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10~1782)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歌德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10~1782)0( 歌德 )

歌德出生在法兰克福一个富有的市民家庭,他的父亲曾经拿钱买了个皇家参议的头衔。这样的家庭条件让他无需为了生计写作。他在法兰克福的故居整整有四楼,无趣得很,除了大没什么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歌德的第一部伟大作品《维特》语言简练又富于情感,获得了强烈欢迎,而此前歌德并没有多大的名气。这本书在德国国内多次再版,问世当年就有了法文版,据说拿破仑读了7遍。1922年,郭沫若把它翻成中文,一年卖出了5万本,也有中国年轻人照着书里写维特的样子穿上蓝色燕尾服和长靴子,当然更有看了书想自杀的。不过现在回头看,也可能放大了这本书在文学史上的流行程度。海涅在《论浪漫派》里说:“他的《维特》确实受到了热烈欢迎,但那些凡俗笨汉的作品也未尝不然,人们在文学的庙堂里只给歌德一个小小的壁龛。《维特》是受热烈欢迎的,然而这更多是因为它的内容,而不是因为它艺术上的优点。自杀问题使这本书受到更多议论,有些蠢人也突然想借此机会自杀。” 在中文世界里,人们对这本书也有误解。《维特》原文标题为“Das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Leiden”在德语里的意思是痛苦,“jungen”这个词按照上下文也该是“青年”而非“少年”,郭沫若翻译成《少年维特之烦恼》严格说是不准确的,人们容易根据这个书名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只是本青少年恋爱读物。

维特不是我们刻板印象中的严肃理智的德国人。莱辛甚至认为歌德写得太伤感了,有点儿破坏诗意的美。关于这种刻板印象,法国人司汤达说得好:“一个人在德国旅行不出五百里,他就会注意到那个分裂的、割据的国家所共有的一种基本热情,一种与其说是炽烈的、疾风暴雨式的热情,不如说是温和的、敏感脆弱的热情。”这确实是我们认识到的维特,他能一怒之下辞去在公使馆的工作,却能长期忍受与心上人未婚夫的友谊。《维特》和普通的爱情小说的差异可能在于,他试图把自然、人文的一切知识都纳入他的爱情中来,这种爱情对世界敞开心灵,所有美的情感和形式都成为爱情的注释,这导致他极度多愁善感,以至于在书中其他人的眼里显得有点儿疯疯癫癫。但维特这个人物的合理性也恰好只存在于文学而不是生活中,就如同莱辛在《拉奥孔》里曾经论述过的造型艺术与文学的关系那样,无论拉奥孔多么痛苦,他的塑像也不能张口,因为在造型艺术中,张口就会造成一个黑洞,而在荷马的文字中,拉奥孔就可以以各种方式哀叫。维特这个形象就这样在小说中找到了无比合适的地方,他在这里反抗的不仅是婚姻制度的束缚和世俗权力的等级,更是自身的有限性。席勒这样评论:“(维特)以热烈的感情拥抱一个理想,并且逃避现实,以便追求非现实的无限;他不断在他身外寻求他永远在他自己的天性中所破坏的东西;他觉得他自己的梦想才是唯一现实的东西,他自己的经验无非是永久的束缚;他把自己的存在看作束缚,应当把它粉碎,以便深入绝对的现实。”但最后他的摆脱并没有成功,他对无限和彼岸的向往最终屈服于尘世的痛苦,用心上人丈夫的枪自杀后,维特被埋在教堂后面(尽管在教会看来,自杀是极度错误的行为)。歌德在描写维特自杀的过程中有意影射了耶稣受难过程,对“福音书”随意篡改,又专门准备了面包和葡萄酒作为道具,仿佛很有仪式感,但又显得矫饰做作,在这一最后的关键时刻,人依旧处于未完成的状态。 维特此前就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人,这个受到赞美的半神,到底是什么?他不是恰好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缺少力量吗?当他在欢乐中飞升到时候,或当他在痛苦中沉沦的时候,也就是正当他在接近无限而渴望融入其中的时候,不却又总是受到羁绊,被重新带回到愚钝而冰冷的意识吗?”

歌德的另一部举世闻名的作品是《浮士德》。虽然大多数人是通过《维特》了解歌德,但歌德之所以成为德国文学几百年来始终不变的教父,还是因为他写出了诗体戏剧《浮士德》,全名为《浮士德,一部悲剧》(Faust,Eine Trag~die)。这部书体量庞大,分上下两卷,歌德写了60多年,多次中断,直到他80多岁逝世前才完成。浮士德是从16世纪以来在德国文学中一再出现的一个人物,1587年就有一本《浮士德博士的故事》出版,英国作家马洛还曾将之改编为剧本搬上舞台。歌德接触这个题材是在写出《维特》后不久,从第一部的开头部分看,甚至可以看出和《维特》的些许亲缘。浮士德是一个大学者,他厌倦了自己生活的有限性,想要寻找突破。一出场他就说自己已对哲学、法学、医学甚至神学都花过苦功,彻底钻研,虽然比傻子聪明些,却也没有什么真知:“我把人类精神的一切财富徒然集于一身……我自己却未提高一分,跟无限无量也毫未相近。”他有个崇拜自己的助手叫瓦格纳,一心也想做大学问,可在浮士德看来这些事只是“粘贴拼凑,用残肴剩菜烧一锅杂烩,从你的一些灰烬里头吹出一些微弱的火来”。

对于知识有限性的认识曾经使得浮士德转向神秘主义,还用烧瓶炼过鸦片酶(“你是一切致命的妙力的精髓!”),把魔鬼梅菲斯特变成的黑狗带回家后,他的思路逐渐清晰。在翻译《约翰福音》第一句的时候,他首先依照惯例翻译成“太初有言”(象征他沉浸在书本中的学者生活),后来觉得不对改成“太初有思”(开始怀疑人生),接着又变成“太初有力”(追问世界的本源),最后定为“太初有为”,想要自己去体验自然与社会,做一番事业。此后,梅菲斯特化为人形,与他定下契约,魔鬼愿成为他的仆人,助他探索一切未知与未为,但一旦浮士德心生倦意,对人生感到满足,便要死去,灵魂供魔鬼驱使。二人从此结伴而行,梅菲斯特说:“理论全是灰色,生命的金树才是长青。”浮士德坚信这句话,与他一起把古希腊、中世纪和18~19世界的德国跑了个遍。在第一部里他们跑了两个地方,首先是跑到莱比锡的奥尔巴赫酒馆。莱比锡是歌德年轻时求学的地方,奥尔巴赫酒馆也确有其址,如今还在营业,不管读过没读过《浮士德》,每年都有大批的游客慕名前去。在酒馆里梅菲斯特显示出超自然力量,把几个不学无术的大学生捉弄了一番,接着又飞到女巫的丹房,骗浮士德喝下催情的魔药,为后文与格蕾卿的爱情故事做好铺垫。

许多学者认为,《浮士德》应该分为几个部分,比如在第一部里,首先是学者悲剧,讲浮士德从怀疑知识到与魔鬼结盟重获信心,其次才是与格蕾卿的爱情悲剧。但从更大的角度看,《浮士德》的书名里明确标识了是“一个悲剧”,即浮士德作为学者的悲剧。他满怀信心踏上体验和改变世界之路,最后处处碰壁,好心办了许多坏事,而梅菲斯特这个“否定的精灵”和上帝眼中的“促狭鬼”,“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作成”。这里的“好事”不能按照字面上的意义理解,梅菲斯特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在做成事情的同时令别人付出了惨痛代价,而他作为一个超越善恶的存在,对此一点都不在乎。在格蕾卿的故事里,浮士德先看上格蕾卿,借助梅菲斯特的力量与她恋爱,使她怀孕,因为格蕾卿的母亲阻碍他们的爱情,梅菲斯特下药毒死了她,格蕾卿的哥哥要与浮士德决斗,梅菲斯特又用魔力在决斗中使诈,让浮士德刺死了对方。我们可以看到没有外力帮助,浮士德作为一个学者没有能力接近格蕾卿,也没有能力在决斗中获胜,但这种超自然力量的代价是格蕾卿身败名裂,被抓进监狱后发疯死去。浮士德在现实面前的十分无奈到此已经十分明显,有一种大锤砸不到空气的感觉。在前文中浮士德咏叹:“有两个灵魂住在我的胸中……一个怀着强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居地。”至此第一部结束,浮士德的情欲与现世故事告一段落,到了第二部,就像电影忽然切换场景一样,他经过忘川之水露珠的沐浴,把一切道德责任瞬间洗掉,大展手脚从体验世界改成改变世界。

歌德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10~1782)1( 歌德作品《浮士德》中的浮士德、格蕾卿和梅菲斯特形象 )

1790年,第一卷的内容曾以《浮士德,一个片段》为名出版,读者对其中的哲学思考不感兴趣,反应十分冷淡。但席勒意识到了其中的价值,写信给歌德鼓励他写完。在写作第二部的时候,歌德已经告别了狂飙突进时候的自己,兴趣转向以希腊为代表的古典艺术,因此在书中和希腊有关的部分占了相当大篇幅。叙事部分的减少和典故的运用使得《浮士德》第二部更加难解,但主线依然是浮士德作为知识分子的悲剧。他成为国王的宠臣,设计假面舞会来讽喻、领导挖矿、谏言多印钞票以缓解经济危机,很有知识分子为帝王师的感觉。但国王对他的期望不过是娱乐,想让他弄来古希腊的美女海伦。对浮士德来说,海伦和帕里斯象征着“美”的人体化,而国王和贵族们只想用他们来激起自己的性欲。在浮士德改变世界的过程中,他需要借助的东西越来越多,除了梅菲斯特,现在又增添了一个国王。他想围海造田造福人类(太初有为!),却不得不借助梅菲斯特的力量先帮国王打仗,从而获得一块封地。他的行为趋近于梅菲斯特,脑子里拒绝暴力,在实践中又离不开暴力。他觉得人定胜天,改造自然只是时间问题,但他的封地上有一对老夫妇不愿搬走,妨碍了他的计划,他便指使梅菲斯特将他们赶走,最后魔鬼一把火把老夫妇的房子烧了。在浮士德实现了他的梦想,成功地围海造田,实施了宏伟工程后,他终于感到满足说:“我的尘世生涯的痕迹能够永世永劫不会消逝,我抱着这种高度幸福的预感,现在享受这个最高的瞬间。”——像和魔鬼约定的那样,这时候他向后倒下,死了。

写作《浮士德》结尾的歌德和写作《维特》时的歌德几乎判若两人,在对待人是否可以凭借自身达到完善的问题上,他已经不再像狂飙突进时期的自己那样乐观,《浮士德》尤其是第二部暴露出晚年歌德对理性的怀疑和对启蒙乐观的反讽。他选择了《圣经·约伯记》那样的框架,让浮士德成为上帝与魔鬼的赌注,这对于浮士德来说好像是降格了,但却得到了上帝必来拯救的保证。就像歌德自己所说,“临终我们都会变成神秘主义者”,在结尾升天童子、瓦格纳和格蕾卿都出现来目送他的灵魂得拯救,响起的是神秘的合唱:“一切无常者,不过是虚幻;力不胜任者,在此处实现;一切无可名,在此处完成;永恒之女性,领我们飞升。”(陆晶靖)(文 / 三联生活周刊) Johann1782歌德von1710WolfgangGoe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