文得出结论,每个岛上不同的生态环境促使巨龟进化出了与之相适应的特征,这就是新物种诞生的原因。

由于缺乏天敌,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动物们不用花时间躲藏,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进食和繁殖上,种群更新换代的速度相当快。与此同时,这里的自然条件又非常恶劣,尤其是发源于这片海域的厄尔尼诺现象会导致整个群岛突然变得非常炎热或者潮湿。一旦发生这种情况,海鬣蜥会因为不适应高温海水而大批死去,仙人掌也会因为雨水太多而被撑死,间接导致巨龟的大批死亡。前文说过,自然选择的关键在于“选择”二字,大自然通过残酷的生存竞争淘汰不适应的个体,而适应环境的个体则趁机迅速繁殖,逐渐演变为新的物种。加拉帕戈斯独特的自然环境使得这里的淘汰率非常高,动物进化的速度特别快,否则的话达尔文不一定能看出这里面隐藏的规律。

那么,为什么这里没有出现大型的捕食者呢?这是加拉帕戈斯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几乎所有的大型捕食动物都是哺乳动物,但它们对于生活环境的要求太高了。研究显示,一根木头或者一片茅草从美洲大陆漂到加拉帕戈斯最少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哺乳动物自己游不过来,又不可能在海上不吃不喝存活两周,所以只有忍耐力极强的爬行动物最终幸运地登上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对于游客来说,鬣蜥和巨龟这两种当地独有的爬行动物绝对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最吸引人的两块金字招牌,圣克鲁斯岛上专门保留了一片原始森林,在里面放养了数十头巨龟供人参观。它们似乎不怕人,我可以站在距离它们2米远的地方观察并拍照。据说当年斯皮尔伯格就是在这个岛上看到了加拉帕戈斯巨龟后突发灵感,设计出了电影《外星人》中ET的造型。

不过当我试图再接近一点时,巨龟们就会抬起头并张开大嘴,冲我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是在警告我不要再靠近了。“只有和人类有过接触的巨龟才会这样,它们的祖先被人捕杀过,进化出了对人的防卫心理。”导游对我说,“相比之下,伊莎贝拉岛北部的巨龟对人一点戒心都没有,因为那块地方位置偏僻,很少有人到过那里。”

我不知道这位导游的话是否可信,但人类确实曾经伤害过它们。100年前的海员们最喜欢抓巨龟,一来它们肉质鲜美,二来巨龟可以不吃不喝地活上几个星期,便于带上船当作食物储备,不用担心变质。

根据19世纪北美捕鲸船留下的记录,至少有10万只巨龟被海员们吃掉了,实际数量肯定比这个还要多。生态学家根据岛上的植被情况做过估算,最多时整个群岛曾经生活着25万只巨龟,如今只剩下了不到1/10。更糟糕的是,原本加拉帕戈斯巨龟有13个不同的亚种,如今有4种已经灭绝了,它们分别是佛罗里那亚种、费尔南迪纳亚种、圣菲亚种和平塔亚种。其中平塔亚种是在2012年6月24日正式宣告灭绝的,最后一只活着的平塔亚种的成员就是大名鼎鼎的“孤独的乔治”,它自从上世纪70年代被意外发现后就一直寄养在圣克鲁斯岛上的查尔斯达尔文研究中心,科研人员试图为它寻找一名雌性伙伴,但始终没能成功。

“孤独的乔治”之死是保护物种多样性运动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在国际社会引起了很大反响。但其实这个亚种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灭绝了,即使“孤独的乔治”成功地繁殖了后代,也只能是一个杂交种,大自然经过千百万年进化而来的这个物种就这样死于人类之手,永远无法恢复了。

过去的人们因为知识不足,意识不到物种灭绝的危险性。曾经有一位加拉帕戈斯居民把他杀死的所有巨龟的壳首尾相连摆满了一条街,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勇武。如今情况已经大为改观,保护野生动物已经成了大部分人的共识。这方面的一个成功案例就是贝尔特拉岛的鬣蜥,当年美军租下这个岛修建机场,科学家们事先做了防备,将几十只贝尔特拉鬣蜥转移到旁边的北西摩尔岛(North Seymour)上,后者土质太过坚硬,鬣蜥没法挖坑产卵,所以一直没有鬣蜥生存。科学家们从别的地方运了些松软的泥土到这个岛上,方便鬣蜥产卵,这批移民才终于在北西摩尔岛扎下根来。如今贝尔特拉岛上的鬣蜥已经彻底灭绝了,但因为科学家们的远见,不但为后人保留了一个珍贵的鬣蜥亚种,而且还为游客开辟出一个观赏野生动物的绝佳场所。今天的北西摩尔岛已经成为观光客的必经之地,岛上除了有大量鬣蜥可供近距离观赏外,还有很多加拉帕戈斯特有的鸟类,包括外貌奇特的蓝脚鲣鸟(Blue-Footed Booby)和军舰鸟(Frigate)。前者有一双醒目的海蓝色脚蹼,求偶时雄鸟会用脚蹼交替击打地面,似乎在向雌鸟亮明自己的身份。后者的求偶行为更加奇特,雄鸟在性成熟之后胸前会鼓起一个体积巨大的红色气囊,以此来向雌鸟炫耀自己的好基因。

一周下来我发现,游客中除了少数几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妻之外,全都是来看动物的。厄瓜多尔政府花了很多力气保护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生态环境,最终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人类与环境

达尔文的这次旅行看到的不仅是动植物的变迁,也目睹了人类社会的千奇百怪。当时巴西尚未废除奴隶制,达尔文亲眼目睹了巴西黑人的苦难生活,回来后他在日记中写到:感谢上帝,我再也不想回到巴西了!

确实,当时的人类社会和现在非常不同,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变迁史同时也可看成是人类的进步史。这地方不仅是研究物种进化的露天实验室,也是展示人类本性的绝佳场所。

人类是什么时候发现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呢?这个问题似乎并无定论。据说考古学家曾经在岛上发现过南美原住民留下的瓷器,但更多的证据表明,即使真的有南美原住民发现了这里,也只是一个偶然现象。没有证据表明印第安人曾经大规模移民到岛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人为破坏的痕迹,他们对群岛的生态系统没有带来任何影响。

第一个真正发现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是一位名叫弗莱·托马斯(Fray Tomas)的西班牙神职人员,他在巴拿马担任主教期间坐船去秘鲁公干,结果那几天海上一丝风都没有,船失去了动力,被海浪推离了原来的航道,于1535年3月10日漂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他后来给西班牙国王写了封信,详细描述了他的所见所闻,称这块地方很像地狱,到处是巨大的石块和凶恶的鬣蜥,以及体型庞大的巨龟。

此后这块地方一直没人关注,直到1620年才有了第一张准确的地图。再后来欧洲和新世界之间的贸易越来越发达,催生了海盗这个行业。17~18世纪时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是海盗们的藏身之所,他们把抢夺来的宝物藏在岛上,以至于后来一直有人传说岛上至今还埋藏着大批珍宝。

由于各国海军加大了护航的力度,海盗消失了。到19世纪时加拉帕戈斯变成了捕鲸船的补给站,来自欧洲和北美的捕鲸者来到太平洋海域大肆捕杀鲸,将它们体内的脂肪收集起来运回国做成灯油,照亮了欧美城市的街道。这些人不但捕鲸,也捕巨龟,巨龟体内除了肉之外也有大量优质的脂肪,据说厄瓜多尔首都基多最早的路灯就是用巨龟的油做成的油灯照明的。

就这样,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巨龟数量骤减,很快就不够吃了。于是海员们从大陆运来猪牛羊鸡等家禽家畜,将它们放养到岛上,任由它们自行繁殖,以便为后来的海员和定居者提供肉食。这一举动引入了外来物种,对原有生态环境的破坏极大。其中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圣地亚哥岛,这个岛上有个盐矿,采盐者带来了很多山羊。盐矿关闭后留在岛上的山羊迅速适应了当地环境,无节制地繁殖开来,最高时曾经有2万只山羊在岛上和巨龟抢食物,导致这个圣地亚哥巨龟亚种差点灭绝。

上世纪70年代,国际环保组织终于联合起来捐了一笔巨款帮助厄瓜多尔政府消灭山羊。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座岛总面积高达585平方公里,基本上没有路,到哪儿去找这些羊呢?最后管理人员听从了科学家的建议,在一头羊身上安装了GPS装置,然后把它放到野外。羊是群居动物,这头羊很快就找到了一群小伙伴,几天后管理人员利用卫星定位技术找到这群羊,开枪将它们杀死,但留下这只带着GPS装置的羊,让它继续寻找下一群小伙伴。这个办法听起来很残忍,但已经是最人道的方式了。这个例子充分说明外来物种是加拉帕戈斯群岛最大的威胁,一旦进入这个封闭的生态系统就很难被除掉。这就是为什么加拉帕戈斯群岛对于游客的管理非常严格的原因,不但每个人上岛前都要搜包,就连鞋底也要消毒,生怕带进外来植物的种子。

虽然百般小心,前人造成的损失也已经无法挽回了。据统计,迄今为止已经有大约300种无脊椎动物,24种脊椎动物以及480种植物被有意无意地引了进来,其中危害最大的当属各种农作物,以及猫、狗、野猪和老鼠这几种和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动物,其中猫和狗经常捕食个头稍小的鬣蜥为食,野猪嗅觉灵敏,会把鬣蜥和巨龟下的蛋挖出来吃掉,而老鼠则会袭击刚刚孵化出来的幼龟。好在这些外来物种入侵的时间还不够长,加拉帕戈斯依然保留着95%的原始物种没有被灭绝。

“加拉帕戈斯是全世界所有岛屿中生物多样性保留得最完好的一个,其余大部分岛屿都是反过来的,95%的原始物种都灭绝了。”达尔文研究中心副主任菲利普·克鲁斯(Felipe Cruz)博士对我说,“话虽如此,加拉帕戈斯剩下的物种当中有很多都处于濒危状态,需要大力保护。”

克鲁斯博士出生于圣克里斯托瓦尔岛,一生都致力于保护家乡的自然环境。但在他看来,对加拉帕戈斯群岛生态环境危害最大的不是偶尔停靠在这里补充给养的海员,也不是游客,而是搬来此地定居的移民们,他们才是入侵物种的最大来源。

圣克里斯托瓦尔岛上建有一座博物馆,专门有个展厅的主题是加拉帕戈斯移民史。自从厄瓜多尔政府于1832年正式将加拉帕戈斯收为己有之后,便立即开启了移民潮。因为位置偏僻,生活条件糟糕,最早的移民都是囚犯。1833年,在第一任加拉帕戈斯省省长何塞·维拉米尔(Jose Villamil)的倡议下,80名罪犯被送到佛罗里那岛,建立了一个名为“和平避难所”(Refuge of Peace)的变相劳改营。这些人不用再服刑了,而是每天参加劳动,以换取粮食和微薄的报酬。维拉米尔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希望通过这个试验告诉大家,犯人不是绝对的坏人,完全可以通过劳动改造重新做人。但是这次试验的结果让他失望了,这些人毫无悔改之意,把佛罗里那弄得一团糟,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5年后,穷困潦倒的维拉米尔宣布试验失败,一个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大陆,从此一蹶不振。

第二波移民潮的主角仍然是囚犯,只是这次换了一个不同风格的管理者。凶恶的詹姆斯·威廉姆斯(James Williams)依靠暴力管理岛上的囚犯,结果同样不太美妙,最终也是被迫逃亡。

有意思的是,同样的情况又重新来过一遍。一个名叫何塞·瓦尔德赞(Jose Valdizan)的人带领全家移民到了佛罗里那岛,同时带进来很多罪犯,他幻想通过劳动和自由改造他们的心灵。这位理想主义者的结局更惨,被几个囚犯杀死了,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好几位朋友。在他之后上岛的又换成了一位名叫曼努埃尔·科波斯(Manuel Cobos)的暴君,雇佣了400名犯人在圣克里斯托瓦尔岛上种植甘蔗。他腰间总是挂着手枪,曾经亲手枪毙过5名不听话的工人,并至少将15名工人流放到了没有淡水的小岛上,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最终忍无可忍的工人们起来造反,把他杀死了。

此事发生在1904年。此后加拉帕戈斯荒芜了一段时间,因为厄瓜多尔人盛传这个地方被魔鬼施了魔法,上岛的人必有灾祸。不过欧洲人不信邪,那时又恰逢欧洲大陆政治动荡,不少人看中了加拉帕戈斯,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寻找新生活。1925年,曾经有2000名挪威人被一则广告吸引,来到这里定居。他们带来了当时最先进的生产技术,试图把加拉帕戈斯建成一个世外桃源,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因为缺水等原因,他们坚持了3年就受不了了,留下几具尸体后撤回了欧洲。

这次欧洲移民潮当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发生在佛罗里那岛。1929年,一位名叫弗里德里希·李特(Friedrich Ritter)的德国牙医带着他的情人搬到这个已被抛弃的荒岛上生活,这位李特同时还是一位在德国小有名气的哲学家,他幻想自己能够远离尘世,不再依靠任何人。为了防止自己在荒岛上生活时万一牙疼没地方治,他在离开德国前把自己和情人的全副牙齿都拔光了,但却只带了一副假牙上岛,于是两人必须轮换着吃饭。

半年后,又有一对德国夫妻带着一个儿子来到佛罗里那岛,他们是被李特的故事吸引来的。女主人玛格丽特·维特摩尔(Margaret Wittmer)有写日记的习惯,把她在岛上的生活都记录了下来。起初两家人相处得还算不错,但维特摩尔很快发现一直自称素食主义者的李特开始吃肉了。之后第三拨移民来到岛上,情况很快发生了微妙变化。这次上岛的是一个自称“男爵夫人”(Baroness)的奥地利女人,以及她的3个情人。这位“男爵夫人”颇有姿色,宣称自己是这个岛的主人,对先期上岛的两户人家百般刁难。但没想到后院起火,其中一个名叫鲁道夫·洛伦兹(Rudolph Lorenz)的情人逐渐失宠,被“男爵夫人”贬为仆人。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男爵夫人”和她最宠爱的情人罗伯特·菲利普松(Robert Philippson)突然失踪,从此再无下落。后人都怀疑两人是被洛伦兹杀死的,但没有证据。之后洛伦兹也横死在岛上,最有可能的死因是缺水。据说曾经被“男爵夫人”收为情夫的李特后来也被神秘地毒死了,罪魁祸首竟然是一碗鸡汤,没人知道下毒之人到底是谁。

当然了,真实的故事远比我的叙述复杂得多。维特摩尔回国后把日记整理成一本小说,在欧洲出版后引起了轰动。我从这本书中看到了乌托邦理想的破灭,以及自然环境的破坏过程。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不可能再像原始人那样生活了。就像当初那个满怀理想的素食主义者最终死于一碗鸡汤,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隐喻,证明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

为了重温小说中的场景,我专程去佛罗里那岛参观了维特摩尔当年的家。他们自己动手搭建起来的木头房子已经消失了,而一家人刚上岛时居住的山洞仍然还在,洞内的使用面积不足10平方米,很难想象他们一家人当初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

就这样,人类用了400多年的时间进行了多次试验,终于明白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最大价值不是开垦成农田种庄稼,或者成为理想主义者的避难所,而是其独有的生态环境。只要环境保护好了,就能通过发展生态旅游最大限度地获得回报。

厄瓜多尔政府于1959年正式宣布将加拉帕戈斯群岛及其海域划为自然保护区,同时开放旅游。197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宣布将加拉帕戈斯群岛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自从1979年厄瓜多尔告别独裁,开始实行民主选举制度后,情况变得糟糕起来,保护区管理混乱,非法移民成倍增加,自然环境每况愈下,逼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95年时发出警告,如果情况不见好转,将把加拉帕戈斯群岛列入世界濒危自然遗产名录。要知道,被列入自然遗产名录绝不仅是一种荣誉,更多代表了一种责任,一旦列入名录,就意味着加拉帕戈斯群岛不再只属于厄瓜多尔,而是整个人类的共有财产,需要接受国际社会的管理。而一旦被列入濒危自然遗产名录,那就意味着联合国有权要求厄瓜多尔政府减少游客数量,甚至关闭整个旅游业。

眼看形势危急,厄瓜多尔国会于1998年通过了一个特殊环保法,开始限制移民,同时加强了监管力度。但是教科文组织不买账,仍然于2007年将其列入了世界濒危遗产名录,这等于给了厄瓜多尔政府当头一棒。

“我认为这段时期就好像民主打了一个嗝,因为选举程序失控导致我们国家政局混乱,连累了加拉帕戈斯。”克鲁斯博士对我说,“这种局面直到2007年拉斐尔·科雷亚(Rafael Correa)总统上台后才有了根本好转。”

资料显示,1979~2006年这27年里厄瓜多尔一共换了13位总统,平均每两年就要换一次。政治动荡通常伴随着经济衰退,厄瓜多尔自然也不例外。因为通货膨胀失去了控制,2000年厄瓜多尔甚至放弃了本国货币,改用美元,这对于一个一直标榜反美的主权国家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科雷亚,这位经济学家出身的总统不但非常能干,而且很有亲和力,是拉美民众主义政治家中的代表性人物。查韦斯死后他顺理成章接过了大旗,成为拉美左派势力公认的领导人。正是在他的治理下,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情况有了很大好转,教科文组织终于在2010年将加拉帕戈斯从濒危自然遗产名录中划掉了。

“其实加拉帕戈斯对于游船的管理一直是很到位的,迄今为止一共只颁发了84张许可证,加起来一共只有1400个床位,这个数量近期内是不会改变的。”克鲁斯博士对我说,“问题出在对陆上设施的监管上。按照规定,加拉帕戈斯群岛最多只能有2000个床位,很多当地居民偷偷把自家卧室改建成旅馆,导致床位总数大大超标,但是因为这件事涉及公民权利的问题,政府很难管理。”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床位供大于求,目前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床位使用率只有30%,低价竞争使得房价一降再降,几乎和大陆持平了。

“不过这也很难责怪当地人,因为游船不和当地居民分享利润,钱都被旅行社和游船公司赚走了。”克鲁斯博士对我说,“当地人认为这种做法不公平,一直在向政府抗议,希望从旅游业中分得一杯羹。”

根据那个特殊环保法的规定,普通厄瓜多尔人是不能随便搬到岛上居住的,必须凭雇佣证明申请短期居住签证才能进来。为了保护当地居民的利益,政府要求每个工作岗位必须优先聘用当地人,除非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当地人才可以从大陆招工。但是,一位出租车司机偷偷告诉我,由于加拉帕戈斯工资高,吸引了大量黑工,仅在圣克鲁斯岛就有大约4000名非法打工者。当地警察非常腐败,如果被他们抓到了只要花点钱贿赂一下就能过关。

“在普通厄瓜多尔人心目中,加拉帕戈斯是个天堂。”克鲁斯博士回忆道,“曾经有家媒体采访过一个从大陆偷偷来此打工的少年,问加拉帕戈斯什么东西最吸引他。那个记者以为他会说陆龟或者鬣蜥,结果那位来自贫民窟的少年回答说,加拉帕戈斯没有小偷和抢劫犯,这才是最吸引他的东西。”

就这样,在政治腐败和经济发展失衡的双重影响下,加拉帕戈斯的居民人数飞速上涨,从1950年时的不到2000人增加到现在的3万人,游客数量也从1980年时的每年1万人增加到现在的每年15万人,其中住在游船上和住在岛上的游客各占一半。

“如果从环保的角度,我宁愿游客们都住在船上,因为每艘船都必须配备生活污水处理设备,污染比较容易控制。”克鲁斯博士对我说,“相比之下,住在旅馆里的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给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淡水供应和污水处理设施增加了很大的压力。”

加拉帕戈斯自然保护区的官员哈维尔·瓦斯科(Javier Vasco)对此深有同感,在他指引下,我找到了圣克里斯托瓦尔岛的生活污水排放口,居然就坐落在该岛唯一的港口附近,旁边就是居民区,以及一个海狮的休息场。

“圣克里斯托瓦尔岛一直打算建污水处理厂,但是由于我们拉丁美洲国家特有的腐败问题,这个厂被无限期搁置了下来,至今没有建成投产,生活污水全都直接排到海里去了。”瓦斯科对我说,“我们多次提议加紧施工,但保护区和居民区分别归两个部门管,大家相互扯皮,最后谁也不管了。”

原来,加拉帕戈斯群岛陆地面积的97%属于自然保护区,归保护区管理处管理,无论是常住居民还是游客都不准进入。剩下的3%属于居民区,归加拉帕戈斯省政府管理。两家机构经常闹矛盾,谁也不服谁。

“加拉帕戈斯的局面已经失控了,再这样发展下去,3%的陆地面积很快就会不够用了。如果你去小镇周边看看,就会发现大量施工现场,当地居民正在大兴土木,盖更多的房子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口。”瓦斯科对我说,“曾经有官员建议由政府出钱,把岛上的居民搬迁到大陆去,但是反对派认为这个做法不符合宪法,有违反人权的嫌疑,结果这个建议便不了了之了。”

但克鲁斯博士对于加拉帕戈斯的前景倒是相当乐观。“虽然有这么多问题,但加拉帕戈斯目前的环境还是保护得相当好的,游客数量也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他对我说,“只要你去夏威夷走一趟就会知道,在加拉帕戈斯你随时可以找到一片只属于你自己的沙滩,而在夏威夷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结语

在加拉帕戈斯群岛的最后一天,我听从了旅馆服务员的建议,徒步半小时来到距离港口2公里远的拉斯格雷塔斯(Las Grietas)。这是一处隐秘的峡谷,最窄处不到5米宽,没有动物但适合玩水,只有当地人才会来这里耍。我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当地人在玩跳水,其中一个胆大的少年从10米多高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姿势优美,赢得了一片掌声。

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意识到这座岛虽然名义上属于全人类,但实际上更属于他们。如果出于环保的目的硬要把他们赶走,既不现实也不合适。

换句话说,要想真正保护好环境,首先必须解决好人的问题,想办法让这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并培养他们的环保意识,让他们自己领悟到环境的重要性,这才是可持续的环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