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群殴案,教育环境检讨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痛
堂屋里坐着三代十几口人,没有人交谈,几十米外的一户村民正在举行婚礼,鞭炮的脆响和婚礼的喧闹更突显了这种静默的沉重,不由自主地,问答的声音都降低了调门,气氛就这么一直压抑着。
这是位于广西河池市金城江区东江镇永兴村的兰杰家,今年已经73岁的爷爷坐在堂屋最里端一张矮桌前,默默地抽着烟。退休前他是农村信用社的职工,是1000多人的村庄中仅有的几个公家人之一。四个儿子虽然都没有能够接他的班,但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也让他享受着晚年的幸福,他稍微有点遗憾的是四个儿子只为他带来了一个孙子。由于儿子儿媳还要忙地里的活计,所以孙子兰杰从小就经常是他们老两口带着,孙子跟他很亲,经常会到他那里吃饭。2013年11月15日这个周五,平时住校的孙子一放学就又到他那里,晚饭也是跟他一起吃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孙子陪他吃的最后一顿饭。
11月16日上午,兰杰到村里找同学玩,中午回家吃完饭后,他就又出门了。
从永兴村到河池市政府所在的金城江区中心大概十几公里的路程,花2.5元坐12路公交车可以直达,路上需要大约40多分钟。这一次,兰杰并没有像家人想象的待在村里,而是跟着十几个同学一起赶去城里赴约。
这是东江中学和五中学生之间的一次约架,金城江区公安局宣传科长莫琨介绍说:“他们觉得我们看不惯你们,你们也看不惯我们,就在QQ群里相约,去街上打群架。”而投案自首的罗蒙说,起因是他遭到了前任女友的现任男友在QQ群里的谩骂。
他们把打架的地点定在了金城江区的中心广场,广场东侧就是河池最繁华的白马步行街。当兰杰一方看到对方人数远多于自己这边的时候,领头的几个转身就向东边的步行街跑,此时,兰杰落在了最后面。
案发的现场距离中心广场的台阶只有100多米的距离,北侧是邮政局,南侧是森马服装的门店,中间的空场上搭着几个婚纱摄影、移动通信做活动的棚子。“一群学生呼啦啦跑过去,接着就是十几个学生围着一个学生打。”这些约着来打架的学生手里都拿着钢管、木棒等,几家门店的营业员回忆当时的场景时,都说他们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也就是一两分钟”,打人的学生便四散跑开了,“被打的学生趴在地上,嘴里流着血”。兰杰身上最致命的是心口的刀伤,而扎这一刀的就是罗蒙。
兰杰的家人接到电话的时间是下午16点10分前后,,等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见到的只有兰杰已经冰冷的尸体。一边说着,兰杰的二姐用双手捂住了脸。兰杰1998年出生,他的大姐和二姐分别比他大了13岁和11岁,两个姐姐也都曾经在东江中学读书,初中毕业后便开始打工,她们同丈夫一起做电脑生意,在镇上和城里都开了小店。在她们的印象中,弟弟是一个从不惹事的孩子,平时,家里对弟弟管得也严。“我们做电脑,但家里就没放电脑。一般也都不给他钱,要买书、买衣服都是我们带他去。”
兰杰的班主任罗老师介绍说:“这孩子学习虽然普普通通,但不是那种闹事的孩子,爱劳动,跟同学们的关系也挺好。”兰杰的父母一年到头忙活的就是家里那两亩多地,“也就是够个吃喝”,他们盼着已经上初三的兰杰能够考上高中,念上大学。
其实,罗蒙并不是五中的学生,他小学没毕业就已经辍学了。他从小随父母从广西玉林地区的陆川县到河池,这次五中跟他一起打架的都是他小学时的同学。
金城江区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谢东海向本刊记者介绍说:“这些孩子的家长来了都说自己的孩子平时挺好,挺听话,都不敢相信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对于这些年满14岁的孩子,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法律的裁决。
我们是叛逆的
在闹市区,30多人提着棍棒、刀具相约打架,这似乎是香港蛊惑仔电影里才会看到的画面,而这次的主角,却是一群还在上初中的孩子。
按照莫琨的说法,这些孩子中很多并不是真要打架的,他们只是出于“义气”去“站场子”、“凑热闹”。民警曾经处理的一个砸路灯的事情总是让莫琨感觉哭笑不得,一名男学生闲得无聊,就拿着石头砸路灯,并且跟旁边的同学说不砸就不够义气,结果几个学生就都拿着石头砸路灯玩。
就在这次事件刚刚过去三天,11月19日晚上21点左右,河池市金城江区职业教育中心学校又发生一起一学生连捅三学生的血案,事发起因也是因感情纠纷。
“青少年犯罪,都跟家庭教育有关,本来就是有点苗头,结果没有及时弯过来。”谢东海分析说,“家庭教育是人生的第一堂课,但由于很多家庭只有一个子女,因此从小对子女的溺爱造成了他们过度自私,处事偏激。”
当了多年班主任的冯云说起现在的家长就很无奈,学生家长开来病假条,其他学生反映“生病”的学生一直在网吧玩。还有一位家长早上打来电话,“他就是不起床,我叫不起来他,我只能先给他请个假了”。
河池市位于广西西北部山区,经济一直相对落后,全市11个县(市、区)都是贫困县,其中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7个、自治区扶贫开发重点县2个。“父母在外打工的多,老人管不了,而做生意的父母也顾不上管。”莫琨说学校学生打架的恶性事件,每年都会发生,巡逻的民警常会看到,学生放学或晚自习后聚在一起,很多学生都叼着香烟,而当民警劝他们赶紧散去的时候,有的学生甚至会顶嘴:“阿Sir,我站这里犯法了?”
11月21日下午17点多,在中心广场南端,七八个身穿校服的小姑娘坐在台阶上,有两个还在娴熟地抽着烟。她们是二中初二年级的学生,她们理直气壮、张嘴就来的一句话是:“我们是叛逆的,叛逆的青春。”
几个小女生说她们经常会在这里抽抽烟、聊聊天,而最令她们苦闷的是一回到家就要面对家长的唠叨:“学习差了叨叨,学习好了,他们就会叨叨别的,我们之间有代沟。”而每当她们想跟家长沟通的时候,多数时候是没过三四句话就会遭到呵斥,于是,她们就会以不搭理、不吃饭来对抗,而最极端的时候,她们还会选择离家出走,而每每她们的对抗总会收到良好的效果,其中一名耳垂上戴着耳钉的女生,无论现在老师怎么告状,家长基本都“不敢吼了”。
按照正常的节奏,王强现在已经在上高二了,但他初中毕业就选择了辍学,而他辍学的真正原因就是想让父母“不自在”。他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上学的时候父母才把他接到身边,他说跟父母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而父亲对他从来都是非打即骂,等他上到初二,父亲也打不动他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谈起了恋爱,先是跟同桌谈,过了一学期后,又跟外校的一名女生谈,有时在教室里,他就会跟“女朋友”搂搂抱抱,有时还会“亲嘴”,他认为同学对他都很羡慕。
随着年龄的增长,王强觉得辍学之后的日子并不舒坦,上网、打游戏、瞎逛,好几次,他都差点跟着一帮混混玩了。“在学校,虽然也瞎闹,但好歹还有老师管着,要在社会上,你想不变坏都不容易。”
师道不再
记者赶到东江中学的时候,正好到了学生的午休时间,清脆的铃声响了两遍,但操场上打球的学生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校长兰芝平走到操场边呼喊着。
打架事件当天,学校也同时接到了通知,从那时起,兰芝平的神经就已经紧绷,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这是周末的事情,也不是在学校里发生的。”
兰芝平的表现很有点惊弓之鸟的感觉,确实,这样事件的发生,学校将再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对此,莫琨也是很有感触:“每次处理未成年案件,家长都会把矛头指向学校,他们总会说,就因为孩子不懂事,才送给学校,给老师教,你们教不好,还能怪谁。”
面对家长这样的质疑,老师们总是无法辩驳,但他们内心中也在质疑:现在的老师还是“老师”吗?现在的学生还是“学生”吗?
曾经一位管教育的领导向老师们强调“学生就是皇帝”,多位老师谈起来的时候对此都感觉悲哀。老师们感觉最深刻的就是如今的学生毫无敬畏之心,小学尚可,但到了中学,被宠惯了的学生逆反得更加强烈,而九年制义务教育阶段还不能开除学生。家长当着老师面的时候总会说孩子不听家长的,请老师要严格管理,该打打该骂骂,冯云对这种说法是绝不会相信的:“你别说打骂了,你说句重话试试,孩子回家添油加醋地一说,他马上就会找到学校,说你刺伤孩子的自尊心了。”
“除了爱学生和尊重学生,教师对学生不能有第二种情感,否则就是不人性、缺乏师德、理念落后。这直接导致了教师在学生面前节节退败。不敢惩罚,最后惩罚缺失已经成为许多学校共有的尴尬。”
几年前,就在东江中学这个操场上,一位老师劝学生回去午休,学生竟然跟老师推搡起来,老师一怒之下打了学生一耳光。而随后找来的家长说到医院检查,孩子被打得耳鸣,最后是老师道歉,赔偿4000元医药费、营养费,而这位老师的月工资还不足2000元。
冯云一直保存着2011年在网上流传甚广的那篇学生日记:“我们在家里是小皇帝,凭什么让我们到学校去受你老师的气?在家里我们说什么是什么,没人敢动我们一下,到外边受了气,回到家里我的父母就告诉过我,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别怕他。我曾经打过一个老师,我上课的时候看小说,她不让看,要没收,我不给,她夺我的,我踹了她一脚,她去一边哭去了,后来班主任要让我向她道歉,写检查,我不写,他不让我进教室。我凭什么不进?我爸到学校一闹,他乖乖地让我进了教室,也没有向那个老师道歉。后来那个老师嫌丢人,不当老师,走了。”
东江中学数学老师覃新强说起自己曾经的一次举动至今还很“得意”。2007年,他上课的时候,一个学生拿着一根棒子在那挥舞,他把棒子收过来,将学生叫到了办公室,按以往的经验,要是说到学生不爱听的,他就会直接跑了,而停课是不能停也绝不敢停的,于是他想到的招数就是“牺牲自己的肉体”,他将棍子直接抡到自己的头上,棍子断了,而他要向学生证明的仅仅是“我老师也是厉害的,你们拿木棍我也不怕”。此后,学生中间就流传出覃新强会气功的说法,而他的课堂纪律也好了许多。
2009年,教育部制定的《中小学班主任工作规定》第十六条明确规定:“班主任在日常教育教学管理中,有采取适当方式对学生进行批评教育的权利。”而多位老师都觉得这规定来得很荒诞,“对学生批评教育还得授权,还只能是班主任才有?”对“适当方式”他们更是觉得无从谈起。
在这样的环境下,个别学校、个别老师就开始了消极应对。据学生介绍,只要你不捣乱,你上课睡觉、玩手机,有些老师都不会管的。河池某县的一所学校甚至还有这样的规定,每学期考评分100分,一天不交作业扣1分,旷课扣2到3分,参加校园劳动加1分,上课不捣乱睡觉加2分。
冯云对个别老师的消极虽然理解,但他始终觉得这违背了职业道德,良心上肯定并不安宁。对于学生的种种不良行为,他认为现在教育的“功利化”也是罪责难逃的。正常的教育应该是积极发现学生的优点,多鼓励、多表扬,但我们的教育从小学开始,学生考试的成绩、名次就紧紧地跟老师、学校以致教育主管单位的名誉和利益捆绑在一起,导致学校和老师过早地用成绩将学生分成了三六九等,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所有的优点都会被掩盖,在“另眼相看”中成长,“他们的心理也在逐渐地扭曲”。
(因为涉及未成年人,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文 / 庄山) 少年教育检讨群殴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