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学仁案里的人参生意
作者:魏一平( 11月1日,田学仁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出庭受审 )
官场“老好人”
田学仁的受贿,前后历时16年,从他1995年担任长春市委书记期间,一直到落马时的2011年,多达85次。田的辩护律师,曾经为田凤山、杜世成等多位高官做过辩护的许兰亭向本刊记者感慨:“整个过程很平常,形式大多是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行贿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商人,另一种是下级官员。”
田学仁是辽宁宽甸人,其职业生涯从工厂起步。21岁参加工作后历任通化市起重机械厂车间主任、党支部书记、厂长,通化市委副书记,通化市纺织厂厂长。1985年,年仅38岁的田学仁调往吉林省民政厅担任副厅长,开始其从政生涯,6年后扶正,担任省民政厅厅长。
1994年3月,田学仁结束其近10年的民政系统任职,开始担任长春市委副书记。有吉林省政界人士向本刊记者分析,纵观田学仁的从政履历,转折点有两个,其一便是由民政系统转向地方要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民政部门是苦差事,当时社会福利和保障体系多由国企自己承担,民政更多做扶贫工作,是清水衙门,而主政地方政法工作,权力就坐实了。”
田学仁的第一笔受贿就始于他任职长春市委副书记期间,1995年12月,田学仁受时任长春市公安局经侦大队缉私队队长徐为民请托,为其提拔为长春市公安局经侦大队副大队长提供帮助。后来,徐为民又被提拔为长春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即便是田学仁离开长春调往吉林市担任市委书记期间,还通过其在政界的关系为徐为民的升迁活动。前后5次,徐为民向田学仁行贿71万余元。
上述吉林退休官员向本刊记者回忆,早在田学仁任职长春副书记期间,就有一些关于他受贿的举报,但信息模糊,止于传言层面,并未落实。1997年,田学仁调任吉林市委副书记,一年后又担任了吉林市委书记,成为真正主政一方的“一把手”。吉林市是吉林省的第二大市,拥有诸多老牌国有企业,属于东北地区的工业大市。从庭审材料看,任职吉林市期间,除了以前的旧部徐为民,田学仁只接受了一个当地官员的贿赂。受时任吉林市公安局昌邑分局局长岳忠田的请托,为其提拔为吉林市公安局副局长提供帮助,先后5次共收受11万余元。前述官员告诉本刊记者,田学仁为人低调,工作上并没有什么大魄力,在吉林市期间也没有什么大动静,但他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属于官场上那种“默默无闻但不得罪人的老好人”。
2001年1月,田学仁进入吉林省委常委班子,并担任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州委书记。延边是中国最大的朝鲜族聚居地,边境线长达768.5公里,其州委书记的级别通常高配为副省级。其地处长白山腹地,也是东北地区的药材主产区,制药业是当地重要经济支柱。在担任延边州委书记近4年的时间里,田学仁的受贿名单膨胀起来。他接受当地知名药企吉林天河药业董事长常征请托,为其实际控制的公司获取银行贷款提供帮助。两人的交情颇深,以至于后来2008年田学仁担任吉林银行董事长后,还将银行的资产评估业务交给常征控制的公司去做,前后10年时间,常征分17次向田学仁行贿共计近354万元。
像常征这样与田学仁保持多年关系的行贿者不在少数。吉林省长城机械设备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刘连春、时任中共延吉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申万虎,以及以前的长春旧部徐为民,对田学仁的行贿都持续了长达10年之久,绝大部分都是逢年过节时的拜访,帮助办理的事项从升迁到采购,甚至家属工作调动,子女入学,不一而足。有延边当地媒体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延边任职期间,田学仁在当地官场的名声渐坏,民间甚至给其取了“田大拿”的外号。后来田调走后,相继有延边官员因受贿、买官卖官出事,当时就有传言指向田学仁,甚至当时大家得到的消息是中纪委已经在调查他。可是,很快田学仁不降反升,调查没了下文。
2004年底,吉林省领导班子调整,田学仁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转折点,从延边调回省城长春,担任吉林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主管经济金融工作。在其三年的常务副省长任期内,正值国家启动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计划,吉林省掀起了新一轮轰轰烈烈的国企改制热潮。只是,即便在这一大变动时期,主管经济工作的田学仁给人的印象依旧模糊。本刊记者向同时期的几位吉林国企领导打听,一致的回应是“此人不爱出头,没什么个性”。
与之相对应的,倒是彼时在吉林官场个性鲜明的另一位落马官员米凤君。米长期担任长春市委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以大兴土木和生活作风不检点而著称,已于2008年4月卸任吉林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后被调查。2010年5月,米凤君一案在天津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他被判死缓。但对比受贿额度来看,米凤军的628万元尚不及田学仁的1/3。
归案后,田学仁很快主动交代了大部分受贿,“认罪态度极好”。在其最后认定的1919万元中,主动交代的就达1688万元。“全部指控他都认,整个案子并没有什么波折和亮点。”许兰亭说。他的最轻辩护意见也是基于田学仁的认罪悔罪态度,已被法院采纳。
但是,审判书的表述却有一处“亮点”。田学仁的受贿名单涉及10个人,其中包括5名下级官员和5个商人,都列出了具体的姓名和职务,唯有排在第一位的行贿者,却未点名,只使用了“吉林某医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郭某某”来指代。而就是这位“郭某某”,在2005年4月至2010年8月间,分7次送给田学仁178万美元,其中最大一笔为100万美元,共计折合人民币1217万元,由此成为田学仁案中最大的行贿者。
神秘行贿者
虽然未公开点名,但在吉林制药界,这却是个人尽皆知的事实,“郭某某”即指吉林紫鑫药业原董事长郭春生。紫鑫药业是一家上市公司,于2007年登陆深圳“中小板”,2011年10月,因为被举报,开始接受证监会调查,但两年过去,仍没有定论。接近田学仁案的人士猜测,这或许是判决书未公开点名的原因。
就在紫鑫药业被证监部门调查后不足一月,2011年11月5日,中纪委就公布了田学仁接受调查的消息。两个月后,2012年1月16日,郭春生向紫鑫药业董事会提交辞呈,称自己“患有严重心脏病”,申请辞去董事长及总经理的职务,仅保留公司董事一职。同年3月23日,吉林省十一届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一次会议上,郭春生的省人大代表资格被罢免,同时被采取监视居住。
吉林医药行业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向本刊记者介绍,郭春生现年42岁,吉林敦化人。敦化市位于长白山腹地,是人参主产区。郭春生不足20岁就加入当地有名的制药企业吉林敖东,先是做了两年的彩印厂设备维修班班长,此后转入销售,干起了药品推销员。凭借一副能说会道的好口才,郭春生很快脱颖而出,4年时间从一名普通的业务员做到地区经理。当时,前身为敦化国营鹿场的吉林敖东推出一款以鹿茸、丹参、何首乌等为原料的保健药品安神补脑液,郭春生负责其在黑龙江的销售。他大胆买断牡丹江全市公交车,以每年每辆车380元的价格打上安神补脑液的广告,一时开全国先河。
1996年10月,吉林敖东在A股上市,此时郭春生担任吉林敖东鹿筋壮骨酒公司总经理,当时壮骨酒在市场上很受欢迎。随后,郭春生又在延边敖东新药特药有限责任公司当了一年多的总经理。早在他还在吉林敖东期间,就于1996年4月8日,以妻子关立影、母亲仲桂兰的名义成立了敦化市康平生物制品有限公司,一年后改名为康平保健食品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敦化康平”)。1998年4月,郭春生从吉林敖东离职,开始开创自己的医药生意,他以918万元的价格从通化市柳河县红石镇政府手中购买了破产倒闭的柳河县罗通山制药厂。一个月后,郭春生以康平公司的名义发起成立了通化紫金药业,注册资本1346万元,这就是紫鑫药业的前身。
成立之初,紫金药业主要经营范围为加工销售中成药、化学药剂及保健品、药材原料及养殖业。2001年底,资金药业通过GMP认证,同时更名为紫鑫药业。两年后,随着国家启动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计划,依靠当地政府扶持,紫鑫药业上马4800万元的补肾安神口服液项目,企业规模迅速扩大。当年,吉林省有11个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调整改造项目,此为其一。
即便如此,一直到2005年,资金药业在当地的名气并不大。吉林医药业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主要是依靠郭春生以前在敖东时建立的客户关系,销售的药品也不多,其间还做过针织品加工、广告和进出口业务。对医药企业来说,关键是要拿到药号,即获得国家有关部门的核准,到2005年紫金药业准备上市时,其招股书显示,只拥有2个独家医药品种和4个国家中药保护品种。按当年销售收入和利润总额排名,紫鑫药业分别位于全国独立核算中成药企业第180名和第53名。
2005年,吉林省成立企业上市工作领导小组,准备加速推动吉林省企业上市,田学仁是该小组的组长。在此之前,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吉林企业上市成功。接近田学仁案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田学仁与郭春生结识,是在其担任延边州委书记期间。虽然郭春生早期把企业注册在了通化市柳河县,但后来2001年就变更回了自己的家乡延边州敦化市。郭春生一直在积极运作公司上市,与田学仁一拍即合,2005年2月,京都律师事务所大连分所为紫鑫药业上市出具了律师工作报告。在其股本结构中,康平公司占81.17%,郭春生即为公司实际控制人。
两年后,2007年3月2日,紫鑫药业登陆深圳中小板。当天的上市仪式上,时任吉林省常务副省长的田学仁亲自参加,与郭春生一道敲响了上市钟。这是吉林省第一家在深圳中小板挂牌上市的企业,也是吉林上市领导小组成立后田学仁的第一件作品。
人参生意
庭审资料显示,郭春生向田学仁的行贿始于2005年4月,所托事项正是上市。但是,上市之后,紫鑫药业在资本市场上不温不火,并没有抢眼表现。直到2010年,吉林省启动人参产业振兴计划,紫鑫药业才开始起飞。
吉林医药行业内部人士向本刊记者分析,人参入药虽然在中国有长达三四千年的历史,《本草纲目》里也有诸多记载,但长期以来,人参产业面临的问题是,我国严禁将人参用于食品和保健品,若仅仅以中药形式出现,成本昂贵且市场较小。与之对比的是韩国,虽然中国提供了全球超过70%的人参产量,但在整个人参产品市场中,韩国产品却占据了主流,就是因为韩国将之用于保健品,并且打出了品牌。为此,作为人参主产区的吉林,一直呼吁国家有关部门放开限制,促成人参的“药食同源”。
2010年,吉林省政府出台的《关于振兴人参产业的意见》,提出把人参产业作为吉林省战略性新兴产业,并确定了13户企业的71种产品为首批“长白山人参”品牌产品。同时,吉林省政府拿出2000万元专项资金用于支持人参产业发展,开展测土栽参、人参种植保险、农机购置等多项补贴。同年4月,卫生部同意“药食同源”试点在吉林启动,批准了29个品种为首批试点品种。其中,紫鑫药业就有12个品种入围首批试点,占据了首批试点品种的40%以上。
受这一利好消息影响,吉林水参的交易价格在短短几个月内,就从每公斤20多元猛涨到50元。在人参产业内,紫鑫药业一直以“依靠政府支持和技术储备”闻名,就在吉林省试点工作启动两月后,紫鑫药业便成立了吉林紫鑫人参研发有限公司和吉林紫鑫药物研发有限公司两家研发公司,对外宣称要对食品、化妆品、保健品在内的多个人参系列产品加大研发力度。
随之启动的是上市公司紫鑫药业的增发募资计划。2010年7月1日,紫鑫药业公告,拟以不低于11.29元/股定向增发不超过9000万股,预计募资10亿元,都投向分布在通化、延吉、磐石和敦化四个人参系列项目。其中,位于通化和延吉的厂区项目分别投资3亿元,各建成人参深加工约300吨/年的产能,位于敦化和磐石的两个厂区则分别需要投入2.47亿元和1.4亿元,建成后各自具备100万吨/年人参深加工的产能。
依靠人参概念,紫金药业在资本市场顿时风生水起,受到机构投资者的热捧。公司股价当年第四季度从13.69元飞涨至32.1元。郭春生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满怀自信地表示要把紫鑫药业打造成世界上最大的人参龙头企业。当年底,紫鑫药业增发完成,吉林省国资委下属的产业投资基金——吉林长白山股权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认购1300万股,成为最大的机构投资者。
由于人参的种植周期较长,一般5至8年才能收获,因此,市场概念被热炒时,制药企业大多没有储备,只能一头扎进市场进行快速收购。上述吉林医药业内人士向本刊记者回忆,2010年那一波涨势中,受国家放开“药食同源”利好消息刺激,不仅国内制药企业,韩国人参企业也在吉林当地掀起抢购风潮,一时间大家纷纷抬价收购。其中,紫鑫药业的攻势最猛,仅在2010年,其贷款额就高达6.2亿元,其中来自吉林银行的就高达5亿元。
案卷资料表明,就是在争取银行贷款的过程中,郭春生向田学仁进行了巨额行贿。在此之前的2007年底,吉林省以长春商业银行为基础组建了吉林银行,年满60岁的田学仁没能在当年的换届中更进一步,退居二线,但是,却并非像官场通行规则那样去省人大或政协担任职务,而是出任了吉林银行的董事长和党委书记。前述吉林政界人士分析:“吉林银行组建就是田学仁做副省长时一手抓的,但他退休后直接去做老总,当时在吉林还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因为银行是企业,可以按市场行情开出高薪。后来听说外省也有领导想效仿,但没有成功。”
募集资金后,紫鑫药业将计划投向公司延边厂区的2.995亿元便存入了吉林银行延边分行,作为专项储备。依靠贷款和募资,紫鑫药业在人参市场上横冲直撞,有韩国人参企业向媒体形容它为“闯进瓷器店的野蛮大象”。2011年一季度财报中,紫鑫药业净利润将比上年同期增长超过300%。对于短短两月之内从几千万元做到3.59亿元的业绩,紫鑫药业的高管出面解释:“去年我们只是简单地将鲜参加工成饮片,并没有深加工。地方政府给予了政策上的扶持,通化市不愿意提‘垄断’这一概念,但明确规划了25家龙头企业做大参产业。”其中通化市明确表示,在通化人参产业园注册一家注册资本1亿元的企业,市政府承诺担保贷款2亿元。
好景不长,2011年7月,网上就爆出一封针对紫鑫药业注册空壳公司、隐瞒关联交易的举报信,指出其进行自买自卖,制造虚假业绩。有记者顺着紫鑫药业财报透露的信息去调查,发现财报中列出的前五大客户,竟然多多少少都与紫鑫药业存在关联,有的直接就是紫鑫药业的子公司和孙公司。与此同时,紫鑫药业在通化和延边两地,注册了数十家人参贸易公司,仅在通化经济开发区开环路2号服务楼,就注册了5家。郭春生通过家族关系控制的一系列惊人的虚假产业链浮出水面,有股市评论者将其评价为“银广夏第二”。
当年10月,中国证监会稽查大队就进驻紫鑫药业开始调查。几乎同时,已经从吉林银行退休的田学仁落马。吉林官场流传着一则田学仁家中失窃的小道消息,说正是小偷在其家中偷走了上千万元才导致其落马,但这一消息并没有在案卷中有所反映。接近田案的人士向本刊记者分析,倾向于认为导火索是紫鑫药业的人参生意露出了马脚。(文 / 魏一平) 生意人参紫鑫药业田学仁田学仁案千年人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