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人最少想到死亡

( 运河与桥梁是阿姆斯特丹最显著的标志 )

阿姆斯特丹市政厅位于城市中心地带，尽管如此，若不是有政府工作人员带领，很容易与之擦肩而过。作为这座城市的最高行政中心，它显出“大隐隐于市”的低调与豁达，在其周边，琳琅满目的是各种店铺。市长先生的办公楼下，靠近运河的地方，有一个熙攘的露天市场，人们正在那里讨价还价。河对岸的街道上，充满了城市漫游者喜爱的商店，出售各种设计商品、古董服装和老海报。走进市政厅，会发现这里与一般的市政府大相径庭——不仅因为它与音乐厅在同一栋建筑里，实际上，市政厅本身的空间中也充满艺术气息：现代雕塑与绘画随处可见，接待处设计得像一个老式电话亭。有人说，市政厅是城市里最能探究城市精神的地方，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厅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你们来的时候，大概看到了前面的斯宾诺莎头像，他在荷兰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孔子。在17世纪，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城市的目标就是自由’。我想这句话很好地解释了一个城市的职责与任务所在。”在与阿姆斯特丹市长范德莱恩（Eberhard van der Laan）会面的时候，他这样说。范德莱恩是一位十分儒雅的先生，2010年7月，他开始担任阿市的市长。就任以来，范德莱恩在这座城市的国际关系上做了很大努力，其中包括与北京的往来。自1985年开始，阿姆斯特丹与北京已经有了文化和艺术方面的合作。而在今年的北京设计周上，阿姆斯特丹担任了设计周的主宾城市，通过多个平台开展“设计去荷兰”的活动，让目光汇集到这座城市。

“作为一个市长，也是一个公务员，我在做决策的时候总是很小心。我希望做一些事情，一些被历史证明是正确的事情，也希望尝试一些试验。这个城市里的优秀设计师，是我们应该感谢的人，他们不仅带来了好作品，而且教导我们，要有创意地思考。他们提出的一些方法和措施，是我们未曾想到的。几十年后，这一切都会成为新的历史。”范德莱恩市长对本刊说。

这个面积不大的国家像一个洒满了珍珠的小银盘，每一颗珍珠都是一个创意中心：海港鹿特丹，以建筑和城市设计闻名；拥有著名球场的埃因霍温，同时拥有著名的埃因霍温设计学院，是这个国家的技术心脏；代尔夫特是另一个设计研究的学术重镇，在这里可以找到荷兰最古老的设计学院代尔夫特理工学院；乌特勒支是游戏开放者的乐土；阿纳姆是一个正在崛起的时尚中心，其时尚双年展广为人知；至于首都阿姆斯特丹，则是一切创意的汇合之所，它像一个熔炉，创意在这里融汇、整合并得到相互激发。

在过去的世纪里，荷兰滋养了无数艺术家和设计师，这些富于创见的思想又给这个国家带来了新的养分。这里是伦勃朗、凡高、蒙特利安、里特维尔德（Rietveld）……的家乡，也让世界知道了维果罗夫（Viktor & Rolf）、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马塞尔·万德斯（Marcel Wanders）、Droog设计公司……“谈论荷兰的时候，人们也会谈到它负面的地方，但无人会否认，这是一个富于创意的国家。为了让更多的人接受，所有产品都是富于设计感的，有时候，设计甚至比产品本身更受重视。设计和创造是荷兰的潜在力量，政府对创意产业提供持续的支持，不仅是经济方面的，也是精神方面的。荷兰的设计被带到世界各地，这让我们引以为豪。”范德莱恩对本刊说。

( 运河与桥梁是阿姆斯特丹最显著的标志 )

这里是当之无愧的设计之国。在荷兰，居住着大约4.66万名设计师，其中3/4的人在商业服务领域工作。这里还是欧洲最为活跃的在线游戏市场，占据了将近35%的份额；这里也是欧洲著名的音乐中心，在以“大麻、性爱和摇滚乐”闻名的阿姆斯特丹，大大小小广场上，总是仙乐飘飘。持续不断的音乐节和艺术节，让这座城市充满了尘世的乐趣，像一个永不结束的嘉年华。

“设计与市场要保持良好的联系，比如说画家伦勃朗。”这位黄金时代的荷兰画家不仅是荷兰历史上最为著名的艺术家之一，也极好显示了“荷兰的传统”。“天赋让他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与此同时，他也很受买家的欢迎。艺术才能、良好教育和市场欢迎，都是成就他的地方。一个阿姆斯特丹的艺术家，不论是设计师、画家、作家还是音乐家，当他处于良好状态的时候，他会希望走向公众，让人们欣赏。而在阿姆斯特丹，你很容易找到这样的场所。”范德莱恩说。

( Droog 设计店的中庭花园，每朵人工花均有实用功能 )

“文化不是政府创造的，而是出自整个城市之手。当我们谈到创意，我们谈论的不仅是高质量的设计，还在谈论音乐、舞蹈、文学……我们谈论的是作为整体的文化。”范德莱恩对本刊说，“住在阿姆斯特丹是幸运的，这里不仅有很长的历史，而且是一个文化导向的城市。如何让文化在国际语境下发生影响？从世界的角度看，文化需要国际化，才能繁荣。在阿姆斯特丹，有180多个民族在这里生活。你可以说，几乎整个世界都生活在这里。这给了这座城市机会，让它成为一个属于文化与创意的城市。”

实际上，许多人对于阿姆斯特丹的印象，在尚未正式踏进这个城市之前，已经初见端倪。给予他们这个印象的是希普霍尔机场。它像这个城市的小小缩影，充满自由与快乐的气氛：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一般机场看不见的东西——博物馆、设计商店，以及赌场。“你认为哪个欧洲城市到中国的航线最多？是阿姆斯特丹。到日本和印度也是如此。”范德莱恩说，“如何在全球化的环境里保持荷兰的传统，走向世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十分重要。”

( 海恩伊克（Piet Hein Eek）的设计体现了环保和可持续的原则 )

“自由的人最少想到死亡。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斯宾诺莎的这句名言广为流传。当你来到阿姆斯特丹，会更加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这个建造在运河之上的城市，像一座活的博物馆，有着古典且美丽的景观，但真正吸引人们来到这里的，却是“自由”。这里实行自由市场的政策、允许同性婚姻、合法卖淫、在公共场所出售大麻和其他致幻物品。这里甚至允许你自由选择死亡时间——英国作家麦克尤恩有一本名为《阿姆斯特丹》的小说——也是其一众布克奖提名小说中唯一获奖的一本——写的是两位英国人来到这个自由之都发生的故事。他这样解释为什么选择这座城市作为书名：“我与一个老朋友达成了协议，如果我们中间的谁罹患了老年痴呆症，为了避免朋友遭受羞辱，另一方就要把他带往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安乐死是合法的。”

自由是艺术与创作的氧气与土壤。这个创造设计师的国度，也为设计师所创造。实际上，这个国家的许多部分，均出自荷兰人的“人为建造”。荷兰靠近北海，是一个出名的“地低之国”，有近40%的土地面积低于海平面。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荷兰人一直在“与海争地”。这样独特的地理环境，导致了居住面积缺乏，也带动了这里的建筑业，并激发荷兰人提出更多创新的解决方案。IJburg是一个位于阿姆斯特丹东部新兴的居民区。实际上，这个居民区位于IJburg湖上，是一个人工岛。它的出现，正是为了解决城市居住空间不足的问题。

( IJburg 地区的“水上别墅” )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荷兰建筑以其社会关联性和可持续性闻名世界。其传统不仅体现在设计风格上，也体现在城市建设的整体规划上。这里的建筑设计灵活而富于想象力：在阿姆斯特丹古老的运河上，存在了许多年的“船屋”已经成为城市的景观；而在新兴的IJburg地区，出现了时髦的“水上别墅”，建筑师将住宅建在河边码头上，由堤坝、码头和水系组成的网络相互连接。这片基地被河水、岛屿和港口包围，两座社区组合在一起，容纳了近60户居民。每个房间的朝向各不相同，给房子带来了不同景观。每个单元的高度也各不相同，让这个规则的地块出现了分散的平面布局。住宅之外，建有木栈道，居住者可以在此处与水面接触，夏季游泳、冬季滑冰，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驾着自家的小船驶出港口。

2010年，荷兰拥有大约1.31万名注册建筑师，然而，在如此多的设计公司和设计事务所中，却没有“巨无霸”。几乎所有的荷兰建筑公司都是小型或中小型的，这意味着，行业中不存在垄断，对创意的保持和发展起到了很好的保护作用。荷兰皇家建筑学院（The Royal Institute of Dutch Architects，简称BNA）是该国唯一的行业贸易组织。在2010年，它拥有2976名成员，其中71%是自由工作者。在这些BNA的成员中，约有1/10的人在国际上活跃着。

( 阿姆斯特丹安达仕酒店的花园充满奇幻的设计风格 )

“通过设计，人们可以更好地认识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是一个不大的城市，但在这里，你会看到许多表达方式，这座城市也给世界带来许多东西。阿姆斯特丹的面积虽然小，却拥有非常丰富的文化，其容量可与许多巨大的城市相比，这是它吸引人的地方。”萨宾·金伯瑞（Sabine Gimbrere）女士告诉本刊。她是阿姆斯特丹主宾城市项目经理，在今年的北京设计周上，她将“如荷设计”带到了中国。

“我所感到的荷兰设计的传统是，一方面，它非常简洁——这一点与北欧设计很相像——但在简洁之外，你还会看到一些其他东西，一种精神上的东西，比如说奇妙的反讽和有趣的玩笑，这是荷兰设计中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另一方面，荷兰设计存‘异点’，或者说，有那么些奇怪的东西存在。因而在形式上，它有时没有北欧设计那么漂亮、优雅和简洁。但我们的情况是，设计像是一根针，有锋芒，你可以感到它有些抽象。这就好比是蒙特里安的画，他是非常‘荷兰’的一个例子。荷兰的设计也是如此，它更注重意识形态上的东西，注重方式的选择，而不只是外观的美丽。”托马斯·维德肖恩（Thomas Widdershoven）先生对本刊说。他是埃因霍温设计学院的院长。

( 本组图片：安达仕酒店内部设施。由马塞尔·万德斯设计，室内装饰及部分餐具均出自他之手 )

“‘直接’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我们不会对物件做过多的阐释，不会添加不必要的东西，让其变得更复杂。‘让事情变得简单’这一原则，是从意识形态上出发的，而不是从审美上来说的。我们最关心的，不是一件作品的形式是否美观，而是它的表达是否有趣。”托马斯·维德肖恩先生对本刊说。

“你确实可以在荷兰设计师的作品中，看到设计的幽默，但它不仅只是关于欢乐。实际上，幽默的是艺术家本人。”艺术家弗洛伦泰因·霍夫曼（Florentijn Hofman）对本刊说。2007年，他制作了一只“大黄鸭”，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先后造访了11个国家和地区的15个城市。在北京设计周上，这只可爱的鸭子先后出现在园博园和颐和园里。“这个项目我做了12年，看到它受到欢迎，我当然高兴，但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这个项目展示的是一个巨型鸭子，它的里面空空如也。有趣的是，在没见到它之前，人们已经通过照片爱上它，就像是爱上一个超级巨星那样。我希望它能一直保持现在的简单明了，不要在它身上附加太多的衍生信息。”

“大黄鸭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项目。”弗洛伦泰因·霍夫曼对本刊说，“一个巨大的鸭子，也可以被看成是惊人的，让我来改变你的观看方式。当你想象，将同等体积的鸭子放在浴缸里，再联想到在颐和园、在维多利亚港和世界各地的大黄鸭，就会发现，因为大黄鸭的存在，这些公共场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大浴缸。这让原来的环境变得愉快起来，也增进了人与人的沟通。这个作品关于欢乐与童年，是为了将人与人联系起来。联系与交流是最重要的东西。通过一个项目，将他们聚集在一个公共空间之中。在交流的过程中，人的意识是开放的。”

“设计应该是积极的。如果我要将我的设计与世界分享，那么，原来的思想就衍生为成千上万，我不希望世界感到同样的恐惧，所以我的作品都是积极乐观的。尽管我并不是一个百分之百积极的人。”马塞尔·万德斯对本刊说。他即将在阿姆斯特丹城市博物馆做一个展览，展出其创作生涯中的300件作品。“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我也有暗面，也有恐惧和痛苦。如今看来，我的设计有两种方式，一种偏向私人，它更内心、隐秘，艺术化的，另一种，是我希望展现给所有人的，它更积极、理性，这两个世界结合起来，就是我的全部作品。”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安达仕酒店里见到这位著名的设计师，之所以选在这个地方，因为这家位于运河旁的酒店，正是由马塞尔·万德斯所设计，也成为荷兰设计的代表作之一。“6年前，我们买了这块地方。经过设计和装修，你就看到了今天的样子，里面的家具都反映着阿姆斯特丹的历史和风格。”这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大厅的壁画设计，它展示了一个充满幻想与神秘的世界。当人们坐上电梯，便可在升降的过程中，看到自人间到天堂的全过程。

马塞尔·万德斯今年50岁，外表却非常年轻。在设计界，他是来自荷兰的“明星”，实际上，许多人正是通过他的设计，开始了解和认识荷兰设计的。1996年，马塞尔·万德斯创作了突破性的创新作品——“打结的椅子”，获得了全球关注。这件设计产生于Dry Tech项目，由Droog设计和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合作开发。直到如今，依然可以在Droog的设计店和一些博物馆中看到它。2001年，万德斯在阿姆斯特丹的创意中心成立了工作室，与一个50人的国际团队工作至今。

马塞尔·万德斯对阿姆斯特丹充满感情。“你如果看看阿姆斯特丹的过去，看到它是如何变成现在的创意之都的，会得到很多启发。这不仅因为荷兰人的出色，而是因为在过去，阿姆斯特丹一直都是自由的天堂，不论是在贸易上，还是在文化上，它都是开放的。”这位设计师对本刊说，“创意城市不是通过公务员或木匠来建造的，是通过设计师和有创意的人来创造的。这也给了设计师责任。因此，我找到了12个设计师朋友，谈论这座城市需要什么，我们能为这座城市做什么。”他们想了很多主意，其中一些已经实现，比如一个名为“THINK”的学校。

“我将每一天消磨在寻找新点子和解决怪问题上。我知道，在阿姆斯特丹这座小小的城市里，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们在每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思考着同样疯狂的问题。他们像我一样，希望用一种革新的、热情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所有的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创意家族的成员。”在《设计之都阿姆斯特丹》一书中，马塞尔·万德斯这样写道：“阿姆斯特丹是创意之都（Creative Capital），因为它拥有创意的资本（Creative Capital）。”

( 设计师马塞尔·万德斯 )

（文 / 何潇） 阿姆斯特丹自由艺术死亡想到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