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小贩妻子到沈阳张晶
作者:杨璐夏俊峰死刑执行之后,同情的声音突然逆转,网上铺天盖地攻击夏健强的画有代笔和模仿的嫌疑、怀疑张晶背后有牟利团队。
见到张晶的那一天,她刚刚发完向几米道歉的微博,靠墙半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说话有气无力。“还没有记者看见过我这个样子,原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都不颓废,从来不会躺着说话。”张晶说。她的道歉微博没有消弭质疑,反倒连跟出版销售画册有牵扯的人也进入到被攻击行列。这让自信的张晶备受打击,她告诉记者:“我其实心里是不服气的,但是我不想让帮过我的朋友受牵连,我想挡在他们前面,就道了歉。我是一个从来不犯错的人,这一次做错了,本来不是一个事儿,道歉反倒给了人攻击的机会。”
张晶对危机公关没有经验,结拜姐妹伊能静替她对外宣布要专心当母亲,不再发微博。表面上张晶退出了微博界,可是她依旧长时间握着手机,看微博上那些支持或攻击的言论、回复微信里朋友们的担心和安慰。张晶说自己是一个爱担事儿的人,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即便她写到见了佛家师傅,已经释怀,可真正做到不闻不问,很难。
除了应对网上的攻击,张晶也没有太多时间专心沉浸在丧夫的痛苦里,办完丈夫的后事,她就去本溪的二姐家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了。张晶的父母一直想生个男孩,可是五个孩子全是女儿,她排行第四,却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和主心骨。即便小家庭这几年遭遇灭顶之灾,担子也没法转给姐妹。“她们有的离婚了,有的是二婚,经济不好,还不如我。我从十几岁每月挣120块钱的时候,就把100块钱寄回家给父母,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张晶说。
张晶是辽宁抚顺新宾县人,父亲是地道的农民,母亲是城市人,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离婚后经人撮合同张晶的父亲结婚定居农村。张晶的父亲有哮喘,不能干繁重的农活,家里孩子又多,生活一直很困难。“我们很小时候就知道上山采蘑菇、野菜,果子拿回来卖,学费全靠家里卖了鸡蛋才能交上,农村的生活苦啊。”张晶说,她从小就不爱干农活,感兴趣的是母亲对城市生活的描述,“她讲原来单位里面唱歌、跳舞,我听着觉得跟我们的生活不一样”。
18岁,像大部分的农村女孩一样,张晶也离开新宾老家去城里打工了。“我爸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实人,很本分,我不一样,我很倔强,从小就跟他对着干。离开农村的那天我就想着我得改变生活,再也不回农村了。”张晶说。在城里谋生并不容易,张晶年纪小,文化不高只能在饭店当服务员,也在后厨里切过菜。打工一年后,她回家乡跟着父亲种了一年的地。“那时候我们家种大豆,忙活一年卖不到1000块钱。我想这样的种地白费,还是改变不了生活,就又回城打工了,这一次我下定决心,坚决不回农村了。”张晶说。
张晶在打工中长大。“后来长个子了,可以穿着旗袍在前面做迎宾,年纪再大做了收银,生活慢慢好了起来。我第一次攒了300元寄回家时候还是用了汇票,当时我和我父母觉得这是好大一笔钱啊。”张晶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家里人也给我介绍,要不就是跟我爸一样在家种地的老实人,我不要;要么就是出去打工没挣多少钱就回家得瑟的那种,我也不要。在城里,我接触最多的是跟我一起打工的男孩,嫁给他们还是一样的,只是从一个农村去了另一个农村。我能接触到的城市人就是我的客人,跟这些人是不可能的。”
农村不想回去,城里又扎不下根来,张晶晃荡到了25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在农村相当于城里35岁还单身吧。我每次回家里都穿得很好,村里人都看我,我回不去了,高不成低不就。我本来就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又坚持,不想凑合找一个。”张晶说,她年龄大了,再继续做服务行业不合适了,她想学习一门技术,为将来独自生活做准备。“我当时攒了一些钱,想来沈阳学习,回老家开店。在学照相和美容美发上犹豫,后来我决定学美容美发,因为我们农村只有过节和过生日才照相,生意不多。”
夏俊峰
夏俊峰技校毕业后被分到了沈阳防爆电机厂,90年代的沈阳,工厂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片一片地倒闭。张晶告诉本刊,夏俊峰曾经回忆过,他进厂的时候,厂里的机器设备就没有开动过,工人们都以打牌消磨时间。3个月后,夏俊峰就加入到了下岗工人的行列。“夏俊峰在学校里学的那些跟真正工厂里操作的是两回事,再去找工厂当工人,沈阳下岗工人那么多,他这样没经验的没人要。他个子只有1.65米,连保安都干不了。”张晶说。
夏俊峰也没有得到父母的支持。夏俊峰的母亲是68届知青,在铁岭下乡插队时候同农民劳模夏俊峰的父亲结婚,夫妻俩和四个孩子一直在农村当地道的农民,直到夏俊峰都读初中了,全家才随母亲回沈阳定居。夏俊峰的母亲在一个小厂工作,父亲连户口都没有迁进沈阳,只能在铁路货场里做临时装卸工、在搬家公司做搬家工,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年纪大了,才找了一份环卫工作。张晶说,公婆都是底层的城市贫民,没有人脉资源或者出钱走后门给夏俊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夏俊峰的朋友和同学也帮不上忙,他认识的都是跟他背景差不多的人。
夏俊峰报名参加沈阳北站附近的一个美容美发学校,这个学校为了响应政府下岗工人再就业的号召,给下岗工人免学费。张晶比夏俊峰晚来了两天,她比夏俊峰大两岁,年龄相仿,老师让他们同桌。
“我跟夏俊峰是一组,一起学习,一起收拾卫生。我记得我们当时在小学教室里上课,要去公共水房打水,一个人拎不动要两个人一起。只有我们组,都是他拎回来的,我在旁边甩着手走就行。我们是学员,一般人不愿意让我们剪头发,怕剪坏了。所以来一个模特小组之间就抢,其实夏俊峰比我剪得好,可是他总是骗人家说我剪得特别好,让我先剪,他在后面给我补救。后来他还联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工地,带着我和其他几个同学免费去给农民工剪头发练手艺。”
“我那时候已经看不出是农村来的了,穿着白衣服,留一头长发。夏俊峰喜欢白色,可是我俩的关系一直都没有说破,就是当同学相处着。”张晶说,中午吃饭的人多,每次都是夏俊峰去抢两份盒饭,她给夏俊峰买水,价格都是3块钱,俩人在经济上互不相欠。快毕业的时候,赶上中秋节,她为了省路费没有回家,夏俊峰就拉着他的中学同学带着两块月饼几个包子来看她,三个人一起玩了几天。
夏俊峰和张晶关系的突破是在张晶意外受伤后。她回农村帮家里收大豆,200斤一袋的豆子只有她和姐姐两人抬,张晶的腰一下子就动不了了。夏俊峰知道后,立刻买了一张大巴票去抚顺看她。“我们农村很保守,一个男人要是上家里来,所有人就认为他是你对象。夏俊峰一要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张晶说,夏俊峰在她老家很受欢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认为他是她的男朋友,他也不解释。他跟着张晶的父亲干农活,在张晶家住了好几天,临走的时候,张晶的妈妈对夏俊峰说,“这孩子这么好,你俩就处对象吧”。
嫁给夏俊峰,张晶说她经过了考虑。张晶说,她一直很在意男人的身高,她是姐妹里长得最高的,姐夫们个子也都很高,而夏俊峰只有1.65米,可是她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再拖下去了,而且难得的是夏俊峰家因为是后迁入沈阳的,有农村情结,不像一般的城市家庭不能接受来自农村的儿媳。跟夏俊峰结婚,她实现了少女时代立下的扎根城市的理想。
谋生
张晶说,她和夏俊峰结婚很简单,她母亲代表娘家跟夏俊峰的父母、三个姐姐吃了一顿饭,没有婚纱照也没有婚礼仪式。张晶对这些不在意,她说,夏俊峰家庭困难没有关系,只要两个人勤劳肯干,一定可以过上好日子。
生活没有让张晶如愿,夏健强出生了,从怀孕到哺乳期,小家庭全靠夏俊峰打零工支持。“夏健强上小学前身体很不好,6个月大的时候总生病,每次去趟医院就得两三百块钱,1岁多的时候还得过肺炎。夏家对孙子宠得不行,母乳一直喂到22个月不舍得断。因为花销大,退休的婆婆出去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张晶说。
等到夏健强上幼儿园,3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大变样。“我脱离社会太久,自信心一点都没有了。生完孩子年纪大了,迎宾是干不了了,我就暂时找了一份房嫂的工作,一个人打扫一整层楼,这个工作特别累。后来我又找了一份在超市卖饺子的工作,买饺子的人多,就得练习用手一拎就知道重量是多少,我那时候基本已经练得一抓一个准了,误差不会超过两个饺子。这个工作常年站在冰柜边上,即使是在夏天也要穿着护膝,否则就容易得风湿病。”张晶说,她不甘心做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想再学一门手艺。“我曾经去应聘豆腐店,想在那里偷师学习做豆腐,后来我去学了做面点,在幼儿园里当面点师。”
幼儿园的面点师每个月工资只有600元,张晶却对这个工作很满意,一干就是3年,因为福利不错,过年过节会像机关单位那样发东西。张晶说,这个幼儿园的孩子可以直接升入一所重点小学,她已经跟校长说好了,校长愿意将来把夏健强也送进这个小学去。“我到最后放弃了,因为那个学校里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夏俊峰就是在电梯厂、电扇厂当临时工,我们的经济差距太大了。”张晶说。
后来幼儿园拆迁,张晶只能另谋工作,她不想再给别人打工,打算找商机自己做生意。这样的想法同夏家的传统格格不入。夏俊峰家其实住在沈阳市的黄金地段,在著名的五爱街批发市场的马路对面。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五爱街是东北三省、内蒙古地区的服装、小商品批发集散地,20多年来太多没有背景的沈阳平民依靠着五爱街发家致富。张晶告诉本刊记者,公婆和夏俊峰的三个姐姐都是最老实本分的人,对依靠自己的劳力养家糊口很满意,夏俊峰的姐姐在五爱市场替别人卖货,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挣到2000块钱就开心得不行了。他们连把这个三居室的房子租出去,再去便宜地段租个便宜房子赚差价的想法都没有,而整栋楼里本地人只剩下三四家,房主们纷纷辗转挪腾,收取高租金增加收入。
房子的主意张晶不能打,因为不是她的,没有决定权,连做小本生意都在公婆那里碰了许多次壁。“沈阳本地人是不做小摊贩的,他们会觉得像夏俊峰这样30多岁的男人应该还是有一份工作,而且摊子就摆在楼下,邻居们进进出出,脸上不好看。”张晶后来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自己去摆摊,不拉着夏俊峰,可是因为东西太重,丈夫每天得帮她推车。“我在幼儿园上班时候,每天路过五爱街,我早就认真研究过了,五爱街人流量大,吃的最好卖。我上下班看了好几年卖串,这个最容易。肉串都是批发来的半成品,只有少数几种得自己做,只要你不是做得太难吃,都能卖得出去。”张晶说。
张晶的炸串摊于是开张了,白天她在家门口的公交车站卖,虽然人流量大,她还是拉了一批上班族的回头客,晚上她和夏俊峰转移去网吧门口,在网吧里过夜的年轻人是炸串的大客户,一出来就是一拨人,买上几十块钱。沈阳冬天夜里气温在零下20多摄氏度,张晶和夏俊峰每天要待到凌晨一两点钟。张晶在很多场合都回忆过这段艰辛,她和夏俊峰的手、脚、耳朵、嘴唇都冻坏了,她平时穿38码的鞋,因为脚冻肿了,要穿到41码。
辛苦很快有了回报,张晶告诉本刊记者,炸串生意让她每个月大约能攒下3000块到4000块钱,夏俊峰因为总去批发市场进货,还能买到比市场价便宜的鸡肉、牛肉、鸡翅,家里的伙食也好了一些。夫妻俩计划,这样好的生意一直做下去,再干一年他们就可以租个门面开一间串店了。再干两年,家里就可以买一辆二手出租车了。
可是没想到,炸串生意做到第9个月,夏俊峰用随身的刀扎了城管,两死一重伤。
舞台
“炸串生意好的时候,我和夏俊峰想的是怎么没早干啊,现在出了事情,我自己经常想的是如果没干该多好啊。夏俊峰如果不跟我结婚,找个普普通通的,现在兴许还过着正常的日子呢。”张晶告诉本刊记者,夏俊峰出事后她一直很纠结。炸串是她非要干的,生意是两个人做的,她不能让夏俊峰一个人承担。
夏俊峰的案子第一时间就在辽沈范围内收视率最高的几档民生新闻里播出了,把夏俊峰描述成一个故意杀人的罪犯,张晶觉得电视上说的跟她经历的事实不相符,她跑到电视台门口,想找主持人替丈夫澄清。“出入电视台的人都开着车,我连人脸都看不见,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电视上见过的人,我还没说完话,他就说帮不了我,进了院子。”张晶说,她就隔着电视台的铁栅栏随着那人走,随着喊夏健强的冤屈,电视台的那个工作人员没办法,走过来告诉她,这样的事情只有北京能管。
舆论上虽然定了调子,张晶没有放弃,她尽了当时最大的能力,花3万块钱给夏俊峰请了律师。律师按照法律程序和普通老百姓打官司既定的模式走完了一审,夏俊峰被判处死刑。“3点多法庭判完,7点多我就坐火车去北京了。北京下大雪,我的羽绒服都湿了。当时我心里死气沉沉的,如果夏俊峰死了,我也不活了。”张晶去北京上访了两次,随着访民的队伍在各个单位投递资料,可是走完一圈,她就意识到上访一点用处都没有,救不了夏俊峰。
张晶于是寻找其他途径,她看到了跟夏俊峰案类似的崔英杰案,设法找到崔英杰的姐姐交流经验,还到处托关系。“我在沈阳没闲着,你知道我找了多少人,能攀上的关系不能攀上的关系我都去找了,我找到他舅舅都没用。”找到了谁的舅舅,张晶不愿意讲出来,应该是对判决有影响的人物。2009年,她从网上看到了邓玉娇案,设法要到了网络推手“屠夫”的手机号。
夏俊峰案并不符合“屠夫”炒作的标准,他告诉记者,他一般会选择正在发生中的,在社会上已经形成一定关注度的热点案件,夏俊峰案一审已经判处死刑了,在他的经验里,一审有了结果二审很难改判,能操作的空间不大。“屠夫”的拒绝没有让张晶气馁,她持续给“屠夫”发短信,发了两个月,终于说服“屠夫”愿意试一下。
“屠夫”按照自己的炒作模式在网上发着夏俊峰案的帖子,还给了张晶一长串国内媒体的联系方式。“我为了省钱都是去话吧打电话,没人愿意把案子从头听到尾,说了几句,记者就让我把材料发到邮箱里,然后等消息。”张晶说。随着接受采访,找她的记者逐渐多起来,她经常一天中要把同样的话重复几遍给不同的媒体。张晶很会接受媒体采访,除了讲述案件经过,她还会讲当时的天气、环境,她的想法感受、别人的反应,这些丰富的细节很能打动人。张晶的朋友胡力夫告诉本刊记者,张晶一次去录制一档收视率很高的访谈节目,她一气呵成讲完之后,想问主持人还有什么问题,主持人已经想不出问题了,只在她对面流眼泪,她又问编导,发现编导也在旁边流眼泪。
张晶于是成了新闻人物,好几家门户网站拉她开微博。“屠夫”告诉本刊记者,他一开始很担心张晶,觉得她就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妇女,怕她不熟悉网络生态,说话不合适或者掉入陷阱。张晶刚开微博的时候,“屠夫”每天都要去看一下,让他没想到的是,张晶上手很快,只吃了几次小亏,跟网友互动得很好。
微博给张晶打开了一扇门,沈阳张晶成了网络搜索的热点,关心夏俊峰案和她家庭的网友不用经由媒体可以实时看到她的动向,想对这个家庭提供帮助的人也可以直接用私信跟张晶联系。对张晶而言,意义更重大的是许多大V跟她通过微博成了朋友。李承鹏给她捐了10万元,陆川给她捐了1万元,她来北京办事,赵丽华会带着朋友去车站接她,安排她住在朋友家里,把自己女儿的衣服拿给她穿。现在,她是伊能静的结拜姐妹。“有一次她在微博上转发夏俊峰的案子,我就给她留言谢谢,她立刻私信我,需不需要钱?我没有要。后来见面,伊能静说,如果是别人就把账号给她了,我这个人不一样。”
张晶很需要钱,但不是来者不拒的姿态。早期“屠夫”替她发起捐款,原定目标是6万元,可是只3天就捐了20多万元,张晶就停止了募捐。“平时别人私信要给我钱,我一般是不要的,可能都是推了好几次我才收。”她从捐款里拿出3万块钱给“屠夫”作为答谢,“屠夫”告诉本刊记者,这些钱他用在了帮助其他需要的人身上,钱是张晶出的,他会把钱的流向告诉张晶。
“那么多人帮助我是因为我很坚强吧,没人愿意帮一个软弱的人。”张晶说。她把打官司的事情全权委托给律师,自己则想办法让夏俊峰案一直停留在公众视野,她需要新的内容和形式。胡力夫是独立电影导演,他也时常在网上跟张晶互动,夏健强在北京办画展时,他去现场支持过。“张晶有一次私信我,说要保持案子的关注度,问我能不能给她家拍一个纪录片。”胡力夫从此一直跟拍张晶一家的生活,夏俊峰父母的人生经历已经剪成了一部纪录片在香港放映过,他还把夏俊峰的父亲写成一首《老夏之歌》,在网上流传很广。
张晶的做法跟“屠夫”很不同,“屠夫”告诉本刊记者,他觉得张晶这样做模糊了焦点,“屠夫”只关注案子本身,对张晶的各种活动不感兴趣。“她后来认识了许多朋友,这些朋友也会给她帮忙、出主意,我看她的活动能吸引关注,也没把我的担忧告诉她。”张晶比“屠夫”的炒作更深了一步,胡力夫告诉本刊记者,张晶是个聪明的女人,你把她带到哪个层面,她就能迅速吸收这个层面的东西。张晶开始拯救丈夫的行动以来,变化很大,她告诉本刊记者,因为一直做服务行业,自己原来是个说话很委婉、有点害羞的人。但是现在她跟什么人说话都不含糊。“我现在说话这么厉害,你知道我见过多少律师吗,跟多少大律师打过交道。”张晶说。
儿子的画
网上关于画画的质疑对夏健强没什么影响,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一边写作业一边告诉本刊记者,水军攻击最严重的那几天,他妈妈在屋子里火急火燎来回走,一会儿跟伊能静通一个电话,一会儿跟“屠夫”通一个电话。他觉得解决这件事情很简单——“手机一摔,微博一关,不就不烦了?”夏健强面对现实中的烦恼,他9月份刚读初中一年级,书包有20斤重,早上5点起床背英语,晚上各科的作业要写到23点,他已经很认真努力学习了,可还是被班主任牵着手送到校门口交到张晶手上,班主任趁机跟张晶谈话,老公的事情差不多就行了,现在得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再不抓就得班级倒数了。
夏俊峰的案子在夏健强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张晶告诉本刊记者,她也不清楚,母子俩这4年多来一直小心回避这一话题。9月刚开学时候,夏健强忘带卷纸被老师批评,老师问他跟着谁一起生活,爸爸去哪里时,他突然大哭起来。夏健强告诉老师,他爸爸在监狱里,他跟着妈妈生活,全家靠他卖画维生。“我没想到他会哭,编一个理由不是就过去了嘛。我本来不想老师知道我家里的事情,怕老师看不起。第二天,我特意带着强强的画册去学校,跟老师说这个案子,告诉老师家里都安排得很好,没有后顾之忧。”
张晶开微博后不久,就在网上陆续发儿子的画,她告诉本刊记者,这是为了保持微博的关注度。她不是明星,自己的生活起居没什么可写的,发儿子的画,话题就开了,可以跟网友聊画画,还可以聊教育。这样做等于把未成年的儿子推到网络、媒体和公众的面前,会不会造成伤害?张晶则说,为了救他爸,管不了那么多了,该抛出去的时候就得抛出去。
爱画画的小男孩成了这起暴力案件中最柔软最打动人心的因素。热心的网友愿意帮助夏健强,他在学校总被欺负,北京的网友就邀请张晶母子到北京玩,跟着他学太极拳。张晶在微博上发了一部分夏健强的绘画后,武汉的“扬子江论坛”就主动找张晶,希望能给夏健强办一个画展,武汉画展的发起人龚剑告诉本刊记者,当时考虑这个案子的发生跟他家里要赚钱供儿子学画画有一定的关系,还想找个理由让孩子能来武汉玩玩,高兴一下。武汉的画展一共展了夏健强50张画,一度成为关注夏案的网友们的话题。武汉的展览还没有结束,上海的网友就发出了邀请,张晶母子又从武汉去上海继续办画展,从那时开始,他们在北京、天津等好几个城市都做了活动。
夏健强的画又给张晶打开了一个新局面,每一次画展、每一次热心网友对夏健强的邀请都让夏俊峰案有了一个新的话题。即便二审维持原判,进入沉寂的死刑复核期,关注夏案的网友依旧能从沈阳张晶这个微博上看到跟案子相关的新动向,甚至因为夏健强的画还有新的“粉丝”加入进来。夏健强的画被乐队选成专辑的封面,夏健强被邀请参加跟儿童有关的公益活动,夏健强在暑假里还被胡力夫带到宋庄画家刘玉君家里学画画,还有网友和机构帮助出钱把夏健强的画做成明信片和台历,在张晶的微博和淘宝店里销售,台历两天时间就卖了1000本。
夏健强的画还让张晶在经济上不再困窘。从2011年就开始有网友在公开或私信里要跟张晶买夏健强的画。“那时候一张画大约卖一两千块钱,是网友定的价。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都是儿子多年积累的,我不舍得卖,一方面家里的负担太重了,我跑案子没有工作,我父母生活不能自理也需要费用。一个月卖一两张画能保证家里开支,夏健强跟老师说家里依靠他卖画生活也是对的。”张晶说。
2012年到2013年的冬天,北京的一家出版机构提出给夏健强出版一本画册,因为这次代笔、剽窃风波,出版机构的负责人葛磊不愿意接受采访。初期了解内情的龚剑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有几家机构想出这本画册,张晶征询他的意见,他刚好跟葛磊认识,张晶就签了约。葛磊的预算是20万元,义卖的钱捐给张晶和两个城管家庭。张晶后来坚持把成本返还给出版机构。画册印了5000本,签售和张晶的网上销售卖了1000多册,后来在路金波的牵线下找到了电商,销售速度才快起来。张晶告诉本刊记者,除了花2万块钱买书号费了一些周折,其他的事情都很顺利,没想到最后在网上掀起了风波。
张晶的路
网上的攻击和站队正热闹,张晶家里来了香港的出版社,他们要给夏健强在香港出一本全新的画册,按照夏健强的学画顺序编辑。张晶把夏健强从幼儿园作业开始的儿童画都翻了出来,最开始的那些都被她用订书机订成了本子,后面进入少年宫的作业则几张一起装在塑料袋里,还有大部分在上次出画册的时候已经拿到北京来扫描过了。“这是国外开画展用的扫描机,非常专业,这些画扫描全算下来要3万块钱呢,人家一分钱都没跟我们要。”张晶说。张晶对香港版画册只有一个选画要求,剔除所有几米风格的画,有赌气的成分,也不想再让人找到攻击点,这是在她写微博向几米道歉的第三天。
画册的细节和合同在这次沈阳的见面中没有商讨,张晶这一次要谨慎许多,不再自己做决定,她让出版社先出一个电子版,然后请伊能静的经纪人代为在画册编辑和合同上把关。她向香港人解释,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不想画册再出什么问题。还有另一拨香港人在跟张晶联系,要给夏健强在香港办画展,张晶一直没有答应,她告诉本刊记者,香港是个很敏感的地方,那个要办画展的是个维权组织。她现在只想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不愿意被当成一面旗帜。
张晶对儿子还有更深远的规划,让夏健强离开现在的环境,最好送到香港或者国外去上学。这件事情对从前的夏家来说是天方夜谭,可是现在谁也说不好沈阳张晶会有哪些门路,她对香港这家出版社也透露了这个想法,请他们帮忙留意机会。胡力夫告诉本刊记者,张晶是不可能再回去当小贩了,他给张晶说过许多国外新闻当事人谋生的案例,张晶似乎在写一本书,厚厚的手稿就放在她的床下边。香港画册的钱将会作为善款捐给夏健强做学习的费用。张晶告诉本刊记者,出上一本画册的时候她有私心,孩子的画可以代表夏家的诚意和努力,可以救他爸爸,所以才决定所得款项平均分给三个家庭。可是现在夏俊峰执行死刑了,她只想儿子好,做什么都只为了儿子,连这本香港的画册最好都不要再提夏俊峰的因素。
张晶能卸下夏俊峰案的沉重重新扬起生活风帆吗?两个城管家庭无法释怀的恨意还笼罩着她。重阳节本刊记者去见死者申凯的父亲申向党,他在沈阳市一个繁华的家装城看停车场,50米长的停车场只有他一个工作人员,车流量很大,申向党骑了一辆自行车,穿梭在行人和车之间,整个下午我们没法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是用这种全神贯注的工作来转移丧子之痛。家装城下班后,他要赶到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收垃圾,垃圾还没有收完,夜班工作就开始不停催促他去上岗了。申向党告诉本刊记者,申凯死了的这几年,他都是这样过的。每晚住在路边的车棚里,即便是沈阳冬天零下20多摄氏度的深夜,因为回到儿子的家里根本就睡不着觉。
申向党是两个城管家庭案件的全权代表,他的前妻、申凯的母亲还有张旭东的妻子都没办法接受采访。他住在车棚里,身无长物,随身只带着儿子的影集、奖状和工作证件,想儿子的时候就拿出来翻一翻。夏俊峰执行死刑了,他对张晶还没有办法原谅——“你作为妻子,你老公什么脾气性格、身上有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为什么当时不劝住,为什么不让夏俊峰把刀留下?”张晶为夏俊峰的奔走也让申向党很受刺激。“她第一次登门道歉的时候说,如果夏俊峰不死,100万她也赔,我当时还在想她说大话,这样一个农村女子哪里能赔得起。结果我后来在网上看见她还去演讲了,真是不得了,我特别生气,到法院申请把她留在网上的捐款账户冻结了。”申向党说。
张晶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带着婆婆、夏俊峰的姐姐和记者去申凯家磕头、道过歉,她告诉本刊记者,两个城管中四代单传还没结婚的申凯家比较难取得原谅,申凯的家人里申凯的母亲最难说服,她现在也是单身母亲带着儿子,所以非常能理解申凯母亲的心情。磕头道歉没有用处,申凯家人看到张晶就情绪激动,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打了几次交道后,张晶意识到这条路走不通,就没有再跟两个城管家庭来往。申向党告诉本刊记者,他觉得张晶直到今天都没有认识到夏俊峰错了,这让两个死者家庭接受不了。他们只能继续追索民事赔偿,不让张晶过得安稳。申向党每个月都要跑两次法院,而张晶这一边,她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不是还没上门来要呢嘛”。
画册的义卖款是三个家庭最近的联系,张晶说,两个城管家庭不要这个钱,她将会把所有的收入捐给她的大V朋友邓飞和伊能静的公益项目。申向党跟两家商量的结果是,如果这些钱算民事赔偿,他们就坚决不要。如果是网友捐款,他们不想便宜了张晶。他找到了沈阳红十字会和沈阳慈善总会的电话和地址,这些钱要以申凯和张旭东的名义捐给慈善机构。 张晶社会万象夏俊峰胡力夫