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匠姬庆丰的老传统与新角色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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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匠的新角色

窑洞里摆满了等待烧制的泥胚埙,修胚台、打胎台、拉胚台、搅拌机一字排开。姬庆丰坐在垫子上,一回身拉掉电闸,转盘停止了低沉的声响。他跷起裤脚上缀着泥点子的双腿,搭在台架上,然后端起不锈钢茶缸,嗞嗞地喝了一大口:“咱这作坊,如果不拆迁肯定一直干下去,就算以后埙不好卖了,咱就做黑陶花瓶。现在要拆迁,咱也没办法,如果拿着中断生产三个月的赔偿金去租个地方接着干,就是拉电、烧窑的价钱肯定得涨。说让咱给游客表演,发咱工资呢。”白炽灯耀眼的光晕下,姬庆丰点着一根烟,头仰靠在泥墙上,双臂环抱,闭上眼,琢磨起新生活。

在临潼度假区未成立以前,姬庆丰从来没有想过,把埙这种古老乐器与旅游联系起来。对他来说,表演做埙技艺,教游客体验制作过程,与其他民间工艺家共同创作新作品,这工作听起来就新鲜。而对于临潼度假区而言,最大限度保留、挖掘、提升、弘扬当地传统技艺与民俗文化则是其竞争力的重要组成。“第一种合作方式是度假区建设民俗文化艺术馆,对传统民俗文化进行展陈和传承,并邀请民俗文化传承者到展馆来工作,第二种方式是扶持制埙企业走向市场化、产业化,帮助他们提规格,上档次。”度假区管委会策划推广部韩佳卫部长告诉本刊记者。

姬庆丰家住枣园村,有二亩多小麦。但他一年花在地里的时间不超过两天,耕种时节花费半天多的工夫,收割时也是半天,只要在地头上付钱给开拖拉机和收割机的乡亲就好。枣园村的田地将全部被征用,而姬庆丰对此不以为然,他与土地的关系已若即若离。在度假区“绿色产业、绿色就业、绿色发展”的城乡统筹思路中,姬庆丰,这位传统埙匠,已成为“人”的城镇化的一个缩影。

以“文化先导、旅游主导、生态先行”,建设打造全国乃至世界休闲度假宜居的文化旅游新地标,临潼度假区胸有成竹。2012年6月26日,有“都市绿肺”之称的凤凰池生态谷建成开放。以凤凰池为中心,度假区将筑巢引凤,通过诸如塬上大师村、民间画意体验区、坡地音乐集聚区、古筝博物馆等项目,引进姬庆丰这样的民间艺人,带动区域文化繁荣,并逐步建立稳固的消费链。陕西地区是中国筝的发源地,临潼地区制作埙的历史可追溯到以仰韶文化遗存为主的姜寨遗址。游客在此,不但可以品鉴“真秦之声”,而且还可以欣赏“立秋之音”。

埙匠姬庆丰的老传统与新角色1( 临潼埙匠姬庆丰 )

在“骊山·七彩乡村”项目中,“枣园埙声”是其中“凤凰山谷”休闲文化集聚区的景点之一。枣园村紧邻度假区内的凤凰大道,属于凤凰池生态谷区域延伸段。据村民们讲,这里可追溯的陶艺传承已有千年历史。解放前,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用枣园村的面盆面缸。改革开放之后,这里成为远近闻名的“花盆村”。烧埙卖埙则是近年的创新。姬庆丰成了当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从花盆转行,已有10年光景,从工艺埙做到专业埙,生意越做越顺。从青岛来临潼进货的经销商李阳告诉本刊记者,姬庆丰的埙占到全国专业埙供货量的七分之一左右,占西安市场销售总量的80%以上。

姬庆丰今年48岁,身材瘦高,手指细长,染过的黑发一根根竖立着。早上起来,他别的不做,先烧开水,喝罢三大缸茶,才开始干活。“做埙关键是能坐得住。”姬庆丰在作坊里一坐就是一天,除了吃饭就是钻研手艺。“像我有时候觉得枯燥了,就去临潼、去西安的商场逛逛,他几乎没觉得枯燥过,除了送货、陪朋友,很少出门。”妻子邢燕子告诉本刊记者。

埙匠姬庆丰的老传统与新角色2( 左至右图:姬庆丰的制埙过程 )

姬庆丰说自己的兴趣就是制埙:“我长了一双做活的手,除了陶艺别的啥也不会干。做埙一是为了养家糊口,一个月挣多挣少比出去打工强,一家人在一块团团圆圆、舒舒服服地生活着。二是喜欢这个东西,做出来音色浑厚、音域更宽的专业埙,心里就高兴。有些喜欢埙的外地朋友专门来找我这,我都让他挑最好的拿去耍,我做的好埙一分钱不挣,他大老远来,耽搁这些工夫,是瞧得起咱。比如超低音埙,全国没几个人能做,我做出来的大部分送人了。”

埙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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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早在大约6700年前,埙已与临潼结缘。上世纪7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骊山脚下的临河北岸发掘出新石器时代的姜寨遗址,出土文物中就有陶埙。著名的姜寨大陶埙和小陶埙现珍藏于西安半坡博物馆。埙是中国最古老的吹奏乐器之一,相传埙起源于一种叫“石流星”的狩猎工具,最初可能是先民们模仿鸟兽叫声而制作,用以诱捕猎物。后随社会进步而演化为单纯的乐器,从最早只有吹孔,到逐渐增加音孔,直至发展成可以吹奏曲调的旋律乐器。

埙,抒发感伤悲愁之感、寄托落叶相思之情的古韵古声赋予了它神秘典雅的气质,由陶土捏塑而成的制作工艺古色古香,又让它看起来如此朴实无华,难怪埙有这么多人喜爱。这样一件宝贝得来不易,其制作工序多达十几道:取土、淋泥、切割、放黏、揉泥、打胎、拉胚、修胚、打眼、校音、打光、阴干、烧制。细观其道,囊括了“金木水火土”的五行观念:天然的黏土、塑形的清水、木质的转台、金属的工具、煅烧的煤火逐个登场。埙的诞生实在是“万物循环相生相克”这一东方哲学的完美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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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园村地处骊山西北部,而骊山作为一座死火山,地热资源丰富,远古的岩浆在这里经过独特地质作用,形成了适合制作陶艺的红黏土。“这层土在地表以下六七米的位置,就这一层,上下一米的土都不行,要么含铁量太高,要么石头太多。”姬庆丰家的取土处就在院子后面、窑洞旁边的山坡。

淋泥在4立方米的蓄土坑里进行,一般容纳15个铁锹的红黏土就得加水,用搅拌机搅匀。过滤时,全靠人力摇箩,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细的筛面箩。泥在下,水在上,泥浆不易筛下,这是项费力、恼人的工序。“淋土一定要细,筛下来的渣土没法用,全扔掉,好土里面掺着小石头也不行。”

埙匠姬庆丰的老传统与新角色5( 姬庆丰夫妇在自家作坊里手工制埙 )

姬庆丰爱琢磨,拉胚的转盘台、修胚的拐刀、打光的塑料板这些做埙的设备、工具都是他利用拖拉机离合器、洗发水瓶子等物品自制或改装的。淋泥后的红黏土需要初步揉匀,以前都是用脚踏,这重体力活也能累坏人。姬庆丰跑到泾阳县找了一家做制砖机的厂,专门定制了机器,切割出来的土条一律20多厘米长,方便搬运。

这之后,土条要置于室外晾干,一般半个月到一个月,然后搬到窑洞里储藏半年到一年。其中的关键步骤是双手蘸上水,把土条表面磨光,这非常重要,温润的外面有助于慢慢唤醒红黏土的黏度。“说起来这土也有生命,你对它细心照顾,它的光泽和手感就不一样,放的时间不够,土就不够黏。”姬庆丰说。

初步搅拌不足以使泥土充分均匀,接下来得靠揉泥。匠人取土条放于台上,弓步站立,用手掌的掌根发力,类似揉面,一窝一转,一条泥揉出七八个褶子。揉好的泥团,似乎沾染了人气,暗红透光,褶痕细腻,十分漂亮。“揉泥的要诀是一下轻一下重,这样才能把杂质揉出来,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最原始的揉法。如果软硬不均匀没法做,硬了难塑形,软了不容易找圆心。”姬庆丰告诉本刊记者。

拉胚前最后一道工序是打胎,把揉好的泥团分成扁平形的圆柱胎块,一枚胎块只能用来做一只埙。不用的胎块他全都码放整齐,用塑料布盖好。拉胚当属整套程序中最令人眼花缭乱的。把胎块拍于转盘之上,右手拿海绵加水,左手鼓握挤压,胎块形状由高到低反复三次,最终确定圆心。然后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加上左手大拇指,挤掉小撮泥浆,在圆胚上按出碗状。再次海绵加水后,双手虎口夹住碗壁,拉高。只见姬庆丰满手泥浆,不疾不徐,胚胎在他手中升高、摇匀、束口、成型。他两条胳膊固定在大腿上,泥胚的推窄拉宽全靠腿部移动来掌控。接下来,他取木棍探入吹口,磨滑内壁,再拿U形铁尺控制外部直径,用刮板初步打磨。最后,再凭手感调整一下外观形状,拿钢丝将泥胚与转盘割离,拉胚就完成了。

修胚的难度更高,稍一手抖,就会造成瑕疵。姬庆丰把正吸着的烟搁在一旁,取了泥胚放在快速旋转的塑料容器上。大、小拐刀轮番上阵,埙底、埙口逐个剃泥,只见泥花与泥丝纷纷飞落,或片若梨花或薄如蝉翼。他继而用塑料板修整外形,光泽陡增,再盖上“思源陶艺”的印章,3分钟不到,一只专业埙的修胚工作就大功告成。以姬师傅的娴熟技艺,一天轻松完成一两百只专业埙的制作。不同调式不同腔体的埙,制作起来技法都不相同,单腔埙定调在修胚阶段,双腔埙定调在拉胚阶段,这都得心中有数。

与其他师傅不一样,姬庆丰拉胚、修胚从不戴手套。“夏天的皮肤还有韧性,冬天就发硬发脆,更容易磨烂手。这修胚,左手要一直扶着泥胚,一般不带防滑手套的话,两天手指就出血,这拉胚,不懂的人只一天就把手掌边缘磨破。我从小就在转盘上耍,时间长了,知道手咋用了,不会磨手。”

打眼的工具也是姬庆丰用钢笔和胶布改装而来。以九孔埙为例,头顶的吹孔要剖出风槽斜面,埙体背面两孔是左右大拇指的按处,前面六孔呈蝴蝶形分布,得充分考虑演奏者持握的指间距和舒适度,音孔里侧还要打磨出指肚弧度,以保证吹奏时手感。

校音时最需注意的就是把泥胚埙的收缩程度计算进来,泥里面含有水分,一烧就会收缩。一般而言,如果做F调的埙,那么校音时得按照E调来调。而且,不同地方出产的红黏土收缩比例也不一样,倘若换了别处的土来制埙,所有调式的校音标准也得随之重新试验。校音是整个制埙过程中最复杂最难以掌握的工序,姬庆丰的作坊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会校音。

压光主要由妻子邢燕子负责。打光需要细致与耐心,以打光板轻擦埙体的每一寸肌肤,直至亮度均匀,看不出任何工具划痕与指纹甲印。面对自己打光过程中不小心留下的痕迹也只能不厌其烦地清理。

阴干后就是烧制。烧埙的火窑就在取土处旁边,仅容中等身材的人在其中小心转身。一窑大概可烧1000只埙,圆润光滑的泥胚埙像等待孵化的鸡蛋密密麻麻排列在上下多层的钢铁网架上。煤块点燃,红焰扑天。浴火之后,埙由黄褐转为黑色,由虚质变坚实,终成“土与火的精灵”。

与埙结缘

在度假区的蓝图里,塬上大师村项目将引进众多类似姬庆丰这样的非物遗产传承人、工艺美术大师等入驻,传道授业,传承民族文化精髓。同时,大师村的运作并不仅限于文化观光体验,其前店后厂的模式将埙、古筝、水墨画、彩陶瓶等文化旅游产品的制作产业化、精品化,促进本地村民就业增收。如今“枣园埙声”能成为度假区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姬庆丰功不可没。他与埙的结缘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在制埙前,姬庆丰做花盆也是当地活计最好的之一。“我是门里出身,从小看俺爸做面缸陶罐,没事就上台子耍,12岁第一次拉胚,头一个就做成了,第二天一天就做了200个,第三天做了快400个,比俺爸做得都快。”姬庆丰哈哈大笑起来。

2003年,姬庆丰和妻子到西安的书院门闲逛。那里卖的泥胚埙,未经烧制,当时就卖到三五十元一个。作家贾平凹曾慨叹:“人有七窍有灵魂,埙有七孔有神韵。”这说的是早期埙,姬庆丰看到的埙吹孔音孔兼具,有九孔埙,也有十一孔埙。“我一想这东西既省料,价钱还高,就开始自己做了起来。”对姬庆丰来说,工艺埙太简单,一看就会。“我第一次烧了几个,给卖埙的送去,他说形状太圆了,尖一点好发音。我第二次再拿去,他就说品相比市面上卖的光滑,可以大面积做。从第三次开始,不等出窑,买家就在跟前坐着等,帮忙装袋子装车,一出窑就拉走了,生意好得很。”

“咱那时候傻得很,不管大小,给买家一个3块,我拿够自己的就行了,人家赚多少是人家的能耐。”尽管如此,姬庆丰做了两年,发现工艺埙做不成了。枣园村民都学会了做工艺埙,卖得更便宜,2块的、1.5块的。姬庆丰觉得低价竞争没意思,就琢磨起专业埙。“工艺埙主要是个样子,给人玩的,专业埙是演奏用的,得能和其他乐器合奏。西安有一家阴氏陶埙,主要做牛头埙,我一看价位很高,一个埙500多块。我就想,一个泥疙瘩,既然能卖这个钱,工艺肯定不简单,这里面的技术含量就值这个价。”

从2005年开始,姬庆丰与民间艺人王飞鹏(化名)合作,一个懂陶艺,一个懂音乐,一起研究了8年,把专业埙的所有工艺都学得透彻,烂熟于心。“我们根据十二平均律,十二个调儿全能做出来,而且往下还能做三个调,往上还能再做三个。单腔体、双腔体、三腔体的埙都会做了。”经销商李阳告诉本刊记者,“三腔的专业埙难做,全国会做的人掰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市场价能卖到五六百元。”

研发从零开始,先是埙的形状。原始埙的外形就呈卵形、兽形、橄榄形、宫形等多种,每一种埙形对应当时不同的发音用途。而姬庆丰与王飞鹏的目标就是可供专业演奏的定音埙。牛头形、梨形、笔筒形、水滴形,他们都尝试了,发现下圆上尖的子弹头形状发音浑厚,共鸣最好。

接着是对内壁的试验,光滑的比带棱角的发音穿透力更强。看似简单,每一次试验得走完全部工序直至出窑才能得出最终结论。然后是腔体数量。“单腔、双腔、三腔,这个发音原理不一样,跟发动机是单缸的还是双缸的类似,腔体越多,音域越宽。”各个调式的中孔做法全部不同,只能分别研制。因此双腔埙隔音板的高低位置、中孔的形状是用月牙形还是偏心圆、孔的大小、一次成型与上下叠放的制作方法哪个可以兼顾音色与批量生产需要,这些成为一项又一项等待攻克的课题。

最难的是定调,这一工艺流程耗费了最长时间。腔体的体积决定调式、吹孔的大小决定音高、胚壁厚薄决定音色,中孔过大高音区就吹不响,这些都影响调式准度与吹奏效果。比如G调比F调的内腔要小,那它的内壁厚度到底该做8.6毫米还是8.3毫米,只能试验,一遍遍修改,精益求精。有些指标随着调式的不同而变化,有的则以不变应万变。“最后发现,不管什么调式,9毫米的胚壁厚度最合适,音色亮,共鸣好,穿透力强,再薄了音就发飘。”

产品成型后,姬庆丰的亲戚冯东宝(化名)负责销售,姬庆丰负责制埙,王飞鹏负责校音。三人合伙,面向全国发售“冯氏陶埙”。市面上做工艺埙的多,做专业埙的特别少,三人的生意顺风顺水。迄今为止,姬庆丰亲手制作的埙已经卖出去了15万只。掌握核心工艺的姬庆丰认准乡土人情,只给冯东宝一家供货,供了8年。但这种脆弱的关系缺乏商业约束与法律保障,为日后纠纷埋下隐患。

现代观念

对于未来与西安曲江临潼旅游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在专业埙产品上的合作,姬庆丰有自己的想法:度假区方面负责产品的包装和营销,而自己负责技术环节,并在合同中明确双方的责任。姬庆丰意识到法律的重要,源于之前的一次教训。

姬庆丰提起这段经历说:“弟兄大了分家,树大了分杈。”冯东宝为了确保姬庆丰长期只给他一家供货,在2009年向国家专利局申请了专利。专利名称为“一种能拓宽实音音域的埙”,即改进型的双腔埙。该专利持有人为冯东宝,专利设计人是王飞鹏。去年,冯、王、姬三方合作出现罅隙,冯东宝把姬庆丰告上了法庭。

姬庆丰的代理律师、陕西睿诚律师事务所的禄子文律师告诉本刊记者:“在专利申请之前,同一类型的陶埙产品已经在市场上销售多年,我们有相当胜诉的把握。”根据《专利法》第六十九条中的规定,在专利申请日前已经制造相同产品、使用相同方法或者已经作好制造、使用的必要准备,并且仅在原有范围内继续制造、使用的,不视为侵犯专利权。此外,姬庆丰还拿出了临潼区人民政府2007年的有关文件作为证据。他的名字赫然写在临潼区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名录民间美术系列里。

回忆起开庭现场,姬庆丰显得兴奋。“咱那是第一次打官司,热闹得很,新奇得很!”但想到因为准备打官司,自己大半年没开工,他又降低了声调:“咱当时没有法律意识,专利设计人一栏里没有写我的事情我在打官司之前就知道了,我还说咱三个只要把埙做出来,能卖钱就行了,其他的都无所谓。”

姬庆丰后来与冯东宝、王飞鹏依然来往:“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王飞鹏今年70多岁了,他就坐在这窑洞里跟我对面的位置,校了八年音,我就这么看了八年,把校音学会的,他是我的老师。卖埙的收入我和王飞鹏分到的数儿基本一样,他在这里把钱挣了,但把技术留下了。”

“冯东宝是我亲戚,他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这里客户要货得提前三个月排队,冯氏陶埙的货就积压在库房里。因为我这是小作坊,就我、我老婆,还有堂弟张小泉,成本低得很。取土就在窑里,不用钱,就掏个电费、煤钱、人工。这个双腔九孔的埙,冯氏批发是34块钱,我批发是14块钱,双腔十一孔的埙,他那里65块,我这是30块。我第一靠品相和质量,在这个档次里算最好的,北京的荣华埙能卖上千元,那个档次不一样。第二靠价钱,我在北京的经销商赵荣鑫从我这进货是28块钱一个,他以前进的货是80块钱,手感音色还没我的好。”姬庆丰告诉本刊记者。

之前,这种作坊生产、小本经营、依靠物美价廉养家糊口的经济方式一直为姬庆丰所信奉,这缘于他先天的农民身份与安于现状的性格。而临潼度假区的出现,使得姬庆丰逐步向现代观念转变。

姬庆丰拿赚来的钱盖了两栋小楼,一处就在窑洞作坊前面,日常居住用,一处留给小儿子结婚。他的水泥楼房宽敞明亮,但样式普通,装饰不多。就在这个院落,共青团中央来组织过活动,青年人痴迷于传统技艺的精湛之余,也让姬庆丰体验到了分享的快乐。在这个院落,牛津大学的学生也来参观过,他们听到古埙吹奏的世界名曲后,拉起手来大声合唱,翩翩起舞。在这个院落,国家摄影师协会的众多摄影师拍摄了埙匠的一天,让姬庆丰体察到自己的重要,有了更多自信。

根据临潼度假区《“骊山·七彩乡村”总体方案》,“凤凰山谷”休闲文化项目将培育百亩荷塘,以音乐、文艺为主要内容,打造窑洞文化、生态观赏、音乐体验区、高端酒庄为主题的休闲文化集聚区及“始皇·帝”演艺秀场的艺术配套区。临潼度假区的工作人员告诉姬庆丰,他将去工作的塬上大师村是一处集休闲度假、教育培训、艺术创作于一身,融民族文化、民俗文化、历史文化和地域文化于一体的文化产业平台。法律意识、契约精神、国际视野,姬庆丰对这些理念开始有了笼统但却真切的感知。

很快,姬庆丰将离开这座寻常的乡间院落,入驻秦风唐韵风格的“凤凰山谷”艺术文化集聚区。那里的文化景观将围绕“一村一彩、一村一文化主题”来设计,融合关中民俗元素与后现代建筑手法。这个会聚人气和商气的文化、旅游、商业综合体,会进一步帮助姬庆丰建立起作为一名经营者应当具备的现代理念。

手艺人的往昔

如今,姬庆丰谙熟陶埙法门,沉醉于宫商角徵羽的华彩乐章中。回想半辈子一路走来,姬庆丰自感幸运。匠人身份不仅给了他根据个人兴趣选择生活的自由,也让他在这一方堆满泥巴的空间里收获了快乐记忆。

姬庆丰说,他父亲那个年代,陶艺设备落后,得要一个人摇转盘,一个人做陶活。农村喜欢用陶面缸,透气,粮食放不坏,这种面缸又大又沉,而泡豆芽菜的大缸重量还要大。“一般先做下半截,再做上半截,然后在外层加泥把两部分拼起来,下苦得很。”尽管如此,童年时得以耳濡目染,这满足了一个孩子的新鲜与好奇。

农业合作社时期,村里多数人务农,小部分人负责生产瓦盆瓦瓮。到年底,这些生活用品平均发放,或一个大盆算一份儿,或两个小盆算一份儿,每一户都有份儿。“每一窑烧出来的东西有好有坏,分配的时候就抓纸蛋儿,好不好的也怨不着生产队。”如果自家用不着的就可以拿出去卖,枣园村民也因此相较其他村子有了额外收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后,姬庆丰与父亲出门卖面盆的机会更多了。他少年时代最开心的事就是跟着父亲去叫卖。

“快过年时候,俺爸拉个架子车,把咱一引,走街串巷。天冷,俺爸穿着蓝大褂的棉袄,有个毛毛领那种,戴个火车头帽,没有腰带就把两边衣襟一裹,拿个绳绳一勒。咱常到这耿镇、新合乡,远的去过铜川交界的耀县,跑得越远越能卖个好价钱。早上4点多就出门,赶天明就进村。一个架子车上大面缸里套小面缸,小面缸里套两个盆,缸里垫着麦草,套得满满咧。进了村子,先找个宽敞平整的地方,架子车往地下一搁,看谁家屋近,拿着水瓶子先要点水一喝。坐不一会儿,村里的人就聚过来了。俺爸拿石头把面盆一敲,‘咣咣咣,卖瓦盆瓦瓮嘹,咣咣咣,你看我这是啥货!’面盆那个声儿好听得很,跟铃铃儿一样!面缸3块5毛钱一个,面盆1块2毛钱一个,也能拿粮食换,27斤苞谷换一个面缸。”

父亲去世后,姬庆丰继承家业,回归红黏土的营生。这才有了后来窑洞里的制埙师,有了要给世界游客做表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很感激父亲教他手艺,感念亲友的提携帮助,也对民俗文化旅游与陶埙产业化生产逐渐建立起了信心。即将走出窑洞,临潼度假区“以资本嫁接为手段,以土地收益为流转,以分红入股为方式”的开发思路对他而言不再陌生。当地的传统文化资源终于得以老瓶装新酒,旧貌换新颜,姬庆丰也开始琢磨其中蕴含的商机。现在,他告别半工半农的生活方式,转而慢慢适应旅游产业从业者与民俗文化传播者的新身份了。(文 / 王珑锟) 庆丰手工艺传统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